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三十六 宛城慰軍

作者:湛兮若存
高高望樓上的衛和大喊一聲:“準你投降!官員軍卒全數出城,周軍不犯庶民——”如此兩城一下,相鄰城邑望風歸降。

  羌興的步兵晝夜兼程地行軍趕路,只是忙着接收城池。不消旬日,便

  “奪下”鄂國北部三十餘城,一多半的鄂境已入手中。善後接收的,是榮夷的文官部伍與牛車大隊,進得一城,立即清點府庫,將存儲財貨連同降官,一同裝車運回洛邑;然後大體清點民戶,立即劃定連坐閭里,恢復市易,等等。

  如此這般,馬不停蹄也難以跟上大軍攻佔的速度。可如此這般風捲殘雲,也暴露出了很多問題,令衛和的大軍難以行進。

  第一個問題,是戰線拉得太長,兵力不足。每佔據一城便要分出一部分兵力把守,畢竟是鄂國的領地,民心未定,不得不小心。

  可如此一來,衛和帶着南下的近十萬兵力只有一半不到能繼續向鄂城推進了,就憑這四萬多人馬,能吞下鄂城嗎?

  第二個問題,是向何處進軍的問題。究竟是去打鄂城,還是向西進軍,從楚國手中奪回銅綠山?

  手上的這點人馬只能攻打一處,分兵是不可能的,該怎麼辦?這不是衛和能決斷的事情,唯一的決定權在周厲王姬胡手上。

  衛和的戰報飛抵洛邑之時,王城譙樓剛剛打響三更。看罷戰報,姬胡立即決斷:留下芮良夫處置王書房政務,自己則立即趕赴衛和大軍駐紮的宛城臨時行營。

  雞鳴時分,王車馬隊已飛出洛邑兼程南下去了。姬胡之所以緊急趕赴宛城,是因爲衛和在戰報之外尚有一卷上書:請對大軍行止一體謀劃,一則可原地駐蹕化鄂入周,一則伐楚奪銅綠山,一則繼續南下攻取鄂城以滅亡其國。

  究竟採用哪種方略,還請大王親臨決斷。姬胡固然可以在洛邑召回榮夷與衛和來議決此事,然終不如親臨大軍與衆將當面會商更紮實。

  另一層原因則是,連續兩次大戰的完勝,證明了衛和超絕的軍事才能,接踵而來的諸多軍政大事,姬胡都想聽聽衛和的評判。

  祁仲駕馭着王車第一次在寬闊的平野大道上長途飛馳,分外振作,將高超的駕車技藝揮灑得淋漓盡致。

  一輛龐大的六馬青銅高車平穩得如同水上行舟,細碎的車鈴聲在風中連綿不斷如編鐘齊奏,整齊劃一的二十四隻馬蹄時疾時徐如同鼓點拍打,身後三千鐵騎隆隆如春雷滾動,真是一曲別有況味的鐵馬銅車行進樂章。

  “稟報大王,已經到了宛城。”

  “好!停車歇息片刻,稍事收拾再入大營。”姬胡搓了搓臉龐睜開了眼睛,看了看已經舉起火把的馬隊,扶着車軾便要下車,卻覺得腿有些麻,差點跌了一個趔趄。

  祁仲已經一個縱身到了車下,將姬胡背了下車。饒是如此,姬胡腳一落地已頹然軟倒在了地上,不禁笑了起來。

  火把之下,護衛騎士們一邊大嚼着麪餅夾乾肉,一邊餵馬刷馬收拾馬具。

  姬胡則走到祁仲看好的水邊稍事梳洗,而後一邊走動着活動手腳,一邊舉着酒袋啜飲着馬奶子酒。

  榮夷飛馬趕來,君臣見完禮,便開始說道起事來。姬胡問:“楚國那邊有什麼動靜沒有?”

  “一直按兵不動,不過依老臣看,楚王熊渠似有與大王講和之意,銅綠山或可拱手得之。”

  “何以見得?”

  “老臣得到斥候報信,近日銅綠山之守軍不但沒有增加,反而有所減少。如此垂涎之地,卻輕視如此,這隻能說明熊渠有棄銅綠山而結好於大王之意。”姬胡埋頭思忖了一番:“熊渠老而彌辣,不可輕視。也罷,待與衛武公議後再定吧!”

  “諾!”半個時辰的歇息之後,王車馬隊整肅起行。大約四更時分,王車馬隊開到了宛城北門外十里之遙。

  姬胡突然一跺車底下令:“停車!城外就地紮營。”祁仲一心只想着早點讓周王進城好安臥歇息,聞令不禁愣怔了。

  榮夷道:“深夜入城,大王怕攪擾將士安眠。去傳令了。”祁仲這才恍然,連忙跳下車高聲傳令去了。

  不料,馬隊剛剛開始紮營,便有一隊騎士從宛城方向飛來查問。榮夷快步上前一看,原來是重黎率兵夜巡,簡短問答後便將他領到了王車前。

  姬胡很是高興,立即便問大軍駐紮並衛和等大將飲食起居諸般狀況。重黎說:“番城由伯顏將軍率三千騎兵把守。佔據宛城後,大將軍幕府便移到了城外大軍營地,城內只留了五千步軍團。大將軍從來嚴守軍旅法度,初更上榻五更操演,卯時準定進入幕府處置軍務,從來未見異常。”姬胡皺着眉頭道:“五更操演此等事還需衛君親臨麼?”

