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昔時 作者:鐘山隱士 梁鑑一卻溫顏開口:“孩兒…我十年前做了這麼一件大錯事,現下居然…居然還能見到你…我…我已經死而無憾了…”他艱難擡起手來,撫上孟梁臉頰,“我不求你原諒我…只盼你長大後,做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千萬別像爹爹一樣…”孟梁眼中滾下淚來,幾乎就要開口求孟九轉。“師哥…”黃鑑賜拍着梁鑑一胸膛,要他惜力別再開口。梁鑑一卻不聽,頭偏向孟九轉道:“孟大夫…我已經以死謝罪,求你不跟我一般計較,救了這幾位朋友罷…他們…他們卻跟無慮派沒有關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餘人心中感懷。他咳了兩聲,胸前,嘴角盡被鮮血浸溼,周身雪地上一片鮮紅刺目。“孟大夫,賜弟…求你們把這孩子養大成人,我…”話未說完,梁鑑一的手終究垂了下來,斷氣而亡。黃鑑賜和孟梁放聲慟哭,謝釅在旁看着,也不由想到了自己。同是幼年喪父,自己好歹還有與父親共享天倫的七年時光。而孟梁卻剛剛父子團聚,就失去家公。天下不幸,殊途同歸,儘可一嘆。孟九轉則呆呆立在遠處,目中一片茫然,心中複雜難辨。他一生輾轉流離,雙目皆盲,盡是爲人所害,早就發誓一身醫術再不救任何人,可十年離羣索居,安詳恣意的日子讓他漸漸忘記了仇恨。撫養仇人之子,雖也常常矛盾苦痛,但其帶來之樂,卻也是此前從未體驗過的。一大仇人已死,他心中悵然若失,也不再想顧門之事,向孟梁招招手,道:“梁兒,我們回去罷。”孟梁向前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原是他得知身世,心中既慚且悔,慚在生父作孽,害了師父,悔在適才沒出口相求,讓父親死在面前。想到自己不忠不孝,再無面目侍奉師父身邊。他心裏悲慚交織,長嘯一聲,拔腿就朝反向跑去。孟九轉還以爲他是恨了自己沒救梁鑑一,低低一嘆,埋頭步回屋中。衆人驚異之下,不知如何是好,只有黃長老去追孟梁。想到孟梁最爲熟悉玄天嶺,總不可能尋死,讓黃長老去開解他一番也好。餘人便沒再追上去。這邊顧襄見了這一出世間鬧劇,感慨萬千,轉頭欲和江朝歡說話,卻見他也怔怔忡忡,佇立當地。卻不知他也觸景生情,傷及自身,頗有感懷。蓯蓉上人修的是道家內功,講究沖淡平和,向少爲外物所動。即便親眼目睹這一劇變,也很快收拾心情,跟了上去,在門口對孟九轉道:“恩仇已泯,孟老師可否醫疾了?”“你們速速下山去,否則別怪我不客氣。”孟九轉的聲音從屋內傳出。他一意以爲孟梁棄他而去,心中悲慼,遷怒於這些人,自然不肯出手治病。這時天已漸漸黑了,謝釅查看慕容褒因時,見她睫上瑩然掛着雪珠,鼻翼凹陷處竟也堆積了雪,而不化水,心裏一沉,知是她體溫太低,已無生氣。謝釅抱起慕容褒因,一邊爲她輸送真氣,一邊快步走到屋前,再三懇求,極盡卑辭,孟九轉只是不理。他心裏微氣,若是爲他自己,遭到連番拒絕,他是寧死也不肯再求的了,只是事關慕容褒因性命,他卻不能就此撒手。江朝歡在旁思索良久,心裏一動,附在謝釅耳邊道:“你且報出家門。”謝釅再道:“晚輩謝釅,容懇先生一見。”屋中果然有了迴應:“你叫謝釅?你爹爹是誰?家在哪裏?”“家父名諱爲桓,晚輩住在臨安府長恨閣。”良久,門口出現了孟九轉的身影。他立在陰影裏,目光落在謝釅面孔上,似乎已經神遊天外,過了好長時間,才擺手招謝釅上前,道:“令姊的閨名是什麼?水龍吟第七式如何演來?”謝釅知道他是在考較自己身份,不肯輕易便信。只是大庭廣衆之下,問自己姐姐閨名,未免有些無禮。但他爲了救慕容褒因的命,不便計較,還是照實說道:“家姐單名一個醞字。水龍吟第七式是爲虎踞龍盤。”說着,寒光一閃,他抽出了手中朴刀。長蹲起式,刀鋒掩藏,正如猛虎蹲踞,蛟龍臥盤。衆人旁觀,皆心下一凜。只聽謝釅大喝一聲,長刀自下翻出,縱躍而起,跟着右手一遞,倒劈向身側樹幹。他出刀極快,衆人只覺眼前一晃,那棵大樹便應聲而斷,截面光滑,像是精心打磨而就。蓯蓉上人猛喝了一聲彩。此前謝釅未曾透漏身份,適才得知他竟是中原武林兩大世家,南嵇北謝的後人,着實吃了一驚。臨安謝氏的水龍吟馳名天下,即便蓯蓉上人僻處東北,也早有耳聞,只是未得一見。待觀那雖非參天古樹,也有合抱之粗的松柏被謝釅一刀砍斷,他心裏實已對謝氏欽佩至極。想到這年輕人刀法精純,只是內力尚不及自己渾厚,假以時日,必將成爲一代宗師,更是嗟嘆不已。謝釅收刀抱手,道:“晚輩賣弄了。”又突然想到,孟九轉雙目已盲,如何能看到自己演習,擡頭一看,孟九轉合目而立,側耳傾聽,這才張開眼睛。孟九轉緩緩點頭,目光透過他看向遠處,卻問道:“令姊的身子可好?”謝釅一怔,心道“難道他認識我姊姊?”口中答着:“多謝垂詢。家姐還是老樣子,要靠輪椅行走。前輩可曾見過姐姐?”原來謝釅有一姊,生來雙腿殘疾,不良於行,是而鮮少出門,世人也多不知其家還有一女。便是江朝歡和顧襄也是第一次聽說。“令姊三歲那年,我受令尊邀請,去府上爲令姊看病。”孟九轉回憶起多年前往事,目中一片蕭索。謝釅心想,那也就是我剛剛出生那年。又聽他說道:“令姊的腿疾是天生而成,極難醫治,我治了一年,在極爲要緊的時候卻少了一味重要的藥材。於是我前往西域尋找,路上幾番兇險,又沿途看病耽擱,尋了三年才得。”“待我再回臨安貴府時,已經是六年之後。我用那藥材接着爲令姊治療,轉眼過了一年,卻遇上了顧門淮水之戰,令尊…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