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 68 章
楚寒今側身躲開,取出長劍剛要應戰,卻發現陰犬躍過了自己,向着屋內掀動四腳快速奔去。
從它的背影楚寒今明白了它的目標。
越臨。
靠牆的木凳上,越臨懷中摟着球球,側過的鼻樑和下頜安恬,正在沉睡。
兇獸煞氣逼人,陰風陣陣,讓他從沉睡中睜開了雙眼。
除了飛躍而來的陰犬,後踏來一襲雪白的身影。楚寒今扭住陰犬脖頸上的項鍊,重重往後一掣,將整條龐然大物掀翻在地,單手卡在它的喉管。
他發縷被風吹起,待散落時,白靴踩着陰犬的頭顱,底下涌出了一縷鮮血。
“陰陽道的追兵就要來了,”楚寒今說,“這條狗是負陰君養的獵犬,最善嗅人血,只要聞了一滴,百里內便能循氣味將人找出來。”
他鞋尖再往下踩,力道看起來不重,卻將陰犬控制住,暫時失去行動的能力。
“趕快走吧。”他說。
越臨眼神微微一暗,點頭。
沒想到走了這麼遠,還會被追兵所及。
他們抄起還在睡夢中的球球匆匆奔出荒廟,剛走到樹林當中,眼前驟然降落一縷漆黑的身影,單手勒住駕馭白鶴的繩索擋住去路中間。
陰陽道的人,爲首的是負陰君。
看到他,楚寒今並不算太緊張,單手按劍與他對視。
負陰君輕柔的臉浮出笑,慣常的長袖善舞,道:“月照君,請回吧。”
楚寒今:“你要攔我?”
負陰君面露難色:“這……於私,當年在避難所你我有同窗之誼,這些年來,我與你師兄也交往頗厚;但於公,六大宗決意擒拿魔頭,並非攔你而是攔他,我實在不知放過他有什麼好處,月照君……”他苦心道,“你也該替六宗考量考量。”
“這麼說,你不讓嗎?”楚寒今說話乾脆。
沒想到他完全不接受自己的委婉,負陰君點了點頭:“不能讓。”
楚寒今也不再囉嗦:“我帶他走的理由當時已說清楚,他不是兇手,不該受刑誅殺。現在和你動手也並非與你結仇,只是拖延的時間越長六宗趕來的人馬越多,望你理解——”
楚寒今拔出長劍:“得罪了。”
這是一道彬彬有禮的動作,用以邀請對方出劍切磋,不佯攻,不詐取,光明正大,乃是年少外功啓蒙時講禮節的第一課。
這一動作楚寒今做的乾脆利落,瀟灑有君子之風,但劍意堅決、不容置喙。負陰君不知道想到什麼,笑道:“慕兄說得對,月照君果然清白乾淨,不沾塵穢,當然也不體諒時艱。”
這句話顯然並不是欣賞,他側身避開,道:“你走吧。”
楚寒今站着不動:“何意?”
“你在霧嶺當衆擄走嫌犯,已經有罪,如果再加上襲擊宗門這一項,恐怕要罪得更深。我無意再給你增加罪名。”負陰君收起了劍,“你走,我就當沒看見過你。”
他退讓一步,楚寒今反站在原地。
楚寒今與人的交際單薄,縱然負陰君與遠山道親近,但大部分時間都是來找慕斂春玩鶴逗鳥,和他見面不過點點頭,浮於表面之禮。
但他也一向知悉負陰君性格清舉瀟灑,非小人心態,讓他走絕不會別有埋伏。
楚寒今誠心道:“多謝。”
負陰君說:“不必謝,要謝就謝你師兄。”
看來偷偷放他離開是慕斂春的授意。
師兄二字讓楚寒今便皺了一眉頭,心口好像被刀子磨着,浮上一種複雜的心情。
慕斂春原本就並不受行江信待見,現在楚寒今又惹下禍事,恐怕他與遠山道更成爲衆矢之的,處境艱難。
可楚寒今選擇了這條路,就無法回頭。
他擡頭看負陰君,道:“你替我安撫師兄,我們很快就會找到兇手。”
負陰君嗯了聲,擡眼,“恕我多問,你現在有了什麼線索?”
楚寒今看了一眼越臨。
越臨深色的眸對他對視,安安靜靜,將頭轉向了別處。
楚寒今明白他的意思,再望向負陰君:“你放我走有恩,但這事仍然不便告知。”
負陰君也沒露出失望的表情,點頭:“如果真有其他兇手,來日我必替你洗刷冤屈。”
他說了一句“保重”。
“多謝。”
楚寒今攜着越臨,離開了這座叢林。
走在山腳之下,四海茫茫,天下渺渺,霧嶺的雲霧消失在背後,顯然已經走出了這獠牙交錯的喫人之地。
可剛組建的家庭站在原地,卻一時卻不知道往何處逃亡。
越臨:“我們該去哪兒了?”
楚寒今:“魔境?”
“對,”越臨咳嗽了聲,“不過……”
他望向楚寒今的眼眸清亮:“你不害怕嗎?”
