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卑鄙的我
縫紉機在桌面上嗡嗡作響,然而桌面前葉詩語的目光卻逐步失焦。
原本規律悅耳的聲音在此刻卻讓她平添煩躁,她倏忽擡手摁在了縫紉機的開關上,將之停下。
“......”
手機在旁邊一直放着歌,轉過頭去才發現屏幕都忘記關了。
她今晚的確是有些心不在焉。
葉詩語抿着脣,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子來,伸手拿起了旁邊空了的水杯,要下樓接水喝。
每當心情煩躁、緊張的時候,她就會大量喝水。
這個時間,媽媽和他應該還在聊吧?
沒關係,讓他們聊吧。
反正,今晚
她也會去找他好好“聊聊”的。
握緊了手機和水杯,葉詩語面無表情地推開房門,朝着樓下走去。
然而,走到二樓時,她卻看見顏歡的房門大開着,露出裏面沒開燈的空間來。
“嗚嗚嗚...”
隨後,她好像聽見了樓下傳來了母親的啜泣聲。
她微皺了眉頭,走至一樓的客廳,便看見沙發上葉瀾的膝蓋上還放着那本相冊,而她正低頭掩面哭泣。
陳姨坐在她的身邊拍着她的背,不停地給她遞紙巾,而茶几上已經放了不少紙團了。
掃了一圈,沒看到顏歡的身影。
她沒開口,好像意識到了什麼。
他走了?
爲什麼?
哪怕一時想不到答案,她的內心中卻率先冒出了輕鬆與喜悅。
看着葉詩語下來,陳姨一邊拍着葉瀾的背一邊看着她道,
“詩語...歡走了,他給你做的雙皮奶在這,你嚐嚐吧。”
“......”
葉瀾聞言擡起頭來,淚水沾惹了她的面容,將她內心中滿溢的悲傷傳遞而出。
葉詩語最見不得母親這樣,於是她瞥了一眼桌面上的雙皮奶,問道,
“走了,爲什麼?”
“嗚嗚...我也不知道啊...就是突然間...明明之前都相處得好好的...”
葉瀾撅起了嘴看向眼前的葉詩語,讓她不自然地躲開了目前的視線,好像生怕被發現藏在自己眼中的輕鬆和喜悅一樣。
然而淚眼朦朧的葉瀾畢竟不是情感上的偵探,發現不了女兒內心深處的陰暗祕密。
她只是又低下了頭,哭泣起來,
“嗚嗚...媽媽來龍門找了他這麼久,就是爲了帶他回家...我和乾媽約好了一定會照顧他的...羽璐,我該怎麼辦?”
母親啊,只要是她喜愛的,她便很容易情緒化,恨不得將天上的星星都摘下來給他。
明明在工作上這麼理性,爲什麼就是不能讓他也這麼簡單地離開呢?
“嗚嗚嗚...”
可聽着母親難過無比的哭泣聲,站在原地、面無表情的葉詩語還是陷入了掙扎。
說實話,她恨不得顏歡永遠不回來,永遠不與母親聯繫。
只是看到他這個人,看到他和自己的母親交談,看着自己的母親對着他露出笑容她都覺得煩躁。
可是
比起自己的煩躁,她或許,更不願母親露出這樣的表情。
葉詩語的牙齒一點點咬緊,沉默片刻後,她突然問道,
“他什麼時候走的?”
陳姨聞言,在一旁補充道,
“歡五六分鐘前走的吧,你媽媽說要送他,但這麼晚開車也不安全,他就沒讓你媽媽送。他應該會坐公交車回南區,公交站離這還蠻遠的。”
葉詩語轉頭看向低着頭啜泣的母親,隨後將手中的杯子放下,對她道,
“我去勸他回來。”
葉瀾擡起頭來看向眼前的葉詩語,她捂住了自己的嘴,也對葉詩語的反應有些詫異。
自己家詩語果然是一個善良的好孩子,只是平時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詩語...我和你一起去吧...”葉瀾道。
“不用,媽媽,讓我去吧...同齡人之間,更好交流一些。”
而葉詩語將杯子放下,走向了門口。
白皙的指間手機翻了個身屏幕朝裏,綻放出了深紫色的邪魅光芒,這是獨屬於她的“同齡人之間的交流方式”。
爲了讓母親開心,就算用催眠也
至於自己的厭煩?
