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出北冥 096:青丘有勇之重獲自由(上)

作者:雙人漁
在望海城黑牢裏,慕容恪揮劍,砍斷了緊束青丘有勇腰間的繩索。

  青丘有勇發了一堆誓言,以鐵衛之名、以屠王者之名、以青丘家族之名。

  這是慕容恪爲釋放他而索取的代價。

  她用那大塊頭妞兒赤松月的劍指着他的心窩:“發誓,你再不會拿起武器反對步揚家族或慕容家族;發誓,你會迫使你弟弟兌現諾言,平安無恙地釋放我的女兒們。以你姐姐、你父親、你兒子的命,向上天下地的神靈起誓,然後我放你回你姐姐邊去。若不答應,休怪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她轉動長劍,鋒利的尖頭穿透襤褸衣衫,刺痛感至今記憶猶新。

  而今,青丘有勇泛步與天地間。

  東風拂過糾結的頭髮,溫柔而芳香,一如姐姐有容的指尖。

  他傾聽着鳥兒的歡唱,感覺到河流的脈動,小船正隨木槳划動,駛向天際漸漸出現的白幕。在黑暗中呆了這麼久,青丘有勇感覺世界是如此甜美,他幾乎就要暈過去。

  我活了下來,沐浴着陽光。猛然間,他哈哈大笑,突兀尤如驚起的飛鳥。

  “安靜,”妞兒皺眉抱怨。皺眉比微笑更適合那張醜陋的寬臉——當然青丘有勇也還沒見她笑過。他自顧自的地想象讓她脫下鑲釘皮甲穿上姐姐的絲裙服是什麼樣。和穿絲衣的母牛沒兩樣。

  但這頭母牛會划船。粗糙的棕色馬褲下,她確有牛一般的腿,硬木一樣粗,而手臂上長長的肌鍵隨着每次擊漿而伸縮。即使劃了大半夜,她也沒有疲勞的跡象,劃另一支槳的表弟夏侯雨可差遠了。她看起來真像個高大強壯的鄉下妞兒,口氣卻又透出高貴,上帶着長劍和匕首。噢,她會用嗎?青丘有勇想試試,一旦擺脫鐐銬馬上就試。

  他手戴鐵銬,腳上也有,腳踝間連着的沉重鐵環還不到一尺。“我以爲青丘家族的榮譽發誓還不夠?”他們綁他時,他咯咯笑道。慕容恪將他灌得酩酊大醉,對逃出望海城的過程,青丘有勇一片模糊。似乎獄卒找了些麻煩,但這強壯妞兒幾下便將其制服。

  隨後穿越無窮無盡的樓梯,轉來轉去,他的腿軟得象草,三兩次絆倒在地,最終被妞兒架着走。走到某處,他們將他裹進一件行者斗篷,猛推入小船底。他記得聽到慕容恪令人打開水門的吊閘,隨後一字一句、用不容爭議的語調將新條件複述給夏侯雨,要他帶回光明城稟報。

  接着便是乘船。雖然藥酒讓他昏昏沉沉,但心不錯,舒展體的感覺……在黑牢裏時受制於鐵鏈,是得不到這種享受的。

  很久以來,青丘有勇已習慣了行軍途中於馬上小寐,並不難。青丘有病知道我逃亡途中竟睡過去的一定會笑得前仰後合。醒醒吧,鐵鐐聲還真讓人厭煩。“小姐,”他喊,“行行好,把這些鐵玩意兒砸開,咱們輪着劃如何?”

  她又皺眉了,露出馬牙和那種怒衝衝的懷疑。“你得好好戴着鐐銬。屠王者。”

  “你打算自個兒劃我們去光明城呀,妞兒?”

  “我叫赤松月,不叫妞兒。”

  “我叫青丘有勇,不叫屠王者。”

  “國王不是你殺的?”

  “女人不是你當的?噢,別不承認,要不解開褲衩給我瞧瞧?”他無辜地笑笑,“可不能怪我呢,你的外表實在不能證明什麼。”

  夏侯雨苦惱地說:“表哥,注意禮貌。”

  這傢伙上青丘家族的血液相當稀薄。夏侯雷是吉娜姑媽和那愚鈍的夏侯斌的長子,那呆子自打和青丘靈力的義妹結婚起就生活在對青丘領主的恐懼中……當初夏侯雷率孿河城加入望海城城一方時,夏侯斌嚇得只敢站在妻子這邊。青丘城城多了個幫倒忙的蠢豬。夏侯雨模樣像頭鼬,打起來像只鵝,勇氣相當於比較勇敢的綿羊。慕容恪答應把信帶給青丘有病就釋放他,夏侯雨便莊嚴起誓。

