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他壓低眉毛,氣勢洶洶盯住段逐弦的臉,試圖看出點破綻。
但那雙深眸中,只有一如既往的冷靜,彷彿置身事外一樣。
真不愧是和他針鋒相對這麼多年的宿敵,就連跟他上一個戶口本兒這種逆天的事情,都不肯和他統一戰線
在何璐說出那番話之前,他還無比天真地指望過,段逐弦能和他達成共識,一起想法子推掉聯姻。
江杳一煩躁就愛摸煙盒,手伸進兜裏掏來掏去,半天也沒找到。
他低頭拍拍褲兜,說了句“真倒黴”,耳邊冷不丁響起敲紙盒的聲音。
下一秒,一根菸抵在了他的脣邊。
竟是他常抽的定製款,不似尋常香菸嗆鼻難聞,國內很難買到。
細細的菸草味勾得他心癢,最終他還是沒嫌棄,雙脣微張,把煙抿進嘴裏。
段逐弦擡手攏在江杳脣邊擋風,另一隻手推開打火機蓋子,拇指撥動砂輪,咔嚓一聲,蹦出一朵幽藍色火花。
煙燃起後的幾分鐘裏,段逐弦並未離開,沉默地站在旁邊,像是在等答覆。
莫名有種“一切盡在掌握中”的可惡的鎮定。
江杳不爽,但懶得趕人,深深淺淺吸着煙,指間的橙色光點毫無節奏地明滅。
走到垃圾桶邊敲菸灰的時候,透過不遠處竹簾的縫隙,江杳依稀看到他爸在朝段鬆敬茶,段鬆則拍拍他爸肩膀,兩人一副哥倆好的模樣……
這場聯姻是他自己應下的,爸媽不僅沒逼他,還勸他三思。
相親嘛,他不是不能反悔,可他要這會兒拍拍屁股走人,自己是痛快了,得罪的卻是段家,對於江利而言,無異於雪上加霜,況且短時間內再找一個足夠穩定其他股東的靠山,很困難。
還是成熟一點吧,他是二十六歲不是十六歲,至少不能被段某人比下去。
遙遠的地平線,融化的夕陽逐漸冷卻,沉沒。
江杳徐徐吐出一團煙霧,心中突然有種暴風雨過後的詭異寧靜,儘管留下了一灘無從收拾的狼藉,但再也激不起搏鬥的慾望。
“冷靜下來了麼?”段逐弦問他。
江杳掐了煙,語氣彆扭地開口:“先說好,只是在這方面達成合作,至於其他更超過的事,想都別想。”
“更超過的事?”段逐弦語氣略緩,像是在把玩這五個字,“我們之間,還會有什麼更超過的事?”
江杳指的是勾銷他們之前的那些恩恩怨怨。
他知道段逐弦懂他的意思,是在故意拿他話柄擠兌他。
他翻了個白眼,不想理段逐弦。
“既然以後要合作了,總不能連合作對象的微信都沒有吧?”
段逐弦拿出手機,在江杳面前晃了晃。
江杳停頓片刻,“哦”了一聲,掏了手機,直奔黑名單而去。
段逐弦略垂頭,目光順着江杳冷白修長的指尖落在屏幕上。
江杳的黑名單裏,就躺了他一個人。
段逐弦眉梢微挑:“你只拉黑過我?”
江杳低頭盯着手機,哼哼地說:“是啊,給段總安排的豪華單人大牢房,不用謝我,這是你應得的。”
一聲笑毫無預兆撞上耳膜,帶着磁性的質感。
江杳操控屏幕的拇指一頓:“你笑什麼?”
