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三.教坊
顧雲天雙目微閉,他的額心正中,氤氳着觸目驚心一團黑氣,正如雲霧般繚繞不散。而桑哲卻擰身望着琵琶聲的方向,久久不語,直到樂聲一再變調,他隨之慘然而笑,拂袖回頭。
嵇無風這纔看到,他的眉心處,亦有一團一模一樣的黑霧。
“岱輿連箸,生死命同……”桑哲喃喃自語:“我爲她做的第一件事,也是唯一一件,她終歸是不需要的……”
他縱聲狂笑,隨即振袖轉身,巨靈悠然散去,蔚爲奇觀。然而,嵇無風瞳孔猛縮,不料那羣藍光小蟲倏然重聚,竟一齊朝自己撲來!
電光石火之間,他運氣拔足,學着顧雲天的樣子潛運內力,剎那間至純內息盈蕩周身,率先撲來的藍蟲如撞上銅牆鐵壁,紛紛跌落。
嵇無風自然知道這巨靈是極危險的,否則顧雲天不會大耗內力以免其近身。只是,他初嘗武功滋味,幾乎沒有實戰經驗,用起內力來就如用珍珠做魚目,既暴殄天物又事倍功半。不出半刻,內力揮霍無度下便難以爲繼,充盈周身的氣膜現出破綻,巨靈立時尋瑕抵隙,乘虛而入。
“糟了”,嵇無風心下一慌,右臉已落上了一隻巨靈。
他急忙拍打,然而,氣息一泄,蟲子更是肆無忌憚,瞬間粘滿了他的全身,整個人像是裹了一身藍衣。
滿腦子只剩我命休矣的嵇無風放棄掙扎,索性一動不動。誰知,等了半天,他仍好端端地站着,那些巨靈也像失了興趣似的,盤旋而返,漸漸飛散。
“果然是你。”
他茫然地張開眼,見到桑哲幽幽朝他走來,隨着他手腕壓下,巨靈竟盡數鑽入他袖中,那星辰般的藍芒也逐漸熄滅,徹底隱入黑暗。
嵇無風叫道:“我和你無冤無仇,你幹嘛突然打我?”
“巨靈觸之即腐,你卻毫髮無傷。”桑哲有些惡狠狠地攥了攥袖子,也將內裏繡着的靈鷲掩住。
他最後垂下頭,不知是在和誰說話:“你以爲的終曲,其實不過是序幕……來日方長,你可別死了……”
喟嘆之間,桑哲快步向崖邊衝去,只見本已像雕像般凝定的黑影霎時活了,齊齊轉身,長長風帽下的皮膚都是一樣慘白,空洞無神的眼睛則死黑得映不出一點光暈。嵇無風忙閃身避過,任他們掠向桑哲,躬身伏下。
琵琶聲早已只剩嚶嚶低語,卻在此時猛得轉調,鏘然一聲鑼鳴霍地加入,直將山石撼震,引林間百獸嘯動。
桑哲長身而立,再不猶疑,縱身一躍,竟從山腰跳下。只聞琵琶音悄,鑼鼓卻如千軍萬馬紛至沓來,高聲如狂。密集的金石相擊中,不死民皆隨桑哲躍下,轉眼間就消失在黑夜中。
明月高懸,卻驅不散黑暗。嵇無風只覺心口莫名抽痛,卻仍奔到崖邊,努力向下張望。然而,桑哲一行卻如溪流入海,再尋不到一絲影子。
嵇無風暗暗猜度,他難道會飛,還是有什麼法子,總不會是自殺了吧……轉念又想到,這樣一個和顧雲天作對、要把他置於死地之人,顧雲天怎麼會輕易放走他?
這個答案隨着他回頭一看,就解開了。
即使是適才有謝釅所累,與桑哲相鬥時,顧雲天也從未露敗相,甚至一直淡然到毫不在意一般。然而此刻,他卻前所未有地擰緊了眉頭,面色一片青白。
那團黑霧仍在眉心,卻若隱若現,似在消散,嵇無風心下詫異至極,不由走近過去。
只是,隨着他靠近,適才心口那股莫名的抽痛卻逐漸加劇,直至疼得邁不動步,他只能倚着竹子不住喘息,這才明白過來——讓顧雲天神色劇變的,不是桑哲留下的什麼毒,而是這越來越急促的樂聲!
他從未聽過這般淒厲悠揚的樂曲,有琵琶哀怨低訴、有鑼鼓鏗鏘尖鳴、有鐃鈸銳利高亢、亦有阮鋪陳其間,膠着凝結……
數種樂器配合無間,波瀾壯闊,整座山林化作宏大廳堂,明月清風亦成無聲伴奏,山間百獸嘯聚相和,天地一時爲之失色!
嵇無風不知何時,已潸然淚下,沾溼衣襟。心脈陣痛之間,無數往事如畫軸般在他眼前鋪展,又隨樂聲消散,他已不知不覺被樂聲攝住魂神,甚至七歲前塵封已久的記憶都一併侵襲,把他攪得五內俱摧。
怔怔忡忡間,身子被人猛然一推,嵇無風踉蹌幾步,回頭看去,卻是妹妹。
如大夢初醒,嵇無風失魂落魄地重回現實,合奏的樂聲低迴哀婉,把一層薄霧都沉沉墜下,林間飛鳥低低掠過,發出好似嗚咽一般的鳴叫。
“別聽,快走。”
嵇盈風見他又要沉溺進去,一把拉住他,不由分說就把他扯得遠些。
只聞其聲,未見其人,以音殺人,以樂爲惑。嵇盈風到底自小長在武學世家,比嵇無風見識廣了許多。她在高處聽到些微樂聲便覺不對,再看嵇無風和顧雲天反應,當即看出這樂曲之險。
嵇無風被她一路拉到山頂,封山亭中江朝歡仍靠着椅背坐在石椅中,似在沉沉夢中。
不對,一定有哪裏不對……嵇無風驟然明白過來,急忙叫道:“按理來說音殺是無差別攻擊,可不僅你我沒什麼大礙,就連小江和謝釅在重傷昏迷之中也沒加重傷勢,爲何單單功力最深的顧雲天看起來最難熬?”
他轉頭看到妹妹的神色,才發現嵇盈風定是也想到了這點。二人不約而同皺緊眉關:
不管是適才的不速之客拜火教桑哲,還是現在尚不知面目的奏樂之人,他們所針對的,從始至終都只是顧雲天一個。
這場君山大會,種種前塵揭開,實際上都只是利用謝釅請君入甕、環環相逼;山高水遠,一輪月懸,這裏,便是爲顧雲天量身定做的埋骨之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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