  青丘有勇想到慕容恪在黑牢裏踢翻的那個桶。奇怪的女人,肯將女兒的命信託給把榮譽當狗屎的我?當然啦,其實她的希望是寄託在青丘有病上。“也許,說到底她不苯,”他大聲道。

  押他的人聽錯了,“我不是苯蛋。更不是聾子。”

  青丘有勇來了興致,嘲弄她太容易,反正閒着也是閒着。“我自言自語呢,沒說你,很抱歉,黑牢裏容易養成壞習慣。”

  她對他皺皺眉,推槳向前去,拉回來,再推向前,什麼也沒說。

  她的嘴上工夫就同臉上的花容月貌一樣。“以言談判斷,我認爲你定有個高貴的出。”

  “我父親是赤松陽領主,他是北冥城的封臣。”她勉強答道。

  “北冥城已經完蛋了,難道你還沒聽到消息?”

  “我爲慕容恪夫人效勞。她命我將你平安送到光明城裏你弟弟青丘有病那兒,不是和你鬥嘴。給我安靜一些。”

  “哎喲,行行好,我受夠了安靜的滋味,小姐。”

  “那就和夏侯雨說去,我與怪物之間無話可談。”

  青丘有勇大叫大嚷:“怪物?在水下面?柳林裏?嘖嘖,可我沒帶劍呀!”

  “我指的是那個褻瀆親姐、殺害國王、並將無辜兒童扔下高樹的男人。”

  無辜?那壞小子在偷窺我們。我只想和姐姐好好獨處一個鐘頭。北地之行是場折磨:天天看到她,卻不能碰她。

  “提到我姐姐的時候禮貌點,妞兒。”他警告她。

  “我叫赤松月,不叫妞兒。”

  “哈,還關心怪物怎麼稱呼你呀?”

  “我叫赤松月。”她像獵狗一樣頑固地回答。

  “赤松月小姐?”對方的不自在令青丘有勇好笑,“赤松月大人?”他樂了。“不,我不那麼想。你可以用皮帶、織物把一頭母牛從頭到尾打扮好,還給她穿上好的絲衣當鎧甲,但並不意味着可以騎她上戰場哪。”

  “有勇表哥,求求你,別這麼粗魯。”斗篷下,夏侯雨穿了件罩袍,上繡夏侯家的雙城和青丘家的青狐的四分紋章。“路還很長,我們不能自相爭吵。”

  “想吵的時候我只用劍,老表,我和夫人聊天呢。告訴我,妞兒,你們領地的女人長得都跟你一樣遜嗎?我真爲那邊的男人遺憾,在沉悶的岩石上居住,或許一輩子都不認得真正的女人。”

  “那兒是個美麗的地方,如果沒有這場戰爭的話,”妞兒邊用力划水邊咕噥,“藍寶石之地。給我安靜,怪物,否則我塞住你的嘴巴。”

  “瞧,她可夠粗魯,不是嗎,老表?”青丘有勇問夏侯雨。“我看她還有鋼筋鐵骨,事實上,沒人敢當面叫我怪物。”儘管在背後都那樣說,我毫不懷疑。

  夏侯雨不安地咳嗽二聲。“赤松月小姐無疑聽了很多關於青丘城的流言。步揚家不能在戰場上打敗你,所以散播惡語放冷箭。”

  他們在戰場上打敗過我,你這沒下巴的笨蛋。青丘有勇會意的笑了,人們可以從這樣的虛僞笑容中體會出不同的含義。表弟夏侯雨是真正吞下了那些狗屎,還是在竭力討取歡心?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誠實的笨蛋還是無恥的馬精?

  夏侯雨歡快地續道,“有人竟相信御林鐵衛會出手傷害孩子,根本就不明白榮譽的含義。”

  馬精。說真的,他後悔將步揚明從樹上墜下。那孩子奄奄一息時,青丘有容向詹姆沒完沒了地抱怨。“他才七歲,,”她痛斥他,“就算明白看到的事,我們也可以嚇嚇他,讓他閉嘴。”

  “我不知道你想——”

  “你從不用腦子。如果那孩子醒來告訴他父親——”

  “如果!如果!如果!”他拉她坐到膝蓋上,“如果他醒了我們就說他在發夢,在騙人,倘若況不妙,我宰了步揚塵便是。”

  “宰了步揚塵?你是不是真瘋了?”

