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六.祕聞
豫州官道上,三匹黑馬並轡而行,遠遠地跟着嵇無風和日前剛剛追上來苦勸哥哥回去的嵇盈風。
兩人自然朝着廣陵方向,與幽雲谷背道而馳。江朝歡和路白羽卻只是不緊不慢地尾隨,全無動作。
這日,顧襄終於忍不住了,不耐煩道:“早日捉了嵇無風回谷不好嗎?你磨磨蹭蹭的是何居心?”
顧襄自那日潛龍堡見江朝歡私毀密道,便真正寒了心,之後更是看他做什麼都有問題。
江朝歡卻反而一笑:“急什麼?嵇無風已是我們的掌中之物。用他來引出嵇聞道豈不是一石二鳥?”
他自然不能把嵇無風送到顧雲天手中,是而他一面拖延時間,一面利用他來一解心頭疑惑,看看那嵇聞道是不是真的駕鶴西去了。
何況他也能料到,顧雲天爲聖教威名,絕不會讓路白羽回谷躲避,只怕不出三日,教中必有新的指令。
正出神間,顧襄不滿道:“嵇聞道都死了一年了,你怎麼總是胡思亂想。何況就算他沒死,在嵇無風兄妹數度遇險之際也從未現身,你怎知這次他就會引出來?”
“嗯,你說的對。”
一反常態地,江朝歡順從地點點頭。
“什麼?”因着他近日過於隨和的態度,顧襄有些發愣。
“僅僅嵇無風恐怕難以誘他現身,那如果讓天下人都以爲他還活着,他還有躲藏的必要了嗎?”
“什麼意思?”
“上次殺的,是五猖會吧。”
江朝歡目中閃過一道寒意:“當年追殺嵇家、害死嵇夫人的,如今以七殺殿聲望最隆,也該輪到他們了。”
顧襄轉了轉眼珠,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那還等什麼?我們快去動手。”
一直默不作聲的路白羽略略落後一步,意味深長地望着這兩人…
七殺殿作爲江湖上並不多見的殺手組織,不同於一般刺客不揚聲名、含明隱跡的做派,極爲高調張揚。
長冥宮中,七殿分立,無人知曉何人統領。只知自一殺至七殺,其中殺手的能力逐級升高。據說七殺出手,無往不克,就算目標躲在皇宮內院,也必取之性命。而數十年間,七殺也只出山過寥寥幾次而已。
每當接到委託,七殺殿都會評估任務難度等級,選出相應的分殿執行。而行動前夜,七殺殿會將殺生令射入目標家中,堂而皇之地預告對方,是爲紅訊。
然而,即便如此,百十年間,還是幾乎無人能在七殺殿手中生還。
與聖教不同的是,七殺殿秉持着“不殺無辜”的原則,除了客人的委託,絕不多傷一人。而其開價極高,所做單子也不多,與多數門派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是而雖被武林所不齒,卻也並未觸犯衆怒。
江朝歡自然知道,十七年前,正是七殺對嵇家下了紅訊。嵇聞道攜妻子兒女逃生,路上嵇夫人被害。而那個正月十五的小巷中,正當嵇聞道父子亦被七殺殿追上之時,是被父親所救。
這便是七殺唯一一次失手。
那日他正隨父母在街巷中玩耍,因而見到了七殺與父親對戰的景象。七殺只有一人,雖黑衣蒙面,卻也看得出是個年輕男子。自己當時年紀尚小,視線只及他腰處,似乎他纏了好幾圈腰帶,腰腹有些臃腫,這讓年幼的他有些好奇。
他在父親全力之下能過百招,雖最後仍是不敵敗走,但能在淮水江玄的手中全身而退已屬不易。
父親後來說過,那人的武功路數是他前所未見,雖然其內力不以純厚見長,但他的招式與技巧都丰神炫目,詭譎乖誕,難以辨別揣度。
七殺殿的實力與聲望遠非五猖會可比,是而一旦以嵇聞道的劍法誅之,必將傳遍江湖。但想要一擊得手,卻也絕非易事。三人不敢大意小覷,幾日來籌謀商議,力求周密無疏。
出現分歧之時,江朝歡不再如一直以來般對顧襄冷漠譏嘲,卻反而耐心體貼了許多,顧襄一時不明他是何意,心內倒隱隱生出不安。而路白羽甚少出言,只是默默觀察着兩人。
行動前夜,路白羽終究按耐不住。
半個月前在潛龍堡密道的所見所聞歷歷在目,這段時日江朝歡的態度也大有睽違。到底他知道了些什麼?
