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三.重燃
僅僅十個字,並不難懂,此刻卻像天書一般。謝釅捧着這方喜帕讀了一遍又一遍,幾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見……慕容褒因竟然知道江朝歡是魔教的人,在一切都沒發生之前就知道,難道,她的死也和江朝歡有關?
一直以來,雖然把謝夫人和謝醞謝醇的仇算在江朝歡頭上,但慕容褒因是自殺無疑,怎麼看也和他人無關。
雖然謝釅也曾瘋狂地尋找她自殺的理由,但她既未留下隻言片語,又毫無異常表現,到底爲何會在大婚之日,一切還沒變質的時候就匆匆結束自己,像根刺一樣紮在謝釅心裏。他本以爲這輩子也無法得知真相了……
謝釅手腳冰涼,重新跌坐在地上,那喜帕飄蕩着落在他懷裏,好像是慕容褒因輕柔的目光和話語。
一定是這樣……他終於明白了。
只怕是在婚禮那日,慕容褒因意外發現了江朝歡的身份。爲防事情泄露,江朝歡逼迫她自盡。而她在臨死前還偷偷留下字跡,只爲了提醒自己小心……可恨自己直到今日才發現這喜帕,生生錯過了她死亡的真相。
謝釅突然笑了。那個他曾視爲兄弟之人,就連他只剩三年壽命、絲亳不會武功的妻子都不放過,而自己,卻還在一次次爲他找藉口,甚至幻想着母親的死也與他無關。
他捧着這方帕子,在徹骨的寒意中徹底醒了過來。那個真真切切毀掉了這一切的人,憑什麼可以那樣輕鬆、毫無愧意地又一次次地玩弄自己?爲什麼又要在明明可以取自己性命的時候故作姿態地放過了自己?
蒙翳在眼前的迷霧一朝散盡,他終於完完全全地看清了仇人的面目。
遠比他本以爲的更冷血、更狠毒,從來都不是被迫作爲顧雲天的殺人工具,而是在享受生殺予奪、戲弄別人於股掌之間的樂趣。
得失成敗、真真假假,從來都不是宿命的捉弄,今日所受,皆是拜他一人所賜。
還有什麼理由繼續逃避?謝釅霍然而起,再無一絲猶疑。
門外,顧柔終於露出了真正的笑意,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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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雲谷。
再醒來時,已經是第二日傍晚。江朝歡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來的,也不知道自己暈過去了多久。呆坐半晌,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驀地擡起右手。
然而,手腕上乾乾淨淨,連一絲傷痕都沒有。
難道去鈞天殿,被顧雲天種下折紅英是一場夢?
他正有些怔忡,然而,體內炸開的痛楚遽然把他拉回了現實。
猝不及防的劇痛下,他眼前一黑,左手撐着桌緣纔不至倒下。他努力眨了眨眼,驅走了暈眩。又舉起了右手,定定地望着手掌和手腕的連接處。
果然,剛剛還光潔乾淨的掌緣浮起了交錯盤踞的青線,而這些青線的中心,是一朵尚是花苞的桃花。花葉儘管顏色尚淺,但與他本來的血管交織糾纏,有些可怖。
還好,那不是夢。江朝歡露出一點笑意,慢慢滑坐在椅中。他默默忍受着枝葉在體內飛快生長的劇痛,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手腕的變化。
他已明白,醒來之時,恰好是紅消青斷,凋謝殆盡的終結一刻,也是重新生長的開始。這就是第一次發作。
昨日種下折紅英的最後,他終究未能抵過這種折磨,錯失了找出呂隙的時機。但還好他勉力記下了顧雲天的手法和氣息,如今桃花枝葉開落有時、日日重演,他還有機會一窺其隙。
熟悉的疼痛在體內撕扯,初期的生長尚能忍受。他暗暗告誡自己,這回決不能再重蹈覆轍、功虧一簣。
隨着腕上枝葉越發明晰,越有生氣,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身體裏次生於經脈的脈絡一點點生根、抽芽。每一道連至心關的葉脈線再度種下,本已被摧凌過一次的血肉就又遭磋磨。
他咬牙忍耐着,將每一分疼痛揉碎,辨別,很快發現這次花葉生髮的順序竟與昨日不同。他練成風入松後,雖吸食內力不是很多,但化解吸收之時他着重修於帶脈,因而帶脈的順滑圓融更甚於其他經脈。在昨日,這點些微區別並不放在顧雲天眼裏,他只是按自己心情種下。
而今天,再度萌發的枝條窺幽探祕,自覺避開艱難之處,先行糾纏於維絡之脈。
折紅英之精妙,竟一至於斯。江朝歡左手撐着檯面,勉力抵擋一陣強似一陣的痛楚,眉間深蹙。然而,就在心臟好像被劃了無數刀之後,那熟悉的驚悸又猛地發作。
神門穴屬心經,對心臟的刺激已是艱險至極,更可怖的,卻是對神志的掠奪。長時間的心悸一點點蠶食神魂,壓制着感知和思考的能力。顧雲天選擇此穴,更多的就是在懲戒之外摧毀他的心志,讓他徹徹底底地馴服。
心臟毫無規律地亂跳,那朵快要成形的桃花漸漸模糊,眼前只剩下濃重的顏色。這樣下去只會和昨日一樣。江朝歡索性合上眼,暗運內力。
既已無路可退,那不如另闢蹊徑。他默唸心法,一縷定風波內息自氣海流轉。中過折紅英的人,包括堯叟,都說過發作之時,萬不可運功抵禦。越是催動內力與之相抗,越會受其反噬,加重痛苦。
然而,江朝歡依舊不管不顧,將這副身子當成不是自己的,只用那縷內息遊走窺探。
兩股勁力交纏,折紅英強勢霸道,定風波和緩舒紆,在體內此消彼長、全力相抗。那道內息隨着葉脈生長之勢流轉,就如一根穿針引線的銀針後面跟了隻手指扯動線條。
外來勁道不夠熟悉難以分辨,但生髮於自身的內力當然掌控自如,在隨各道經脈流轉之中,即使一點最微弱的差別也能感受出來。相當於用自己所長的工具來代替直接動手。
他驅動定風波,已走過十二正經,發現了其中三處微有暇隙,勁力與別處不同,就快得到那個答案了。
含苞待放的桃花正在盛開,枝脈青中帶黑,繁盛至極。在後面試探撥弄的內息幾乎將疼痛翻倍,他抽離於肉體的神志漸漸被劇痛撕扯歸位,越來越強烈的心悸讓他幾乎喘不過氣,無一處不是浹髓淪膚般的難捱。
陡然嘔出一口血,他的身子滑落在地,血跡染在腕間幾乎要完全綻開的桃花之上,爲花色增了幾分從未見過的光華。
肉身所能承受的終究有限,這是他再次暈去前看到的最後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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