  他反而吻了她。起初她試圖反抗,接着便將嘴巴順從地張開。他記得她舌尖美酒和丁香的味道。她顫抖着。他扯開她的裙服,撕裂絲綢,再沒人去管步揚家的孩子……

  下游,初升太陽的光芒照耀在清風吹拂的河面上。南岸都是豐潤的紅土,如道路般平整。條條小溪匯入大河,被浸沒的**枝幹還靠在岸邊。北岸是一片荒野,聳立的山崖足有二十英尺高,上面長滿樺樹、櫟樹和慄樹。青丘有勇發現前方高地上有座瞭望塔,正隨船漿的划動而變高變大。但在到達之前,他就明白那兒已經荒廢,塔歷經風吹曬的石頭上爬滿了玫瑰花。

  風向改變時,夏侯雨幫那肥妞兒升帆。這是塊紅藍條紋的硬三角布,慕容家的色彩,若遇上青丘家的部隊肯定招惹麻煩,但這是他們僅有的帆。

  赤松月掌舵。青丘有勇扔出下風板,移動時鐵鐐嗒嗒作響。之後,行船速度快多了,風向和潮流都順着他們。“你何不把我交給我父親?大家樂得節省路程,”他指出。

  “慕容恪夫人的女兒人在光明城,我誓死也要帶回她們。”

  青丘有勇轉向夏侯雷,“表弟,匕首給我。”

  “不行,”女人緊張起來,“決不給你武器。”她的口氣如磐石般毫不妥協。

  她怕我,即便是戴鐵鐐的我。“夏侯雨,看來不得不請你爲我修面了。別動鬍子,把頭髮剃掉。”

  “剃成光頭?”夏侯雨詫異地問。

  “全國上下衆人皆知青丘有勇是個無須的金髮騎士,一位留着骯髒黃鬍子的禿頭也許不會引人注目。當我戴着鐵鐐時,寧可不被認出。”

  這匕首並不具備應有的鋒利。夏侯雨拿它狠狠劈砍,裾開糾結的頭髮,將其扔到一旁。毫奢的金色捲髮在水面飄,向船尾緩緩流去。亂髮落下,一個蝨子爬到他頸上,詹姆反手捉住,用拇指捏碎了它。夏侯雨從頭皮上捻起其他蝨子,輕彈入河中。青丘有勇弄溼頭顱,指點克夏侯雨磨利匕首,再把剩下的黃毛殘株全颳去。完成之後,他們又認真修剪鬍鬚。

  倒影在水中的男人他根本不認識。不只禿頭,黑牢的歲月使他看上去至少老了五歲:臉變消瘦,眼窩凹陷,外加從未有過的皺紋。我不再和姐姐一模一樣了。她會恨我的。

  正午時分,夏侯雨進入夢鄉,發出的鼾聲活象一對交配的野鴨。青丘有勇探頭望向船尾漸漸消逝的世界。離開黑牢之後,每塊岩石、每棵樹都是奇境。

  沿途不斷越過許多簡陋的單人木屋,它們由長長的細杆子支撐,看上去活象水鶴。沒有居住的跡象,只有鳥兒在頭頂飛來飛去,或於岸邊的樹枝上怪叫,青丘有勇還瞥見銀魚劃過水面。直到看見更糟的——好幾根漂流的原木其中一根原來是蒼白腫脹的屍體,披的斗篷無疑爲青丘家族的青袍。他思索這是否是他認識的人。

  三叉戟河的支流爲人、物穿行河間地提供了方便。和平年代,河上滿是漁民小艇、運糧大船以及出買衣服和縫衣針的商人的浮船,甚至有塗得五顏六色、極其花哨的戲船——它們的風帆用超過半百不同顏色的布料縫成——向上遊行駛,路過一個個村莊城堡。

  戰爭帶走了一切。他們經過村莊,卻沒看到村民。被砍破撕裂的空漁網掛在樹上,算是漁人居住的唯一跡象。一個在河邊飲馬的小女孩瞥見風帆就全速逃走。嗣後他們經過一座被燒焦的塔樓,十來個農民在塔樓軀殼下的田地裏掘土,用無神的眼光打量着小船,確定來者不是威脅後,便回到勞作中。

  紅溪河既寬且慢,蜿蜒的河道處處迴環彎曲,綴滿樹木茂密的小島和阻隔航道的沙洲,而水面以下暗礁點點。赤松月似乎極爲敏銳,常能預知危險,發現通道。青丘有勇贊她江河知識豐富,她懷疑地看着他,“我不熟悉河流。但我學會騎馬以前就懂得如何槳弄帆。”