段逐弦道:“沒想到我對你而言這麼特別。”
江杳擡起眼皮兇他:“再多嗶嗶一個字就不放你出來了。”
段逐弦擡擡下巴,示意江杳繼續,表情恢復了高深莫測。
江杳沒好氣地點開段逐弦那個多年沒變的飄雪水晶球頭像,關閉“加入黑名單”按鈕。
段逐弦的微信終於刑滿釋放。
刑期七年零九個月。
其實高三那個糟糕的雪夜,在校外那間小雜貨店門口分道揚鑣後,江杳並沒有當即拉黑段逐弦微信。
好歹亦敵亦友地相處那麼久,共同創造了無數回憶,心情平復下來後,難免會有不捨。
這樣複雜的情緒,一直持續到高考後第一個聖誕節,他去q大找沈棠。
那天,他坐在約好的校內餐廳,等沈棠下課。
到了時間,玻璃門上的風鈴叮叮咚咚響起,他滿懷期待地朝門口望去。
身披風雪走進餐廳的,卻是一個身高腿長的青年。
對方一身深灰色大衣,沒系鈕釦,肩膀沾滿的雪粒像是行色匆匆的痕跡。
內裏的黑色高領毛衣襯得那人臉色蒼白,有種落寞的氛圍,但絲毫沒能撼動那副疏冷的神情。
“你怎麼來了?”
視線上下交匯的瞬間,江杳身體猛然前傾,不自覺拔高音調。
“q大的學生出現在這家餐廳,似乎比b大的學生更合理。”
半年未聞的嗓音由遠及近,聽上去更成熟了一些。
段逐弦緩步朝餐廳內走來,一張骨相優越的臉,自門外的天光逐漸沒入昏暗。
江杳自知理虧,不以爲然地哼哼兩聲,正要低頭給沈棠發消息,忽然感覺面前光線一暗。
擡頭,段逐弦坐到了他對面的椅子上,找服務員要了杯熱美式。
江杳環顧四周,店裏只有零星幾個顧客,不存在沒空桌的情況。
段逐弦一坐下來就自顧自地喝咖啡,也不像是要找他敘舊的樣子。
何況段逐弦不把他當朋友,跟他也無舊可敘,硬要攀關係,他們最多算個情敵。
江杳微微眯起眼,目光升起明晃晃的疑惑,正要開口質問,玻璃門再次被人從外面推開。
沈棠來了。一同進來的,還有個長髮女孩,兩人戴同款紅色圍巾,手牽手。
江杳大腦有點短路,坐在椅子上愣了許久,直到他們言笑晏晏地走來,才從他們交握的手上挪開視線。
“她是誰
江杳擡眼問。
女孩面色稍稍泛起紅,她心思敏感,察覺到了江杳情緒上的細微起伏。
“這是我女朋友。”沈棠掌心覆上女孩手背,溫柔地替她解圍,“還是逐弦聽說你要來,臨時提議的,要我趁這個機會,把小薇帶過來,讓你見見她。”
江杳聞言,凝固的思緒頓時如同驚飛的鴿子,在腦中炸開。
他第一反應,不是迴應沈棠的解釋,而是去看一旁的段逐弦。
彼時,段逐弦正攪動着熱氣騰騰的咖啡,動作不疾不徐,神情淡然,彷彿身處明淨優雅的高級餐廳。
女孩試探着往前一步,輕聲對江杳說:“你好,你就是江杳吧?我叫許玥薇,聽沈棠說,你以前特別照顧他。”
許玥薇,也就是沈棠後來的妻子。
度過最初的動盪,江杳臉上恢復那種懶散的笑,站起身,親自邀請許玥薇落座。
“應該的應該的,我倆是哥們兒嘛。沒想到沈棠這麼單純的小朋友,居然剛上大學就搞對象了。”說完他捶了沈棠肩膀一拳,“你小子可以啊,談這麼漂亮的女朋
友也不早點公開。”
“我們纔剛確定關係沒多久呢。”沈棠看了眼女友,貼着她坐下,又仰頭笑吟吟地對江杳說,“以前的朋友裏面,你和逐弦是最先知道的。”
這頓飯,三人間的氣氛一如既往,表面平和。
段逐弦依舊惜字如金,江杳還像以前那樣,偶爾拿話去逗沈棠。
但沈棠不再對江杳做出溫吞羞赧的反應,而是把更多注意力放在照顧身邊的女孩上,舉手投足都有種成熟的感覺。
江杳全然看在眼裏,心中說酸不酸,反倒有種奇蹟般的、難以言喻的釋然。
記憶中,那個總是掛着靦腆笑容的男孩,隨着這頓飯的進行,一點一點改頭換面,不再是正中他胃口的模樣。
江杳當然知道自己沒那麼深情。
能從高中堅持到大學,無非就是心有不甘,更不想輕易輸給段逐弦。
而此刻,他和段逐弦一同落敗,也就沒有再強求的必要。
但他還是非常不痛快,想了想,和沈棠關係不大,多數源自某人。
飯後,沈棠送許玥薇去勤工儉學的地方。
江杳和段逐弦都沒跟上去當電燈泡,依舊面對面地,坐在杯盤狼藉的飯桌前。
沈棠消失在門外的剎那,江杳在桌下伸長腿,憋了好久的右腳用力踩向段逐弦胯間的座椅橫槓,臉上浮起陰沉沉的笑意。
“怎麼,看到我失戀,你心裏終於平衡多了?”