楚寒今將衣衫全扎進袖子和鞋襪中,頭髮高高綁起,儼然一副利落的短打模樣,側目看他一眼:“白孤知道你沒死,還向宋書發了追索咒,肯定設下埋伏等我們自投羅網,境況雖然危險,可害怕卻無濟於事。”
越臨點頭:“如今你我,不受正道待見,也不受魔道待見。”
剛出虎口,又得入狼窩。
他將球球放到草地,讓他自己走。
看着他溜了一圈,越臨擡頭,對上楚寒今點漆似的眉眼。
楚寒今目不轉睛看他,聲音清涼:“你害怕嗎?”
越臨不知他爲何這麼問:“嗯?”
楚寒今卻直直地看他,幾乎能將他的靈魂看穿:“別害怕。”
他聲音不高,但溫和清晰。
“我會一直陪着你。”
越臨的心口驀地震了一下。
他腦子裏,響起兵戈殺伐的聲音。
可在那之前,是嫋嫋的絲竹之音,瓦藍的碧空之下,三道身影倒在樓頂的瓦片,雙腿大大分開,愜意無比。
越臨舉起酒罐,道:“今晚喝到底!”
白孤聲音柔弱:“九哥,我就不喝了,喝了胸悶。你也別喝了吧……”
“走開,娘唧唧的!”梁山推開他,瓶罐和越臨清脆一碰:“我陪你喝!阿越,今天想喝多少喝多少!”
越臨打完架脣瓣的傷被酒燎得疼痛不已,但嘶了一聲:“好酒!”
“他媽的,今天揍了那羣仗勢欺人的狗,真痛快,”梁山揉越臨的肩膀,“阿越,你牛逼!我打不過他但你能打過他啊!”
白孤拿着擦傷口的藥,但笑不語。
梁山嘻嘻哈哈地纏着越臨,不住給他灌酒。
越臨眼底倒映着藍天和白雲,哼了聲:“總有一天,我會把他們打的稀巴爛。”
……
再然後,是戰爭勝利的那天。
俘虜往梁山的臉上吐了口唾沫。
“你算什麼?不過是越臨身邊的一條賤狗。”
梁山臉色發青,怒極,一刀砍掉那人的頭顱。
越臨檢查完收繳的兵器,走上前來,詫異:“這麼生氣啊?他亂說的,我可從來沒這麼想過,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梁山臉色詭異地看他一眼。
越臨:“真生氣了?”
梁山搖頭什麼都沒說。
他轉身大步離去。
……
再然後,梁山似乎交了其他的朋友,整天喝花酒,討論哪個美人最好看,和他說不上話了。
白孤對處理政事很感興趣,也忙來忙去。
越臨則整日在煉丹房裏翻材料。
這天,梁山突然跌跌撞撞衝入門來,滿臉鮮血,驚恐地道:“阿越……我殺錯人了!我殺錯人了!”
“我喝了酒,聽見那蠻王小王君罵你,罵你,我……我忍不住……我就殺了他……那老東西殺到我府邸要我抵命,還要發兵再打一仗……怎麼辦,我才過上幾天好日子……阿越,求你救救我……救救我,也救救這剛過上安生日子的魔境……”
越臨怒極:“你怎麼又殺人呢?”
梁山越來越跋扈,已到了稍有人不合他的意,抽刀便砍的地步。
梁山跪倒在地,冷汗長流。
“我錯了……我錯了……可我殺人,也是爲了你的名聲啊……我不殺人,他們怎麼敢服你呢……”
他聲音很低,尾調又奇異地上揚着。
“救救我啊,救救我,阿越……”
越臨狠狠地皺着眉頭。
終於,他開口道:“那就說是我的授意。”
接着,到了遍佈指責之聲的宮殿中。
“剛言止兵,又動干戈!”
“再死人都死不起了!到處殺人,君上行事未免太恣意妄爲!先前殺先王舊部已死傷慘重,魔族人都要殺絕了!”
“蠻王在邊境屠殺,要殺到將梁山推出去交待爲止,剛停下戰事,又起了戰火,魔族何時才能休生養息與正道對抗?”
“君上此行,真是比先王更加暴虐無忌!”
成爲衆矢之的的越臨站在大殿上,靜默良久。
終於,他說話了。
“我越臨殺人,從來冤有頭債有主,只殺先王舊部,不殺無辜百姓。如今這麼多人因我而死,那我去便去受罰,直到他們消除了怨恨爲止。”
他自縛雙手,向蠻王請罪,臨走前,背過身不看這依依惜別的二人。
梁山目光閃爍,低下了頭。
白孤面露擔憂:“九哥,你保重。”
越臨聲音低,“等他們消了氣,你就過來接我。”
“好。”
答得斬釘截鐵。
……
轉眼,已是漆黑的牢獄中。
他雙手被鎮魔鎖銬着,兩根鐵鉤穿過膝蓋骨,勾出了白冷冷的骨頭,迫使他跪地,頭顱低垂,渾身散發出血液凝結的腥臭味。
聽到聲音,越臨擡頭勉強笑道:“來了?”