  夏侯雨坐起來,揉揉眼睛。“老天在上,手臂好酸,風沒停吧?”他嗅了嗅,“我聞到雨的氣息。”

  青丘有勇希望下場大雨。望海城城的黑牢可不是七國最乾淨的地方,現在的他聞起來定像塊酸敗的羊。

  夏侯雨眯着眼望向下游,“煙。”

  一根纖細的灰色手指彎彎曲曲地升起。煙柱在許多裏外的南岸,盤旋升騰。在它下方,青丘有勇隱約看到一座大房子,旁邊有棵掛滿死女人的槲樹。

  這些屍體烏鴉還沒開動,細細的繩索深深地勒進她們咽喉下柔軟的皮膚,清風吹得她們轉動搖擺。“這不是騎士風範的行爲,”駛近看清之後,赤松月說,“真正的騎士決不會饒恕這般無恥的屠殺。”

  “真正的騎士每次上戰場都做得更糟糕,妞兒,”青丘有勇道,“這不過是小菜一碟。”

  赤松月轉舵朝岸駛去,“我不會讓無辜的人被烏鴉吞噬。”

  “好個沒心肝的妞兒!烏鴉不是活神仙,也需要食物裹腹。走我們的路,留下這幫死鬼,傻女人。”

  他們在那棵斜伸出水面的大櫟樹上方着陸。赤松月降下風帆,青丘有勇爬出去,鐐銬讓行動顯得十分笨拙,紅溪河水浸滿他的鞋子,溼透他襤褸的馬褲。他笑着跪下,把頭深埋進水裏,溼轆轆地甩。胳膊上都是結塊的污泥,等仔細擦乾淨,這雙手終於變回白皙纖細的模樣。可他的腿僵得要命,幾乎站不穩。媽的,我在望海城的黑牢裏呆得太久了。

  赤松月和夏侯雨把船拖上岸。屍體就掛在他們頭上,散發出腐爛水果的氣息。“得有人去把繩索砍斷,”妞兒說。

  “我來爬樹,”青丘有勇叮叮噹噹地跋涉上岸,“先請你把鐐銬去了。”

  妞兒不理他,只目不轉睛地凝視一具女屍。青丘有勇的腳鐐才一尺長,只能邁着小碎步湊過去。當他看到懸得最高的那具屍體頸項上掛的粗牌子時,不由得哈哈大笑。“人與狐狸同。”他讀道,“啊哈,是的,這完全不是騎士風範的行爲……但是你們這邊乾的,不是我們的人。可憐的女人,到底造了什麼孽唷?”

  “她們是旅店女招待,”夏侯雨說,“記得這兒曾是個旅店,我上回來望海城,還帶着隊伍在此過夜。”如今這棟建築除了石地基、倒塌的房梁及一些燒得焦黑的灰燼以外什麼也沒留下。輕煙從瓦礫堆中冒出來。

  很久以前,青丘有勇就把女和婦都留給青丘有病去關心,他只有有容一個女人。“看起來這些女孩取悅了我父親大人的士兵們,也許給他們送過喫喝,所以得到了叛徒的頸圈——就爲一個吻和一杯麥酒。”他向河的四周來回巡視,確定附近沒人。

  “赤松月,”他說,希望禮貌一點可以讓她聽聽他的話,“如今天下大亂,恐怕道都將遭到封鎖。”

  那雙藍色的大眼睛裏似乎出現了一絲不確定。“你受我的保護,除非殺了我,否則誰也不能碰你。”

  “我不認爲這對他們能造成什麼困擾。”

  “我的武藝和你相當,”她防備地說,“我是赤松家族唯一的繼承人,我是家族彩虹衛的首領,我並不懼怕任何一個男人。”

  “彩虹護衛?想必是個七仙女騎士團囉?有位歌手曾說穿絲袍的女人個個美麗……但他和你沒照過面,對吧?”

  女人臉紅了。“我們還得掘墓。”她開始爬樹。

  她爬上樹幹,這棵槲樹的下部分支大得可以讓人站立。她手握匕首,穿行在樹葉叢中,砍落屍首。軀體落下時,蒼蠅一下子圍過來,落下的屍體越多,臭氣也越來越重。“正派人幹嘛幫女埋屍呀?”夏侯雨抱怨,“再說,也沒工具掘土,瞧,沒有鏟子,我可不會用我的劍,我——”

  赤松月驚叫一聲,飛跳下樹,“上船,快,遠處有帆。”

  他們全速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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