段逐弦目光略微搖曳了一下,沒說話,往他懷裏扔了個東西。
江杳低頭一看,是他給沈棠準備的聖誕禮物,一隻腕錶,用小盒子裝好放在羽絨服口袋裏,不知何時掉了出來,還落到段逐弦手上,或許是剛纔去洗手間的時候,
但已經不重要了。
江杳猛然起身,撞得椅子向後發出刺耳的擦地聲,大步往餐廳外走去。
十來萬的表,毫不拖泥帶水地被扔進路邊的垃圾桶裏,黑色的緞面盒瞬間被蓋了一層薄雪,如同冰封一樣。
不一會兒,後面傳來踩雪的聲音。
江杳轉過身,是段逐弦跟了出來。
儘管段逐弦剛纔並未回答他的問題,但以他對段逐弦的瞭解,再結合段逐弦故意讓他見到許玥薇的舉動,他斷定此時此刻的段逐弦是心情愉悅的。
他其實絲毫不驚訝段逐弦會做這種事。
段逐弦從來不是個光明磊落的人,那顆求而不得的心,早都不知道扭曲成什麼樣了。
雪下得浩大,兩人都沒打傘。
江杳皺起的眉宇下掛了幾片雪花,被皮膚的溫度牢牢攝住,隨着眨眼的動作,逐漸化成了細碎的水沫,綴在顫動的眼睫上,使得整雙眼睛好像遍佈溼意。
從段逐弦身邊擦肩而過時,他聽到段逐弦叫他。
“江杳。”
他擡頭,一隻溫熱的手驀地拂上他的眼睛,又輕輕擦過顴骨。
“別太傷心了。”
路邊人聲嘈雜,北風呼嘯,他聽不清段逐弦的語氣,但能感受到指腹烙下的溫度。
很燙。
毫無預兆地偷了他一拍心跳。
太溫柔了,溫柔得如同戲弄。
他怔忡在原地,視線猛然望向那雙黑眸,卻被擋在冷靜和深沉之外。
如同記憶中,那次毫不留情的拒絕。
江杳心中霎時燃起一陣怒火。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傷心了?想用這種事看我笑話,省省吧。”
他怒氣衝衝甩下一句話,頭也不回地走了。
事實上,那天的他究竟傷心與否,他已經記不清了,他只記得段逐弦專門跑來看他笑話,又故意裝出關懷,試圖藉此嘲弄他的嘴臉有多可惡。他原本計劃陪沈棠過完整個聖誕,但當天下午就告辭了,並拒絕沈棠送他的提議。
離開q大後,他拉黑了段逐弦。
“杳杳,這會兒只有自家人在,你實話告訴媽媽,你和段逐弦是不是有什麼過節?”
從餐廳回家的路上,袁莉坐在車裏,神色擔憂地問江杳。
她到底是女人,天生通透,儘管整場飯局都在談投資,但還是察覺出異樣。
被拽出久遠的回憶,江杳淡淡道:“以前同校,打過照面,但是不熟。”
江擎天聞言,從副駕座回過頭來,一臉樂呵呵的表情:“你看我說吧,倆孩子要真有矛盾,人段逐弦也不可能主動擔起這個聯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