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撥雲
“咯吱。”門被推開了。
影子仍凝固在牀邊,整個屋子裏都沉滯着凝重的氣息。
來人看着一立一倒的兩個身影,躊躇了一下,還是走了進來。
“是我。”走近站着的人身邊時,那人主動揭下了面幕,表明身份,卻是任瑤岸。
“我知道。”影子終於動了,微微一轉頭,一種從未見過的神色出現在江朝歡臉上,叫任瑤岸不知爲何竟不由退了一步。“我知道你會來。”
說着,江朝歡轉身走開,在不遠處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任瑤岸頓了頓,也不客氣,便俯身上前,湊近那躺在牀上,仍無知無覺的謝釅——用的是他們拜火教最好的迷藥,效用還剩兩個時辰。
謝釅的頭髮散開着鋪在枕上,上衣也微微凌亂着,顯然已經被江朝歡仔細檢查過一次。
任瑤岸也不問,只是伸出手撥開了他頭頂的發——乾乾淨淨的頭皮上,別說什麼紅色胎記了,就是一點印痕都沒有。
想了想,她又拉開了謝釅的衣襟,仔細地檢查了他上身每一寸的肌膚。然而,除了一些有跡可循的陳年舊傷,也並沒有任何異樣。
她有些懊惱地收回手,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
“不是他,會是誰?”
目光一直虛虛飄着的江朝歡沒有說話。任瑤岸又問道:“那接下來怎麼辦?”
“接下來,按原計劃進行。”
等了很久,他終於活過來似的,與她目光接上,毫無感情地吐出了幾個字。
任瑤岸驚道:“可是明明不是他?”
“就在剛纔,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江朝歡慢慢地站了起來,很疲憊似的,嘆了一口氣。
“什麼?”
“如果每條路都只通往一個終點,這時出現了一條死路,你覺得,你會走上哪條?死路,還是硬着頭皮繼續走之前的?”江朝歡低頭望着自己的影子,聲氣裏含着似有似無的笑意。
“你的意思是沒有胎記不能代表什麼?”
“現在有幾件事是絕對正確的。第一,二十年前顧雲天用顧襄換走了自己的親生孩子,這件事的知情人包括當時入谷朝拜的洞主孟梁,慕容義和莫龍。”
“第二,不管顧雲天出於什麼目的,但絕不可能讓事情脫離他的掌控。所以他一定知道他的孩子現在在哪,是誰,並且沒有死。”
“第三,謝釅婚事一事,顧雲天讓我解決掉謝家所有人,除了謝釅。而之後,他就派顧柔接近了謝釅,幫助他奪得了獵鹿大會的盟主,並在這幾個月內對他寸步不離。”
“第四,當年那事知情人的下場——孟梁,被顧雲天追殺,躲在玄天嶺二十年也未背叛顧雲天,直到臨死,仍以顧門中人自視;慕容義,揣着祕密十九年,終於要利用它除掉顧雲天了。於是他舉辦了聚義會,讓自己的女兒接近謝釅,一步步構陷他於不義,並給他和顧襄下了同一種毒,最後成功地讓十二年未曾出谷的顧雲天親臨聚義莊。”
“可惜,他的佈置對顧雲天來說仍是以卵擊石;第三個人,莫龍。他好像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那就是他所畫的狸貓換太子圖中,那太子的頭頂有個紅色胎記。所以我們認定,顧雲天親生子的頭頂,也一定有個紅色胎記。”
接下來,沒用他說,任瑤岸已經反應了過來,接口道:“但是,胎記有辦法抹掉,人的行爲卻一定是隱含着某種邏輯的。連貫而一致的是內在邏輯,並不一定是表徵。”
“沒錯。”江朝歡欣賞地點了點頭:“我們的眼睛可能會騙我們,但頭腦不會。其實除了這些事情,很多細節也印證了我一直以來拒絕去接受的猜測。比如在聚義莊覆滅後,顧雲天不讓我殺掉近在咫尺又昏迷着的謝釅;他主動進入慕容義的陷阱,只爲了那份解藥,我當時以爲是爲了給顧襄……”
“由三個絕對事實推理出的人選,重疊的就是謝釅。而也只有把謝釅代入進去,才能完美地解釋一切細節。”
他又輕輕吐了口氣,周圍的空氣更加沉滯了:“其實答案早就呼之欲出了。只是我一直排斥着這個可能,仍留存着一線希望,我一直在努力尋找的證據,只爲了證明我的想法是錯的。直到剛纔——”
任瑤岸隨着他的目光,又轉頭看向了牀上昏迷着的人。
“當我看到他頭頂什麼都沒有的時候,那一刻我是很慶幸的。”他毫不避諱地說。
“只是我卻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心底隱隱有個聲音在跟我說,你錯了,你努力去證僞,而忽略這兩年來你發現的一切真實……你看到的,只是顧雲天想讓你看到的,或者說,你自己想看到的……反而,是這個沒有的答案警醒了我……”
“也是。”任瑤岸苦笑一聲:“怎麼想,顧雲天也不可能把孩子交給慕容義養,還讓那孩子死掉了。這可是顧雲天啊……”
“我不能再騙自己了。”
江朝歡合上眼,轉過了身去。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任瑤岸卻從他的周身見到了濃濃的悲傷。
“對謝釅來說,你可是他的殺母仇人。你還真把他當朋友?那你當時捨得下手,現在怎麼……”
儘管對兩人的關係仍看不太明白,但謝家一事江湖上是人盡皆知的。顯然,江朝歡並非貓哭耗子假慈悲,也不是惺惺作態。那他爲什麼一定不願去相信謝釅是顧雲天的孩子呢?
江朝歡極輕地笑了一聲,略側過頭:“他所擁有的一切親情友情愛情,已經毀得差不多了。如果二十年來堅守的信念也背叛了他,我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挺過去…”
“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就有點奇怪…”任瑤岸倒也不避諱地說。
“你也覺得,人性這種東西,早就不存在於我身上了吧。”
對方雖然沒應聲,但她心裏的想法是顯而易見的。
“如果我說,謝夫人不是我殺的,謝家的另兩個孩子也不是我抓走的,你信嗎?”
“這……”
未等任瑤岸回答,他已經自嘲一笑,擺了擺手:“我自己都不信。算了。”
他屈起手指敲了兩下窗戶,門應聲而開,花滎快步走了進來。
“接下來,我只會用我的心去看。沒有任何人,能阻止我,殺了顧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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