憊夜來訪,江朝歡並未喫驚。只聽路白羽開門見山:“你可想到,潛龍堡密道的壁畫到底是何意?”
“以路堂主之聰慧,早就猜到了不是嗎?又何必來問我?”江朝歡負手而立,並未回頭。
路白羽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料他不肯先說,一咬牙,這一路翻來覆去思量出的結論脫口而出:“二小姐,並非教主的女兒。”
當日兩人在密道中所見的,是一出再常見不過的戲文——狸貓換太子。在家中最爲隱祕之地費盡心力刻下這麼一折普通的戲文,就是再愚鈍的人也能想到它暗喻的是什麼。
路白羽雖不知是十九年前洞主慕容義與潛龍堡主莫龍入谷朝覲,從而發現了祕密,而那一年正是顧襄出生。
但她能猜到讓教主如此介懷的,必是與他切身相關的。因而狸貓換太子極有可能喻示着教主的一個女兒並不是他親生骨肉。教主對兩個女兒厚此薄彼,那自然是從小就不受寵的顧襄不是己出。
只是她沒有想到更深的一層,是而也就不明白顧襄不是教主親女有那麼重要?也值得慕容義、莫龍大做文章?
江朝歡笑着望向她:“路堂主都知道了,又何必來問我?”
“僅僅一個二小姐的身世,不值得這許多人大動干戈。你知道的不止這些,對不對?”
“路堂主不是說過,你最不喜歡窺探別人的祕密嗎?”
“潛龍堡密道,可是你非叫我同去的,如今,你卻又獨享機要。怎麼,我便任由你擺弄?”
明明滅滅的燭火中,江朝歡的神情認真起來,他微微俯下身,靠近路白羽,目中是警告的意味:“並非我不願告訴你。只是,你現在還能收手。你確定能承受洞悉真相的代價嗎?”
路白羽寸步不讓,分明已做出選擇:“教主不肯叫我回谷,且命我參加君山大會,便分明是放棄了我。就算是死,我也要死的明白一點,難道我的下場還會更壞嗎?”
室中陷入靜寂,半晌,江朝歡直起了身子,恢復了素日的漠然神色。
“好,我且問你一句。”江朝歡冷笑開口:“狸貓換太子,重要的是狸貓,還是太子?”
“當然是太子。”
“那麼你說,我聖教的太子究竟是誰?如今又在何處?教主用二小姐換了自己親生骨肉,是何用意?”
悚然一驚,心中桎梏大開,路白羽駭然之下幾乎站立不住。無數紛亂的思緒一齊涌了上來,她一時無法接受:“你…你知道是誰?”
“我不知道。”
江朝歡並未撒謊。雖然他心中已有了猜測,但他不敢相信,不願相信,甚至不想去求證,因爲他害怕得到那個答案。沒有人能接受這個結果,包括他。
良久,路白羽終於稍稍平復,她仍無法理解這個事實:“教主竟忍心將自己的孩子棄掉?不會吧,狸貓換太子,是旁人陷害盜走太子,或許慕容義他們見到的,是有人偷換了教主的孩子?”
“路堂主自己去查便是。我知道的已經盡數告知,以後還請你遵守我們的約定,永不再提此事。”
緊閉的門扉外是無盡的黑暗,正如此時無路可走的自己。路白羽絕非凡俗女子,不過片刻,便決定放手一搏。
眼前的人定然亦有所圖,否則他何必染指教主祕辛?身在聖教,早就學會了獨善其身,她卻莫名願意信賴此人。世事本就難料,又何妨賭上一把?
悠然一笑,她湊近江朝歡耳邊:“小江弟弟,你不想查明真相嗎?我願意和你一起。”
江朝歡亦玩味地垂下目光:“和我一起,你早晚會後悔。”
“小江身側死,做鬼也風流。”
輕羽飛髻,杳然遠去。江朝歡伸手撈過一張畫軸,鋪陳在案上,分明是他那日密道所見的壁畫拓本。狸貓換太子,八折圖樣,栩栩如生。
有一件事,他沒有告訴路白羽。
他的目光落在圖上那尚在襁褓中的太子身上。他的頭皮上,嬰兒軟密的發叢中,有一塊若隱若現的紅斑,似是胎記。
他這幾日查找了所有版本的戲文,並沒有一個有此印記。
那麼,這是莫龍刻意加上的暗示?顧雲天的親生骨血,頭頂有着這樣一塊痕跡?
他的指尖撫過嬰兒發間的紅印,不自覺地用上了力,萬千糾結化爲烏有,終於下定了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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