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4、幽簾一夢（6）
二殿下久逸聽他的叫喚，眸底泛起一層淺漪，但又轉瞬斂去，仍然冰冷的重複：“王說已逐你出族，請即刻下山離去！”
久烜清澈的眸子裏難掩傷痛，看着兄長，喚：“二哥。”
久逸不讓，久烜不走。
二人就這麼僵持着。
突然有個大漢子跑過來拉着久逸：“二殿下你快來，我家婆娘突然肚子疼，去醫館找你沒找到，聽二王妃你在這裏，你快看看吧……”
久逸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大漢拉着跑，臨前還朝久烜揮手笑道：“哎呀，三殿下回來了，回來好啊，一會兒到家裏喫飯，我拿好酒請你喝！”
大漢一邊喊一邊拉着久逸跑，很快就沒影了。
久烜看着走遠的二人，好笑的彎脣。
這二嫂還是那麼鬼機靈。
久烜擡頭，仰望山峯之上那些依峯而建古樸典雅的樓閣殿宇，凝望久久。
片刻，擡步拾級而上。
他邁過長階，穿過宮門，繞過小亭，走過長廊，便來到了一棟六角樓前。
樓閣一半嵌於峭壁之內，一半懸於峭壁之外，樓外雲霧飄遊，彷彿是天外仙閣。
久烜站在閣樓門前立了好一會兒，才鼓足勇氣推門進去。
裏面，一男子背身立於窗前，望着樓外的雲霧及雲霧之下的田野。
久烜慢慢走到男子身後，喚：“大哥。”
久羅族現任的王——久燁，聽到久烜的聲音，轉身過來，約摸二十六、七歲，一張俊美無儔的俊臉露出冷漠的表情。
看着五年不見的三弟，久燁禁不住眸底微紅，但面上仍是冷冷淡淡的，帶着一種至高無上的尊貴威嚴，道：“二弟果然放你上來了，但我早已逐你出族，你走吧。”
久烜苦着臉，一臉無奈：“大哥，我走了好多天的路，腿都要斷了，你真的忍心趕我走嗎？”
他一臉風塵僕僕，衣衫凌亂，狼狽的樣子確實讓久燁心軟了幾分，但他身爲久羅王，卻有着不能不顧的原則。
“你違背祖訓和族規，早已不是久羅之人，這裏斷不能留你，你走吧。”
久烜看着大哥，久久才動了動脣，道：“大哥，我還是那句話，破除閉山鎖族的祖訓，我們也融入山下的百姓之中吧。”
久燁聞言，看着三弟，滿臉的失望：“久羅山，這一方淨土，我絕不許，也不願意讓山下那些醜陋自私的人給玷污。”
他語色漸冷，望着三弟的目光變得凌厲：“看來你依舊不改，還是速速下山去吧。”
久烜面露苦笑：“大哥，這五年我在外面遊蕩，看盡了人世間的自私貪婪爭利好鬥，也意識到這個戰亂的世道……”
他看向兄長，滿臉懇切：“我也是久羅人，也是你的兄弟，無論我做什麼說什麼，都是爲了族人着想，絕不會害我們的族人，大哥你願意信我嗎？”
久燁微怔，當然相信三弟的爲人，便點頭。
久烜見此，鬆了一口氣，便問道：“大哥，我在山下的時候聽說有幾百士兵盡歿於久羅山中，是否有人想闖進山裏來？”
久燁點頭：“沒錯，祖先有訓：但凡山下之人，皆是欺善怕惡、貪生怕死，凡入山者殺之以儆。那麼多年來，我們久羅一族皆以此法震懾闖山者，才保我族的長久安寧。”
久烜搖頭：“大哥此舉不妥，如今亂世，各方帝王起兵而動，爲了爭奪天下，無所不用其計，我熟悉他們，也瞭解他們。大哥將那些士兵取了性命，必然在山下民間掀起軒然大波，此舉實於我久羅百害而無一利。”
久燁冷哼，帶着對山下之人的鄙夷與冷漠：“山下的人與事跟我們沒有任何關係，久羅山乃我族居住之淨土，絕不許山下之人玷污。”
久烜搖頭苦笑：“大哥你又說錯了，此次所爲不僅驚動了山下的官府，還驚動了各方帝王，因爲大哥你用了祕術驅殺那些人的同時，也讓山下居民看見久羅山上盤旋着一條青龍。”
全身流溢燦目光華的巨龍青龍飛騰於半空，被山下百姓見着，必然天下震動！
