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你怎麼不穿衣服?

作者:遲小椰
幾天後的傍晚,段逐弦久違地回了趟段家,段鬆破天荒地親自開門相迎。

  段鬆對段逐弦一向冷淡,早年和前妻離婚後,便將不爭不搶的段逐弦丟到其他房子獨住,也從未在段逐弦身上投入過多的教育資源。

  等段逐弦憑藉努力考入國內最高學府,後留學歸國,突然成了他無法忽視的存在,他又開始忌憚這個能力拔羣、心思深沉的大兒子,總覺得段逐弦野心勃勃。

  可現如今,段逐弦竟主動攬下和男人的聯姻,以無法傳宗接代、在同輩中失去重要競爭力爲代價,替他在老爺子那邊得了青眼。

  他難得放下提防和成見,迴歸父親的身份,在飯桌上同段逐弦喝了幾杯。

  末了還主動關心起段逐弦和江杳的相處情況,要段逐弦改日把江杳帶來一起喫飯。

  “不要打擾江杳的生活。”

  段逐弦語氣很淡,卻挾有一層警告意味。

  段鬆聞言,乾笑了兩聲:“你們年輕人的事,我哪有空管。”

  段逐弦緩緩切開帶血絲的牛排:“您知道我在說什麼。”

  婚約敲定後,段鬆派了不少人調查江杳,也就江杳那個大大咧咧、覺得沒人敢惹自己的少爺性子,纔沒發現端倪。

  被兒子在飯桌上挑戰權威,段鬆臉上長輩式的笑容有些掛不住。

  段逐弦還是那副不冷不淡的神情。

  半天沒插進話的何璐見狀,連忙接腔:“逐弦現在有自己的小家庭了,護着另一半也是正常的,老公要實在想管孩子,不是還有飛逸嘛。”說着,她看了眼擺鐘,“軟,原來已經七點多了,飛逸怎麼還在公司加班。”

  這麼一打岔,段鬆臉上的緊繃緩解幾分:“飛逸這孩子最近的確上進不少。”

  段鬆隨口誇讚了幾句,話鋒一轉問段逐弦:“聽財務部說,總公司最近在查幾個分公司的賬,是你授意的?”

  何璐一愣,神色閃過幾分異樣:“不是才查過不久嗎?”

  段逐弦“嗯”了一聲:“那是我上任之前的事。”段鬆點點頭,沒多說什麼,只有何璐還在旁敲側擊查賬的事。

  飯桌上緊張的氣氛慢慢迴歸平和。

  段鬆不再跟段逐弦聊聯姻相關的話題,只過問了一些公司事務,神色愈漸和藹,像一座刷了新漆的老房子,極力掩飾內裏的斑駁和龜裂,虛僞至極。

  而何璐就是攀在老房子上鬆動的窗框,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咯吱咯吱個不停。

  二者組合成惹人厭煩的畫面。

  晚上8點,江杳結束工作,又在公司配備的健身房裏泡了一小時,才慢悠悠地打道回府。

  自打同居以來,他連續幾天都和段逐弦同時到家,就好像他倆之間的萬有引力超標了一樣,蹊蹺得要命。

  他都快懷疑是段逐弦在故意給他添堵了。

  不過估計段逐弦也是這麼想的。

  所以爲了讓彼此不要再互相誤會下去,他今天特意加了班。

  結果段逐弦比他回來得還晚。

  他前腳剛進屋,段逐弦後腳就推門而入。

  看着邊鬆領帶邊進屋的男人,江杳像被針紮了似的往後疾退兩步,斂眸問:“你要幹嘛?”

  因爲那段被領帶綁過的恥辱經歷,江杳對這個動作有着本能的警惕。

  “上樓,洗溼

  段逐弦說完,從他身邊走過,帶起一陣明顯的紅酒味。

  “喝成這樣洗澡,也不怕腳滑。”

  江杳跟着轉過身,衝段逐弦背影嘀嘀咕咕。

  走上樓梯的段逐弦停下腳步,似笑非笑地回頭:“這麼擔心我?”

  江杳白了他一眼:“我是怕你摔死,我成案發現場唯一嫌疑人。”

  客廳添了盞高亮度吊燈,白皙漂亮的青年站在明朗的光下,嘴裏說着分明關懷的話,眼角眉梢流露的卻是輕狂的壞脾氣。

  像一簇開在三月的荊棘花,明晃晃攔在路中間,渾身的毛刺都沾滿了春陽,一點威懾力都沒有,反倒顯得毛絨絨暖烘烘的。

  段逐弦脣角微動,原本從段宅帶出的陰沉消散不少,心情也愉悅了許多。

  他忽然想起十年前。

  那時段鬆爲了討好新岳父,拿到何家的支持,便使了點手段,將段逐弦母親留下的一套房子掛在了段飛逸名下,以此表明自己對前妻和大兒子的態度。

  此前,段逐弦一直獨自住在那裏,等他得知後趕回去,大門已經換了鎖,花圃裏,母親栽的鳶尾也悉數不見,全部種上了何璐喜歡的波斯菊。

  他被鐵門攔在外面,而段飛逸就站在裏面,得意洋洋衝他笑,輕蔑揚言:“你媽好歹也在段家討了好幾年生活,怎麼只給你留了這麼點兒財產啊,我和我媽收下都嫌寒修。”