青衣纖塵不染,半蹲下身查看他的傷勢,音色溫柔:“九哥。”
“我受罰完了麼?帶我出去吧……我腿斷了……”越臨說話斷續,“肋骨也斷了,脊椎被踩斷……不過……我的手還好……”
他說完,手腕被白孤託着,一用力,響起骨骼被捏碎的聲音。
咔嚓,咔嚓——
越臨聲音停下,仰頭,一雙眼充滿了紅血絲。
“九哥傷得很重啊?這蠻王當年有本事在父君的剿滅下仍然保留一族,武力還真不可小看。”
“不過嘖嘖嘖,主要還是九哥心裏有愧,沒有抵抗。”白孤深深地望着他,“九哥,疼嗎?”
越臨渾身冰冷。
白孤握住他另一隻手腕:“九哥現在跟個廢人沒什麼兩樣,哪有半點先前回天蕩逼三姐下跪,光武殿斬父君頭顱,悲喜山折殺衆魔時威風赫赫的樣子呢?哎呀,人倒黴就倒黴在,他不應該相信任何一個人。”
咔咔——
他捏碎了越臨僅存的右腕。
“梁山是你過命的兄弟,你把殺人的權利給他。他這人最噁心,唯唯諾諾了十幾年,現在仗着有你撐腰,何其膨脹,到處惹是生非……”
“他很嫉妒你呢,恨不得把你名聲搞爛。”
“他殺了人,可其他人才不恨他呢,他們恨你,因爲你最出風頭,他殺的人最後都算到你頭上。”
“九哥,我也嫉妒你。”
“明明出生同樣的低賤,爲什麼唯獨你靈根卓越,唯獨你身體強健,唯獨你灑脫無羈,唯獨你張狂恣意……唯獨你,不用忍氣吞聲當孫子,卻不會被任何人傷害。”
白孤輕輕咳嗽了聲,拿白絹拭脣:“爲什麼呢?”
越臨脣中溢出鮮血:“爲什麼呢……”
白孤靜靜看他:“爲什麼呢九哥?我也想像你一樣,天資絕頂,凌駕衆人,一輩子無愧於心,不用昧着良心討好任何人。”
越臨低頭,舌尖咬出了血:“你……也恨我?”
白孤眉眼蒙着陰影。
“對,我恨你。”
“九哥。你的名聲已經洗不清了,安息吧。”
白孤眸水溫柔:“你死了以後,我會好好代管你的君位。”
“至於你,就這樣死去,是最好的結局。”
“因爲大家都很討厭你這種橫空出世的人呢。”
……
被利刃剔去骨骼時,疼痛感幾乎讓皮肉緊縮,一寸一寸,一根一根從身上剝離下來,在他等待血液流盡的時候,耳中全是指責之聲。
“暴戾殘忍,孽力回饋!”同樣殺人無數的人說。
“當年跟着你,是我瞎了眼,從此以後你我陰陽兩隔!”梁山急匆匆劃清關係。
“九哥殺人無數,罪有應得,我雖同情,但不能替你說話。”白孤立場堅定。
“小王君做錯了什麼!你也要殺他,他剛新婚燕爾!”
“……”
越臨望着人羣中一張張舊部的臉。
眼前逐漸黑暗。
黃土埋了半截,棺材釘死前,梁山雙手覆蓋在他冰冷蒼白的眼皮,聲音咬得細碎:“阿越……”
“白孤都跟你說了嗎?”
“我殺小王君,是因爲他又罵我是你的一條狗。他很欣賞你,卻看不起我。”
“阿越,我很佩服你,但我也恨你。”
“明明和我一樣一無所有,卻擁有所有人豔羨至極的天資,我怎麼努力都比不上你,只能遠遠追在你背後,像他們說的一樣,當你背後一條狗。”
“如果,你不在了就好了。”
“你帶着你的罪孽去死。”
“然後,我來替你享福吧。”
他合攏越臨的眼皮。
“謝謝你,但是再也不見。”
從此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那陣黑暗持續了很長的時間。
一度,越臨覺得,再也不要看到光明最好。
不過他這讓人嫉恨的可笑天資又開始起作用,在梁山衝入他的丹爐房時,越臨研製出了骨肉復生的咒術。
躺在棺材裏的日日夜夜,越臨能感受外界符咒的壓制,每一道硃砂和印痕都詛咒他永世不得超生,生者鎮魂,死者鎮屍,不要醒來,不要醒來,不要醒來。
可他卻正在醒來。
這種如蛆附骨的折磨中,碎裂的內丹隨着骨肉經脈的重連,緩慢地凝聚和修復,但又被符咒和棺材鎮壓,速度變得緩慢至極。
一躺就躺了整整十幾年。
這些年,回憶以往的種種,越臨覺得雖死不悔。
從小被厭惡到大,結局也沒有一個人跟他說,我願意陪着你一起。
這個世界裏,只有無盡的勾結,利用,貪婪,算計。
可現在,清風徐徐,山腳下日光溫和。
楚寒今毫不猶豫地對他說。
“我會一直陪着你。”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