  “依照軍法,寅時操演只練陣法分合,幕府要做的只是號角起令,而後中軍司馬巡視各營,原本無須統帥過問。然大將軍卻從來都是日日早起,親自下場與將士一起奔跑操演。公孫大人曾多次勸阻,奈何大將軍卻依然如故。”姬胡聽罷好一陣不說話,祁仲此時快步過來稟報:“稟報大王:行營立好!敢請大王歇息。”

  “本王要候在這裏,看着太陽出山。”

  “大王……”

  “小祁子,教將士們打個盹,寅時末刻起行。”

  “諾!”祁仲情知不能爭辯,轉身大步去了。曙光漸顯,姬胡這才下令起行。

  車馬大隊跟着重黎的小馬隊,轔轔隆隆開向了王師主力大軍的營地。及至衛和領着諸將聞報出迎,太陽剛剛掛上山巔。

  “臣料事不周,使我王作曠野之頓,深爲慚愧也!”

  “將軍馳驅戰場,胡一夜之野何足道哉!”衛和對着姬胡深深一躬。姬胡對着衛和也是深深一躬。

  這般君臣之禮聞所未聞,此刻卻如流水一般自然真切。榮夷與公孫禹等一班大將肅立兩廂,感慨唏噓不止。

  儘管衛和步履穩健精神抖擻,但姬胡卻分明看出一分憔悴。原本頎長勁健的身軀細長了不少,本來白淨的臉龐變成了淺淺的古銅色;從來齊全的甲冑變成了柔韌輕薄的羊皮軟甲,那一頂人人熟悉的銅矛銅盔換成了一頂輕得多的將軍皮冠,腳下的牛皮銅釘戰靴變成了不帶銅釘的羊皮軟靴。

  衛和一身唯一沒變的,是那一領當年由姬胡親自下令王室尚坊精工製作的沉甸甸的金絲朱錦斗篷。

  一眼打量過去,姬胡心頭驀然一陣酸熱,眼圈不禁紅了……

  “擺開軍宴!爲我王接風洗塵!”公孫禹奮然一聲喝令,君臣將佐立即輕鬆起來,絡繹走進了聚將廳外趕搭的軍宴大帳。

  原來,衛和一接重黎的飛騎快報,立即與公孫禹商定,召全軍千夫長以上將官,以迎王軍宴覲見天子。

  公孫禹立即聚齊了幕府護衛士兵,在幕府大廳外趕搭了一座可容五七百人的連棚大帳。

  大帳的中央座案區設置在一排固定聯結的戰車上,略有兵士推動,便可巡遊全帳。

  公孫禹又下令幕府炊事營,軍宴酒菜一律改爲江漢菜式:一魚,一酒,一飯,使周王一睹當地風習。

  開宴之時,公孫禹與軍士們業已忙碌了一個時辰,除了番城的伯顏及麾下將尉們未來之外,諸事已經大體就緒。

  唯其軍宴,一切實在簡樸。除了中央戰車前一片大將座案,其餘將尉們都是十人一張草蓆圍坐,透着夏日陽光的大帳下黑沉沉一片。

  周厲王姬胡一走進大帳口,近百人刷的一聲一齊站起,鬨然齊呼周王萬歲,當真是雷鳴一般。

  公孫禹下令就位,帳中鬨然一聲坐下,整齊得刀切一般。衛和親自異引着周王姬胡登上了中央戰車落卒,公孫禹大步跨上戰車一拱手高聲問道:“稟報大王,軍宴江漢三式:鱸魚燴,蘭陵酒,白米乾飯!是否改換周軍戰飯?唯待王命!”

  “這,本王倒得問問將士們。”姬胡瞥一眼大案上的魚酒飯,高聲笑問:“諸位說,若沒有了乾麪餅與醬肉,喫得下南國魚米麼?”

  “喫得下。”一片呼應聲顯然沒有力道。

  “不好喫。”

  “魚有刺。”

  “喫不快。”

  “不頂餓。”種種應答紛紜,姬胡不禁大笑起來:“周人敢說南國酒飯不好喫,好啊!那是有得選了!澇水河渠未成之前,周人敢這樣說麼?不敢!那時但能喫飽穿暖,已是託天之福了。今日,關中豐衣足食了,衣食風物有得比照了……倏忽十年,天地翻覆也!”姬胡火辣辣的聲音飄蕩着,大帳中卻是一片寂然,幾乎所有將士的眼中都泛出了淚光。

  姬胡的笑意也不覺消散了,但話語卻更加平實清晰了:“話說回來。飲食男女,不同風習;四海山川,不同水土;天下萬物,紛紜有別。此,天下之大道也!今我大軍南征,距家鄉千里之遙。遠則遠矣,唯其官道平坦,尚可有麥面牛羊間或輸送,然若時日持久,冰雪阻隔之時,那麪餅醬肉便只能在夢裏得見了……說到底,肚皮太嬌,如何能克化疆土?”大帳鬨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淹沒了姬胡的話音。

  “好,大王決斷,酒飯不變!”公孫禹高聲宣令了。

  “軍宴就緒,大王開宴——”大帳中安靜了下來。榮夷與衛和飛快地交換了一下彼此眼神,二人心中皆是震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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