  身爲家族最不受重視的孫輩,段逐弦很早就學會了隱忍,即使利益被周圍的人一點點瓜分殆盡,也很少反擊。

  那是第一次,段逐弦被一無所有的孤獨席捲,失去所有剋制,取而代之的是屬於少年人的衝動——哪怕不擇手段,也要拿回母親留給他唯一的東西。

  他把送他來的司機趕下車,自己坐上駕駛座,正要對準緊閉的院門踩油門的時候,攥在手裏的手機彈出一條信息——

  【你還來不來啊,敢放我鴿子你死定了!!(黃豆人憤怒)】

  只一瞬的停滯,那些壓不住的暴虐情緒,都在看到條消息之後瓦解了。

  下個月有一場高中生游泳比賽,他和江杳都會參賽,江杳等不及和他一爭高下,約他提前比一場。

  而現在,距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小時。

  匆匆趕到空蕩蕩的游泳館,水池另一頭的少年朝他飛速游來,破開水面陽光的剎那,單薄卻富含力量的身軀如同一束光芒在眼前盛開,漂亮到目眩。

  江杳並沒有怪他遲到這麼久,只催促他趕緊下水,和他打賭誰先游到對岸。

  從水裏赤條條地出來後,江杳往他手裏塞了個小東西。

  “你贏了,賠你的。”

  段逐弦低頭看向手裏的小狐狸鑰匙扣,小狐狸紅彤彤的,眯着眼,在他掌心翹尾巴。

  心底有什麼柔軟的東西,就這樣被驚動了。

  良久,他笑了笑,心想自己也並非一無所有。

  被夕陽染成橘紅的泳池邊,段逐弦問江杳:“如果有人一再搶走你的東西,你會怎麼做?”

  “當然是讓他後悔啊。”江杳用腳尖撥了下池水,撩起一大片晶亮的水花。

  段逐弦笑了笑,一個攻擊性十足的答案,很符合江杳的個性。

  然而下一秒,江杳偏頭:“但不是現在。”

  “嗯?”

  “能三番五次被冒犯,說明目前還沒有累積到足夠的資本與之對抗,硬碰硬肯定是不行的。可控的憤怒是火種,是動力,但如果在不合時宜的階段爆發,就成了衝動,淪落爲毫無價值的情緒宣泄。”

  “明知人家拳頭硬,還能着牙把臉往上湊,那是傻叉乾的事兒。”

  落日餘暉的浸潤下,少年銳意凌厲,眸光灼灼,表情卻很認真。

  段逐弦盯着那兩片柔軟的脣,吐出來的話有點兒糙,卻猶如珠玉般滾進他心底,打消了他對自己一貫而來的隱忍產生的質疑。

  半晌,段逐弦點了頭:“你說得對。”

  成年之前,在那些羣狼環伺、受制於段家的壓抑日子裏,是江杳一次又一次出現,以最無心的方式,撕開窒息的缺口,讓新鮮空氣灌進他的胸腔,撫平他心中的動盪。

  想不到如今,他早已站在了高處,俯視段家那羣烏合之衆,還能擁有這種珍貴的體驗。

  站在樓梯上,段逐弦單手插進褲兜,碰到被體溫捂熱的金屬。

  是一枚鑰匙扣。

  “實在不放心怕我摔倒,也可以來浴室幫我。”

  段逐弦往下深深看了江杳一眼,擡手抽掉脖子上的領帶,緩緩捏入掌心。江杳仰頭挑釁的神情驀地頓住,耳尖泛起薄紅,眼神開始閃躲。末了嗓音涼涼道:“你還是摔死吧。”

  第二天是週六,江杳難得有空,熬了會兒夜,接近零點的時候,終於修改完一份圖書館設計稿,發給他之前本科修建築第二學位時結交的學姐。

  這位學姐年輕有爲,最近打算創辦建築愛好者共享網站,邀請了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撰稿,包括他這個空有建築師證書,沒什麼實操經驗的半吊子。

  對面西五區,這會兒正好是午休時間,江杳很快收到回覆。

  學姐提出他的設計方案裏,用大面積無隔斷的玻璃幕牆做支撐,是否考慮到運輸和承重問題。

  江杳索性打了個視頻給她,面對面解釋自己的想法。

  解除疑惑,學姐連聲感嘆他的構思簡直精巧,又一次忍不住遊說:“你天賦這麼高,還有b大學位打底,真不打算轉行搞建築嗎?”

