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五.決戰
只是這次……
在看到江朝歡的神情後,顧襄只想逃離所有人,逃開這個地方、這裏的一切;也逃離那個和自己有關的真相。
然而,她走不了,也不能走。二十年前那一夜的拼圖還沒完成,這也只是剛剛拉開的序幕。
路白羽悠然站在一邊,看着議論如沸的衆人,直到任瑤岸聚起丐幫幫衆,重新開口:“諸位,今日大家是爲我丐幫選任幫主而來。雖則有一些意外耽擱了下來,但既然路白羽就在眼前,我丐幫當日宣佈的規則不變,今日,誰能殺路白羽,即可執掌丐幫。”
話音落地,大家才終於想起今日所爲何來。
只是,有人想到,路白羽出來指證謝釅身份,看起來不像是顧雲天示意,難道她已叛脫魔教?但若非如此,魔教顧柔以下,數名高手在此,又怎會看着他們取路白羽性命?於是,又都猶豫了。
見狀,任瑤岸又道:“路白羽是否還爲魔教效命,也改變不了她曾作惡多端的事實。無論如何,丐幫告令依然有效。”頓了頓,她看向顧柔一行人:“哪怕是幾位同儕大義滅親,殺了路白羽,這幫主之位也只能雙手奉上。”
此言一出,衆人全又戒備起來。而離路白羽最近的謝釅,卻更是在大家有所行動之前就冷笑一聲,倒提着刀,慢慢走近。
“怎麼才能證明我不是?”
他的口中,又一次吐出了這句話。只是,這次似是平和了許多,就像閒話家常,問今晚喫什麼一樣。
沒人做聲,但他們的行動已然表現了想法——各派好手紛紛擋在謝釅和路白羽之間,生怕這幫主之位真的落入顧雲天兒子手裏。
然而,他還是動了。
刀光一閃,生生倒刺回去,衆人幾乎尚未看清,謝釅便已躍出人羣,挺刀刺向角落中的江朝歡。
沒人料到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在這種時候竟仍對江朝歡窮追不捨。就連陷入痛苦的顧襄也反應不及,只見刀影逝去,血幕鋪起,刀鋒已深深插入江朝歡左臂。
衆人大驚,謝釅自己也是一怔。他這一擊雖變起突然,但以江朝歡的武功,也足以抵擋。可是,他卻靠着椅背,一動不動,眼睜睜看着那刀尖刺入自己身體。
貫滿內力的一擊連同椅子都劈出了道裂縫,若非沈雁回飛棋相救,使得刀勢稍偏,只怕已刺中心臟,斃命當場。
顧襄回過神來,拔劍走近,卻又停下;嵇盈風溯雪迴風撥開衆人,攔在謝釅身前,待要阻攔,卻見他猛得拔出刀,用沾染了血跡的手扼住江朝歡脖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是你嗎?”
他手上沒使多大力,但那個畢生死仇的脈搏卻已微弱不堪。只是這種境地下,那人卻仍含着一點嘲弄似的,拭去嘴角溢出的血,嘆了口氣:“謝公子,啊……是顧公子了,謝夫人……她們已不是你的家人了,這一刀……你又是爲誰而刺?給誰報仇?”
“住嘴!”
謝釅死死壓住怒氣,摒開那些被他攪亂的神思……絕不是這樣,他絕不是什麼顧雲天的兒子……
他慢慢鬆開手,退後一步,雙手重新握上朴刀。
二十年來,這把刀和父母的教誨一樣,是他的信仰,亦是他的執念。此刻,刀柄冷硬的觸感讓他找回些許鎮定,他不想管什麼路白羽,也容不下嘈雜的旁人。只有眼前這個仇人讓他有種自己尚還作爲謝家後人存在的實感。
“你爲構陷於我,屢屢設局也就罷了。又何必辱我身世,累及門楣?”謝釅努力想從他的眼中尋出一絲幸災樂禍,以作爲他佈局作假的證據。然而,那人漠然移開視線,並不作答,神色中似有憐憫,又甚至蘊着些歉疚。
是非真假,終有定論。但此時此刻,一如這半年來的煎熬苦痛,謝釅唯有一個心思,也只存得下這一個心思。
他提起刀,抵在江朝歡心口,只需向前一送,一切就會終結。但江朝歡仍是毫不閃避,垂下目光,似已接受了無論何樣的結局。
“爲什麼不還手?”謝釅反而生起慍怒:“你又在惺惺作態什麼?”
江朝歡忍過心臟一陣抽痛,無奈咬牙開口:“那就如你所願。”
罪業終有報償日,死在折紅英之下,還是死在謝釅手裏,也並沒有什麼分別。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成敗與否,以他現在的身體已無法再幹涉半分,不如就早些解脫,也算了卻謝釅作爲謝家後人存在的最後一個執念。
蓄力半晌,江朝歡撐着扶手,方能勉強站起。
左臂刀傷幾乎深可見骨,血順着他的手指不住滴落。他卻仍擡起這隻手,對顧襄道:“可否借劍一用?”
珣玗琪玉光華流轉,映得顧襄目中也醞出了幾分血色。她沒說什麼,拔出劍來,遞給了江朝歡。
青鋼長劍雖不比朴刀厚重,但也極有分量。江朝歡左手執劍,默唸劍訣,摒絕雜念,再張開眼時,穿雲破起手式已破空而出,劃開一道劍光。
衆人心中皆正不解:江朝歡平素使的是右手劍,今日左臂又分明受傷,爲何卻用左手劍?
