五百零三 棄子的下場
屋中如此擺設並非因爲女主人文武兼備,乃是因爲衛侯和常在此起居之故。烏日娜的大紅裙裾撒開在坐席之上,手中撥弄着七絃琴,時不時發出長長的一聲嘆息。
「轉胡妃,因何煩惱?」一個清麗甜美的聲音在幽靜的大屋蕩了開來。
烏日娜柳眉一豎:「如此呼我,定是巫隗姐姐了。」
「轉胡妃明白,我也無須隱瞞。」
「是社領還是衛夫人派你前來?我已成囚徒死魚,爲何還要痛下殺手?」烏日娜舒緩地撫弄着竹簡。
「轉胡妃因親弟逝去,哀痛過甚,抑鬱而終,當是上策。」
烏日娜站了起來。那座劍架輕輕地搖晃了一下。燈光下,她的大紅長裙頗有些空蕩的意味,雖依舊風韻傾國,但整個人卻顯得乾癟無生機。
她的眼睛盯住了那座劍架,嘆息一聲說道:「看來,我姐弟早已是南林社的棄子了,只可笑,我們還渾然不覺也。我就不明白了,社領一直想取召公相位而代之,我這麼做乃是幫他早日如願,他爲什麼要與我作梗?」
「爲什麼?」巫隗的聲音微微發顫:「你的野心太大了。社領救你出番國,將孤竹公主的身份還與你,並送你入衛宮,乃是爲了長遠之籌謀。師傅想做周相,然卻從未想過要召公性命,畢竟召氏封地隴西,舉族乃關中族望,豈能隨意死於非命?勾結東獫狁,火燒朝歌糧倉,致使邊軍陷入諸戎重圍……這一樁樁一件件,你闖的禍事太大了,南林社也兜不起。何況,」她頓了頓:「隗子良乃是我的姨表兄。」
「姨表兄?」烏日娜微微一驚,旋即點頭道:「難怪得,難怪得……好吧,我姐弟雖死,然卻終於報得父仇,也算是值了。」
巫隗的目光蘊意十分複雜,既有幾分厭惡,又透着幾分憐恤,她搖搖頭,輕嘆一聲道:「你我相交一場,如今你死之將至,我也不忍心讓你做個糊塗鬼。一直以來,你都視我表兄多友爲殺父仇人,其實……你是恨錯了人。」
「你是什麼意思?」烏日娜不自覺地提高了嗓門。
「當年,你父貼多爾雖被師傅扶上了孤竹王位,卻不肯聽勸,非要刺殺我表兄以報斷臂之仇。而師傅有他自己的謀劃,斷不能讓我表兄身死,誰要壞他的事,誰就得死。所以……你父親是自作孽,不可活矣!」
「這麼說,我父親是社領殺的?」烏日娜的聲音變得嘶啞而顫抖。
看着巫隗肯定的目光,烏日娜突然爆發出一陣尖厲的狂笑聲:「哈哈哈……這麼說,我父親,莽爾古和我……我們一家都是社領手中的棋子了,能用則用,妨事便棄?哈哈哈……枉我視你們爲救命恩人,沒想到南林社纔是我真正的仇人和敵人!我……哈哈哈……真是太可笑了!」
巫隗言語冰冷:「身爲棋子,最重要的就是自己要有可利用的價值,而不是擋主人的道。這個道理,你父不懂,你更不懂,只有你弟懂其中之道,只可惜,卻被姐弟親情所綁架,白白送了性命。」
「弟弟……」烏日娜目中噙淚,喃喃道:「姐姐對不起你,真的是姐姐害了你啊……」
她擦了擦臉上淚水,毅然走到大案前席地就座,猛然揮臂而下,七絃琴突然間叮咚而起,略嫌沙啞的嗓音發出悲愴而激越的吟唱: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安兮,汩徂南土。變白爲黑兮,倒上以爲下,黨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
浩浩大河兮,分流澤兮,修路幽拂兮,道遠忽兮。世既莫吾知兮,
人心不可謂兮。懷情抱質兮,獨無匹兮。
文質疏內兮,衆不知吾之異彩,伯樂既歿兮,驥將安程兮。人生稟命兮,各有所措兮。知死不可讓兮,願勿愛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將以爲類兮……」
如此琴音夜半大作,更有心碎待死之絕唱相伴,激越迴盪,令人心痛欲裂。
悲愴的歌聲中,劍架後走出了一個黑色的纖細身影。只見身影在烏日娜身後遙遙推開,雙手虛空按摩一般,一團淡淡熱氣生出撲向七絃琴,濃濃熱氣中閃爍出一束極細的七色光芒,直貫入烏日娜腦後。
烏日娜迷惘地呻吟了一聲,似乎懷着甜蜜的夢幻微微一抖,隨即撲倒在了大案上,滿頭烏髮頓時撒滿了七絃琴。只聽轟然一聲大響,七絃琴絃斷聲絕。