  江杳聞言,臉上泛起一絲波瀾。

  幾秒鐘後,他狀似沒所謂地笑笑,特臭屁地往椅背上一靠:“不了,我家還有家產等着我繼承呢。”

  學姐翻了個白眼:“我和你們這羣有錢人拼了!”

  熱聊一小時,江杳伸了個懶腰,打算下樓走走,活絡筋骨。

  盤旋而下的樓梯新添了一溜地面感應燈,他走哪兒亮哪兒,每一步都如同踩在音符上,讓他心情鬆懈舒緩。

  走到樓梯口前,他已經做好面對黑暗的準備,沒想到一樓燈火通明。

  而比燈更亮瞎眼的,是客廳和餐廳交界處。

  段逐弦正裸着上半身,站在那裏接電話,背肌和手臂隨着拿手機的動作,在白亮的光芒下隆起蟄伏力量的線條。

  江杳險些一腳踩空,人像狠狠撞上不遠處的肉體一樣,懵了一瞬,隨即錯愕地瞪圓了眼。

  “你不穿衣服擱這兒嚇唬誰呢?”

  他高聲譴責不文明的行爲,用力跟着拖鞋往客廳走,發出啪嗒啪嗒的動靜,藉此掩蓋住陡然強勁的心跳聲。

  “洗完澡的習慣。”

  段逐弦掛掉電話轉身,隔空擋住了江杳氣勢洶洶的腳步。

  正面衝擊力更大。

  江杳緩緩別過眼,默默繞遠路,朝段逐弦附近的冰箱走去。算了,不跟流氓一般見識。

  某人平時裹得滴水不漏,少扣一粒釦子都能要了他的命似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出家,裝得比聖僧還正經,完全看不出是個暴露狂。

  簡直把“衣冠禽獸”四個字貫徹到底。

  看着江杳避之不及的模樣,段逐弦面上顯出幾分驚訝。

  他還是頭回見江杳選擇迴避,而非一股腦地進攻。

  段逐弦饒有興致看過去,視線劃過那顆寫滿“緊張”的後腦勺,落在那雙微微充血的耳後根,直到江杳從冰箱裏拿出礦泉水,擰開咕嘟咕嘟喝。

  足以想見,那張漂亮矜貴的臉現在是怎樣一幅光景。

  江大少爺向來心氣高,拿得起也放得下,偏偏一個晚上臉紅兩次。

  臉皮居然薄成這樣,

  段逐弦有些意外,他還以爲江杳面對他的時候,除了逞強鬥狠,不會再有別的反應。

  “沒想到你這個點還不睡。”

  在逗弄和給予合理解釋中,段逐弦選了後者。

  江杳沒吭聲。

  呵,倒成他的鍋了。

  過了兩分鐘,大概是把自己安撫好了,江杳握着礦泉水轉過身,朝某位半裸男憋出一句:“行吧,能理解你有怪癖,畢竟像你這種僞君子,偶爾也要脫下皮囊,讓

  自己虛僞的靈魂透透氣。”

  段逐弦聞言,揚脣笑出聲。

  他難得笑得這麼生動,那雙平時深不見底的黑眸一下化開,彷彿有水浪在暗中搖曳,莫名有種和本人及不相符的風流氣。

  江杳像被什麼勾走了一秒思緒,回過神來不爽地問:“你笑什麼?”

  段逐弦都要被可愛壞了,嘴上卻還是一本正經道:“欣慰,難得你能說出這麼有文采的修辭句。”

  江杳:“……”

  他懷疑段逐弦是不是嘴癢,一天不懟他不舒服,但轉念一想,他也沒少懟段逐弦。他倆本就是彼此彼此、針鋒相對的命,無論是和平相處時,還是關係破裂後,就像空谷迴音,有來必有往。

  唯獨十年前那一次,他單方面地、小心翼翼地向段逐弦拋去友情的橄欖枝,被對方冷漠折斷,讓他們之間的勢均力敵頭一次嚴重失了衡。先主動的人,永遠是輸家。

  這是他從段逐弦那裏學到的教訓。

  江杳沒好氣地扔了水瓶,視線飄忽一下,不小心再次掃到隔壁。

  段逐弦站在冷白的燈底,像一尊會發光的雕塑,不要錢似的,散發着成熟男性的荷爾蒙。

  有幾顆水珠從髮梢落到鎖骨上,又順着胸膛一路蜿蜒,沿着腹部肌肉的線條,緩緩沒入半鬆散的黑色睡褲褲腰。

  那天晚上黑燈瞎火稀裏糊塗做的,他還沒仔細看過段逐弦的身材。

  某人外表看着不顯山不露水,脫了衣服還挺有料。

  騷得很。

  江查心裏這樣評價,

  沒忍住,多瞟了兩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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