亂世裏，現青龍，在這些世俗的人眼裏，等同於真命天子出現！
久烜面色凝重：“大哥，久羅山這片淨地已經被山下的人發現了，各方人馬已經蠢蠢欲動，還望大哥三思，儘快帶着族人離開此地！”
“不可能！”久燁冷聲否定：“我已施了祕術，迷蹤陣，百獸林，迷心陣，還有霧障，任何人都無法輕易走出來，久羅山已封山鎖族多年，從未有任何人能從迷陣裏活着出來，也沒人能闖入，這點三弟你應該清楚，也該放心。”
久烜苦口婆心的勸道：“大哥，如果是在太平盛世，沒有人會去注意這一座小小的久羅山，但這是在亂世，我們的祕術只會不僅會傷害無辜性命，有失仁德，如此殺戮更會爲族人招致災禍。”
“況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國之君怎能容得他人盤踞其下山嶽，若他派兵征討時，你的祕術可敵千人、萬人，可你敵不了百萬之軍啊！再說，我們久羅族現在面對的是各國的帝王！”
久烜雙眸發紅，朝着久燁跪了下來，懇切慎重哀求：“大哥，我求你了，就應我一次，帶着族人們離開久羅山好嗎，我只想我們的族人安然。”
久燁看着三弟，那雙清澈深廣的瞳眸直直正視着他，眼神懇切而無私慾。
門口，夜馭風和夜幽蘭站在外面靜靜的看着。
那位天人風姿的久羅王是三兄弟裏奇門遁甲之術最厲害的一個，卻也是一個自出生以來不曾涉塵世，不知外間世態的人。
他對久羅山以外的一切皆不感興趣，他對山下世人的態度全來自於祖輩的遺訓。
夜馭風看着閣樓裏說話的兄弟倆，微微嘆息。
夜幽蘭疑惑的擡頭：“哥哥爲什麼嘆息？”
夜馭風的聲音很輕：“爺爺曾經講過，久羅一族世代隱居山上，與世隔絕，族人生性善良淳樸，不懂得什麼是帝王心術，什麼是權謀之術，什麼是王圖霸業，他們只是理所當然的住在這山上不與世人相爭，世人便也該住在山下不來打擾他們。”
“他們世代皆受祖輩所訓，認定了山下的人自私貪婪可怕，所以都對山下之人充滿了畏懼與厭惡。”
夜幽蘭一邊聽着一邊點頭：“所以這久羅一族就斷絕山下的一切來往，只守着這一片淨土安居樂業。”
夜馭風點頭：“是啊，這樣與世隔絕的生活，造就了這樣的久羅王，三殿下的這番話若是其他人聽去了，一定知道事態的嚴重性，可是這位久羅王沒有三殿下外出遊走的閱歷多，所以這一場災禍最終還是無法避免。”
夜幽蘭抿脣不語，只是看着閣樓裏的兩個男人，目中有什麼幽幽閃過。
眼前的場景突然一轉，久羅族的三位殿下齊聚，商量之後終於決定讓族人們離開久羅山。
族人們雖然不解，但是都很聽命幾位殿下的話。
全族遷移是一件大事，這山上就住着數萬的族民，不說隨身用品和乾糧，就是往哪裏遷移，移居到哪裏都得先安排好。
生活了那麼多年地方，突然要全族遷移，真的有很多不適和不捨。
三殿下久烜見到此景，不由心酸。
這裏是他們的根，是族人隱居的一片聖地。
可是走出去，讓族人知曉外間世事，也讓外間之人知曉久羅一族，這樣互爲往來和睦相處，纔是長遠之道。
很快族人們開始遷移，卻迎來了昊天般的災難。
有人闖山了！
黑鷹站在久燁的肩上發出一陣叫聲。
久燁聽了黑鷹的話，清雅的面容已是一片凝重：“山頂有數百人，山中還有……難以計數之人！”
二殿下久逸愕然的望着兄長：“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久燁驟然想起三弟說過的話，頓時面色大變：“二弟，你速去將族人召集於雲臺……”
說到這裏，他突然感覺胸腔裏一陣心悸發冷，這是大危之兆，不由得收聲。
他擡手緊緊按着二弟的肩，眸光不再平靜：“今日非同小可，你到了雲臺再見機行事。我先去阻止那些人，能將之殲盡或趕出山去最好，否則……”
二殿下久逸心頭一慌，看見兄長離開的身影，他忙收斂了斂心神，先按兄長的吩咐行事。