巫隗顫抖着走到案前,微微一躬:「別怪我,都是他人之棋子,你錯就錯在認不清自己。」說完,倏忽消失了。
次日清晨,前日在衛姜宮中歇宿的衛侯和接到了冷宮宮令的急報:棄妃烏日娜昨夜死了。
衛和嘴角抽動了一下,卻什麼也沒說。還是一旁的夫人衛姜問了一句:「死因爲何?」
同來的宮醫低首道:「面如嬰兒之恬淡,當是抑鬱多日,心力交瘁而亡。」
衛和鬆了一口氣,揮揮手,斥退衆人後,瞟了衛姜一眼,冷冷道:「你的動作倒是挺快呀!」
衛姜目光毫不退讓:「臣妾爲君上計,爲衛國計,全了一個棄妃的體面,也是全了君上的體面。」
「也罷,也只能如此了。」
衛和的確無話可說。烏日娜這樣的女子,美則美矣,然卻不識大體,一意孤行而無深謀遠略。若是說誰更適合衛國***之位,無疑身邊這位齊國公主姜姓夫人更爲適合。
烏日娜之事已了,該想想今後長策大略該如何鋪排了,目下最要緊之事,自然是就邊軍被殲滅一事如何向周王交代了。思忖一番,他向夫人討主意:「寡人已向天子上書,詳述國中糧倉之變之內情。依你看,此事天子會否降罪於寡人?」
「君上自要上書,只是不能公然上書,應以密書直授天子案前御覽。否則,一旦公諸於衆,此事再無轉圜餘地,天子縱有迴護之心,亦會騎虎難下。」
衛和聽懂了:「夫人所言甚是。只是……此事寡人終究是有責任的,就怕日後……」他沒有說完。
這弦外之音衛姜聽懂了,輕輕一笑道:「我送君上八個字,坦誠以述,將功折罪。」
「這八個字怎麼講?」衛和若有所思。
「這「坦誠以述」不用說了,無非是坦白誠實將事情講述清楚,無論是對召公還是對天子,要緊的只在一個「誠」字。至於這將功折罪麼……」衛姜清麗的臉上笑意盈盈:「歷來國君之大者,功業自是第一。有了富國強兵的大功業,君王的鐵石心腸纔有得落腳處。否則,千夫所指,衆口鑠金,就只能是個人所不齒的暴虐君主而已。大王如此,君上亦是如此。」
衛和終於鬆開了緊蹙的眉頭:「夫人是說,要寡人助大王成就不世之功業?」
「正是。目下大王心中最緊要關切之事爲何?」
衛和毫不猶豫:「自是滅鄂一事。」
「對呀。如今邊軍被滅,大王不得不重新啓用罪將虢仲重掌西六師,可這成周八師呢?放眼整個中原,除了君上與咱們衛國,大王能倚靠哪個執掌成周八師?」
「寡人明白了,齊人善謀,夫人比之男子,亦是不遑多讓啊。」衛和終於鬆了一口氣。
烏日娜的後事按普通宮妃發喪。而衛姜當機立斷,將停屍三日改爲一日,便草草入殮進棺了。之所以如此,一是因爲正值初秋,暑熱未散,縱有大冰來鎮,屍體靈柩又能停留得幾日
?二是因爲烏日娜所犯之罪,不好依常禮葬之。
其實在喪禮環節中「停屍三日」乃是關鍵,不管在民間還是宮廷,停屍日期的壓縮往往會招來指責。其中緣由,便在這「停屍三日」來源於古老的對起死回生的祈盼。
古人以爲,人死之後,魂靈尚在飄蕩,孝子親屬的哀哀痛哭,往往能使死者還魂再生。事實上,也曾經有過死而復生的故事。於是,停屍三日以祈禱死者還魂再生,便由祈盼變成了葬禮必須遵守的環節。
《禮記.問喪》詳細解說了這種緣由:「死三日而後斂者,何也?曰:孝子親死,悲哀志懣,故匍匐而哭之,若將復生然,安可得奪而斂之也?故曰:三日而後斂者,以俟其生矣!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孝子之心亦衰矣。家室之計,衣服之具,亦可以成矣。親戚之遠者,亦可以至矣。是故聖人爲之決斷,以三日爲禮制也。」
如今衛姜將烏日娜的停屍三日大大縮減爲一日,正是故意貶低死者之意。若將來事發,她也自有說辭,這種做法也得到了衛侯和的首肯。
雖然停屍環節大大縮減,然其餘程式卻一絲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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