這一困惑尚未解開,刀聲一撞,又叫人心懸——只見謝釅挺刀迎上,一招虎嘯龍吟連揮三下,彈開劍刃,亦將江朝歡逼退數步。
半月前那場打鬥,室中多數人都是親眼所見。當時江朝歡劍勢之凌厲,全然壓制謝釅,誰知今日他橫劍斬過,卻只剩了長劍本身的劍氣,幾乎不蘊絲毫內力。不過拆得兩三招,就已落入下風。
謝釅亦是驚奇,但變招探去,卻見江朝歡應對極精,顯然並非是有意放水。可若說他是受傷處所累,卻又爲何不換成右手執劍?
心下不解之際,謝釅刀勢放緩,同時左手化掌,橫劈過去,賣了個破綻;見狀,一招未竟、江朝歡隨勢壓下劍尖,轉爲“雲開見天”,斜裏刺出,避開掌力的同時斬上刀鋒。
只是,本可退敵的一招卻未能撼動朴刀分毫。謝釅業已看出,江朝歡是真的全無內力,只靠劍招之精巧相抗至今。
然而,他本就慣用右手,即便左手劍使得也算圓融,拆得幾十招後,氣力也漸漸不濟。劍隨意動,變成眼高手低,不一時身上已添了數道血口。
旁人看着,知道江朝歡必敗無疑。謝釅尚未下死手,若想相救,當下也是最好的時機。然而,顧襄看着江朝歡不斷敗退,腦中閃過的盡是昨夜他說着“對不起”的樣子……
這一結果,若是他所求,那便遂他之願;若非他所求,那也只是他自嘗苦果……如大夢初醒,從前種種皆是一廂情願。真真假假,只有自己是從始至終被矇在鼓裏的那個。就連嵇盈風,都顯然知道更多。顧襄定定立在原地,心中說不上是恨、還是怨,忽然對一切都厭惡至極。
這時,“咣”一聲,將她拉回現實,正見謝釅刀背撞上江朝歡手腕,長劍脫手;而江朝歡旋即避開一招,右手撈住幾乎掉落的長劍。
這招“龍躍雲津”巧妙至極,然而,他抓住劍柄後長劍便滯澀墜落,好像明明完好無傷的右手卻承受不住劍的重量。
就趁着這一空隙,謝釅一招挑出,逼得江朝歡不及換手,橫劍相迎。
刀劍相斬,鏘然一聲,長劍被全然壓制,一點點逼近江朝歡自身。江朝歡不得不擡起左手穩住劍勢,卻仍抵不過慢慢傾覆而來的鋒刃。
冷笑一聲,謝釅手上加力,鉸着劍刃,須臾,就幾乎毫無阻滯地把劍鋒徹底壓下,直到割入江朝歡肩膀。
血染上了那把顧襄的長劍,隨着謝釅不斷加力,越來越深地碾入皮肉。終於,江朝歡身子也彎折下去,跪倒在地。
沉重的刀勢絲毫不減,肩頭也由劇痛轉爲麻木。江朝歡死死握着劍,抵禦着那股勁力,卻只是蚍蜉撼樹,以卵擊石而已。
他不知道還在爲什麼掙扎,或許只是自保的習慣、求生的本能。他感受着劍刃一點點深入,壓得他喘不過氣。周身血脈亦泛起銳痛,他偏過頭,看到了自己右手腕上,那開始浮現的桃花。
而謝釅,明明只需隨便一招,就能結果了他的性命,了卻全家的大仇,但他卻只是極慢地壓下刀鋒。因爲此時,他身上折紅英和兩種毒也在發作,頭痛欲裂,手腳麻痹;還因爲,他期待着的那一刻,卻也是他害怕見到的結果。
劍身已沒入一半,抵到了江朝歡肩胛骨上,發出了“咯咯”的脆響,叫人牙酸。他卻低垂着頭,一聲不吭,半邊臉隱沒在陰翳中,唯有青鋼劍泛起的寒光映照,爲殷殷血色添了一筆肅殺的死氣。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已無力自救,也無心自救。
路白羽淡然地抓起一把短劍,摩挲着劍鞘;任瑤岸及丐幫幫衆站在主位前,並不打算插手;其餘衆人更是事不關己,遠遠避開。
靜寂之中,唯有血滴落地的聲音。沈雁回搖着摺扇,看顧襄也沒有一絲要搭救的意思,終究踏出一步,就要出手。
然而,身側顧柔一揚手,顯是制止。雖不知爲何,沈雁回還是心內嘆了口氣,不再上前。
糾纏已久的二人一跪一立,僵持不下,恰和欹湖那日情勢逆轉。只是,謝釅這回周身充斥的,卻是真正的殺意。
眼見劍身幾乎完全沒入江朝歡肩頭,他半邊身子已被染紅,情狀慘酷。即使勉力支撐,發顫的手腕仍昭示着已難以爲繼的氣力。
終於,長劍驀地脫手翻轉,謝釅窮追不捨的刀鋒陡然轉過,蓄滿內力,狠狠撞上他咽喉。
來勢之疾,刀法之妙,窮盡謝釅畢生之力,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惡貫滿盈的魔教護法終於迎來他的審判之日,然而,預想中的刀落人亡、血濺三尺卻並未發生。
“你不能殺他!”
比那一刀更快的,是一個迅疾如風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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