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衆怒與衆憐
丁雙河一步一磕,神色已然麻木,他額門高高腫起、血肉模糊,雙膝褲管亦早已被磨爛,皮肉與破布糊在一起。
每一步挪動、每一次磕頭,那刺痛都令他面部一抽,但懷中嬰兒的哭聲似給了他無窮力量,令他又能再走一步、再磕一次。
圍觀的人羣越來越多,嘆息聲也越來越多。
只要不是窮兇極惡、喪心病狂之人,多少都是有同理心的,此時丁雙河對他們來說不再是過去那個丁扒皮,而是一個爲了救治自己兒子願意付出一切的普通父親。
不知不覺,人羣中甚至出現了爲他鼓勁的聲音。
“再堅持一下!馬上就成了!”
“丁掌門,以前我罵你不是個東西,但今天你能爲了兒子做到這份上,我敬你是條漢子!”
“你們這些快劍門弟子怎麼這麼不懂事,還不快回去喊人準備些傷藥?這樣磕頭會搞出人命的!”
終於,丁雙河來到了街尾,他已經漸漸乏力,跪行與磕頭的速度都變得慢了許久。
但……終究是完成了。
在磕下最後一個頭時,人羣中竟爆發出了一陣歡呼。
“成了成了!這孩子有救了!”
“喂,那個什麼狗屁公子!還不過來看看!”
“答應的事不能反悔啊!”
在無數人的呼喚中,傅青舟悠悠然再次出現。
他撐着傘、搖着紙扇,臉上掛着意味深長的笑容。
“公、公子……”
丁雙河在兩個快劍門弟子的攙扶下,喫力地站了起來:“請你……遵守……諾言。”
他的兩隻腳幾乎無法承重,額頭上的血順着雨水淌滿了臉,只有那一雙手還緊緊抱着懷中襁褓。
傅青舟眯起眼,微微一笑:“諾言?我方纔的諾言,是什麼?”
不等丁雙河回答,他身邊的快劍門弟子便厲聲道:“你讓掌門師伯跪行這一條街、一步一磕頭,完成了就拿錢出來!”
“嗯,但這不完整。”傅青舟笑問:“還有呢?”
那弟子一怔,隨即道:“每一次磕頭,地上都得留下……”
他說到一半,忽然頓住了。
不僅是他,所有路人全都怔住了。
他們回頭去看,那長長青石街上,哪裏還有血跡?
春雨淅瀝,丁雙河這一路行來又很是緩慢,他之前留下的血跡早就被沖刷得乾乾淨淨,只剩下最近幾步尚有些殘留了。
“你們看到了。”傅青舟挑了挑眉:“這地上,根本沒有血跡。”
說罷,他啪地一聲打開扇子,直視丁雙河的眼,笑道:“所以啊,這錢,本公子自然不會出。”
“你?!”
丁雙河渾身一顫。
他不傻,事情發展到現在,他早就意識到有問題了。
傅青舟昨夜說是演一場戲,但今日逼他跪行長街,這根本就不是在演戲,而是真真切切要折辱於他。
並且當那句“這錢,本公子自然不會出”說出時,他能看到傅青舟眼中的認真。
“你……”
丁雙河強打精神,咬着牙問道:“你不想……遵守諾言了?!”
這句話中包含着雙層含義,既是在問當下這位“貴公子”,也是在問昨夜的“傅少俠”。
傅青舟笑了笑,在周圍一衆路人驚怒的目光中,輕聲道:“對,本公子就是戲耍你,那又如何?”
“噗!”
丁雙河再也忍不住,仰起頭噴出了一口血霧!
他身旁幾名快劍門弟子又羞又怒,紛紛拔劍刺來,傅青舟卻毫不在意,他足尖輕點、疾步後退,幾個騰躍便來到了街邊小樓屋頂之上。
“你也太不要臉了!”
街上衆人擡起頭,紛紛對着他痛罵道:“畜牲!王八蛋!生兒子沒屁眼!”
傅青舟不以爲意,哈哈大笑道:“謝謝伱們,今日讓本公子看了一出好戲!”
說罷,他轉身一躍,便消失在瞭如霧春雨之中。
街道上,丁雙河滿頭滿嘴都是鮮血,倒在了弟子們懷中,手裏的孩子哭得更大聲了。
“爲何……”
他雙目無神地看着灰濛濛天空:“老天要罰,罰我便是……何必要我兒償命……”
圍觀人羣看着這位昔日在眉峯城叱詫風雲的丁掌門落得如此田地,聽着那嬰孩已然發啞的哭聲,人人臉上都有了不忍之色。
“罷了……”
丁雙河緩緩伸手抹去臉上的血與淚,對身邊快劍門弟子吩咐道:“我們……回去吧。”
他在攙扶中艱難地重新站穩,一點點沿着自己方纔跪行過的路,向回走去。
此時,人羣中一名男子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咬了咬牙。
“丁掌門!”
這男子終於下定了決心,大步從人羣中走出:“你當初從我手中買走的當鋪,我願以原價買回來!”
丁雙河身體一震,緩緩回過頭。
“是……是陳掌櫃?”他啞聲道:“當初我……”
“當初你害得我好慘!”那陳掌櫃恨恨道:“但稚子無辜,你兒子不該替你受這份罪!那當鋪,我買了!”
丁雙河瞳孔劇震,整個人顫抖起來,嘴脣嚅動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還有我!”
人羣中又走出一名婦人:“我要買回我的布店!”
“我和我幾個兄弟想買你的鐵匠鋪,你賣不賣?”
“丁雙河!那金刀山莊不是要你碼頭生意麼?只要你開口,我們這些力工一致幫你對外,他們要碼頭可以,拿錢來買!”
“我沒那麼多錢,但……我能拿出五兩銀子,唉,希望你能治好你孩子的病吧。”
丁雙河像木頭一般僵立在原地,看着周圍的人一個又一個站了出來,將一枚枚碎銀、一個個銀錠、一串串銅錢就這樣扔在了地上。
再向更後方看去,被擁擠得無法走近的人們,也紛紛舉起了手,那些手上握着銀票、銅錢、荷包,搖晃着呼喊着。
他們的聲音、他們義憤填膺的面容,全都一點點在丁雙河眼中模糊。
此時此刻,他耳邊又響起了昨夜傅青舟所說的話。
“想要他們原諒你,你總得做些什麼。”
不知何時,雨停了。
天邊灰雲露出一角,陽光照過那一隻又一隻搖擺的手,灑落在遍地白銀之上,熠熠發光。
丁雙河顧不得自己雙膝早已磨爛,他掙脫了攙扶的弟子,抱緊兒子、用力跪在地上,對着那堆銀子、更是對着圍在身邊的無數義士,額頭輕觸地面,像自己的孩子一般……號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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