幾國的帝王分別派了兵馬闖進了久羅山。
這久羅山上有能施術之人！
這久羅山上有能驅使鳥獸之人！
這久羅山上，曾有青龍現世！
不管是不是真的，能有這樣可怕的能力，肯定不是凡人，而是妖怪！
迷蹤陣困住了士兵。
百獸林咬死了無數人。
迷心陣讓無數將領失了心智，發了瘋。
如此之高的祕術，世間罕有的奇門遁甲之術，如果山頂之上皆是如此之人，各國帝王又豈能安！
各國的帝王聞之此事，皆都坐不住，全都親自帶兵臨陣而來。
那一夜，各國帝王們領着大軍趕到，火把將山頂照亮。
耳際蹄聲如雷，震得山搖地動。
久燁不涉塵世，亦是清高孤遠的久羅王，看見這麼多人衝殺而來時，從不知驚懼恐怖爲何物的他此刻終是心慌神亂了。
若不能殺盡這些人，便意味着他的族人、親人們危險！
想起三弟的話，便忍不住胸口發涼。
他應該早點聽三弟的，儘快讓族人離開。
久燁立時雙手拈起背上的血，開始施展自己會的禁術，最強大卻也是最容易反噬的禁術：“久羅之神，吾以血爲祭，化神龍禦敵！”
他只是五指揮下，一聲叱令，一道沉沉的龍吟在夜空裏吟嘯。
頃刻間只聞得龍嘯九天，劍吼山野，激起狂風怒掃，地動山搖。
所有人擡頭，便可看到半空之上全身流溢燦目光華的青色巨龍，皆是一震。
若叫山下百姓見着，必然天下震動！
若叫懷有異心者知曉這等神技神人……這世道必然生變！
所有人心頭驚駭。
久羅族，絕不能留！
各國帝王們下達命令：“久羅者，殺無赦！”
“是！”
大軍頓縱馬馳去，數以萬計的士兵衝上山頂。
沉寂了百年的久羅山上，響起金戈鐵馬，颳起腥風血雨！
夜馭風、夜幽蘭二人雙眼發澀生疼的看着眼前的一幕，胸腔都忍不住悲慟着。
可憐那些純樸無辜的族人，完全不懂兵戎相見的殘酷、完全不曾知曉戰爭的血腥與可怕。
孩子們躲入雲臺的祕道里，男人女人老人們拿起兵器迎向他們未知的戰鬥。
將近幾萬大軍，馬蹄如飛，片刻便已衝過草地。
迎面衝來的，是那些手持武器的久羅族人。
已被山上各種迷陣術法嚇得恐懼又憤恨的將士們，皆揮着手中兵器砍殺過去。
於是久羅山頂上一場血戰開始，頃刻間便是血流成河！
那一戰，慘烈而無辜！
那一夜，久羅山染盡鮮血！
那一夜，久羅亡了族。
而當所有的士兵們明白那些拿着兵器與他們交戰的非是妖人而是普通百姓，已爲時晚矣！
曾經碧草連天鮮花爛漫之地，此刻血海連天！
曾經歡聲笑語耕織怡然的族人，此刻屍橫遍野！
曾經百年祥和安寧，此刻充斥腥風慘叫！
……
夜幽蘭雙手捂住失聲咽嗚的脣，雙眸溢滿了眼淚，肩膀不住的顫抖。
夜馭風深深吸一口氣，似要壓下心口的那股酸澀與痛楚。
他們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親眼目睹了久羅族滅亡，宛如被屠戮過的地獄。
曾經的世外仙源已化成了煉獄。
到處是斷刀殘矛，到處是赤紅的鮮血，到處是橫陳的屍首……
夜馭風的雙目皆夾着無法掩藏的悲哀。
他們--感同身受！
突然夜馭風看到月色下分外鮮明的天青衣袍身影，眸光倏然一緊。
那是，三殿下久烜。
他胸口上血淋淋的插着一支羽箭，踉踉蹌蹌的走來。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如煉獄的地方。
這還是他世外仙源般的家園？
久羅山上，金戈之聲已漸弱，悽呼厲叫已漸淡。
曾經的桃源，此刻滿地躺着久羅族人和士兵的屍首，而站着的卻沒有一個久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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