反正之後也能像電影裏那樣,用APP把他變成那樣的
什麼時候母親看到他離開也不會傷心了,再把他給
如此想着,葉詩語穿上了鞋,走出了家門。
因爲顏歡是收拾了行李才離開的,所以現在已經快要八點,
公交站臺在區外面,爲了趕在顏歡坐上公交離開之前找到他,葉詩語不自覺地加快了腳步。
高檔區內的路燈彼此間隔很,生怕業主在夜晚被其間的黑暗所吞噬。
然而出了區,便每隔好十幾米纔有一盞的景觀燈。
這些景觀燈將道路照成了一個個明亮的孤島。
孤島間,是夜晚陰影化作的海。
葉詩語重複着“登島”、“離島”的過程,直到在前面的大路邊看到了公交站臺。
這裏通往南區的公交站點很冷清,車也是隔十五分鐘纔會來一輛。
公交站臺原本也有燈,但卻壞了一半,顯得站臺下一半明亮一半漆黑。
葉詩語極好的視線很快看見,那單跨着書包的俊美少年,戴着藍牙耳機獨自一人站在更遠處有光的站臺下。
他披着週五來時穿的校服外套,裏面則是那件米色襯衣。
他還沒走,正低頭看着手機,等公交車來。
葉詩語看着他,加快了一點腳步,離開了光的孤島,徹底步入黑暗。
同時,對顏歡喊道,
“顏歡。”
顏歡在看視頻網站內的名人演講,沒開很大聲音,因而立刻聽到了有人呼喚他。
他微微一愣轉過頭來,便看見了站在站臺外陰影中的葉詩語。
他有些詫異,沒料到葉詩語竟然會追出來。
但很快,顏歡還是調整好了表情,露出了微笑,
“詩語姐,你怎麼來了?”
很快,他又看向葉詩語身上單薄的裙子,說道,
“外面的天也很冷,詩語姐你穿得也太少了...”
“爲什麼要走?”
葉詩語卻開門見山,打斷了他的話。
一邊向前走,她進入了站臺的範圍。
“嗯,因爲住得不太習慣...我平時在南區住習慣了,突然搬來京合區也有一些麻煩...”
顏歡笑着解釋。
聞言,葉詩語停下了腳步,擡眸看向燈光下的顏歡,似乎是在打量他的表情。
可他的笑容一如既往,還是那樣陽光,看不出任何破綻。
視線緩緩收回黑暗,她說道,
“和我回去吧,媽媽很傷心,她很關心你。”
顏歡眨了眨眼,沒有立刻迴應,反而指了指旁邊站臺內的座椅,
“...坐會吧,詩語姐。”
葉詩語沒動,顏歡則先一步坐下,將耳朵內的藍牙耳機給摘下收入了收納盒中。
看着他的動作,葉詩語遲疑了片刻也還是坐到了座椅的邊緣處。
離顏歡很遠,但還是讓他那側的燈光照亮了她絕美的容顏少許。
顏歡看着眼前靜悄悄的馬路,微笑着,突然問道,
“詩語姐,其實你很討厭我吧?”
“......”
葉詩語的眼瞳微縮,手指也不自覺地捏緊了手機,卻並未開口。
顏歡轉頭朝向葉詩語,目光與她對視,但看起來有些不好意思,雙手也侷促地放在了一起,
“放心,我沒和葉阿姨提起過這件事,她也從未這樣想過。”
“...你誤會了。”
沒有燈光的另一邊站臺,葉詩語開口辯解。
“嗯,有可能只是我的錯覺而已,詩語姐...”
顏歡沒有固執地爭論,只是接着平靜道,
“只是,我從就沒有爸爸媽媽,這麼多年過去,說從來沒想過有一個溫暖的家庭是不現實的。
“所以當這麼善良溫柔的葉阿姨來找我的時候,我是真的很開心、很高興,我是真的很渴望有葉阿姨這樣一個關心我的、像母親一樣的人在身邊...”
哪怕沒有催眠,他推心置腹的聲音還是讓葉詩語深吸了一口氣。
然而,他並不是想要說自己有多麼悲慘,相反,他的話題是爲了另外一個人。
“詩語姐你從也離了父親,與葉阿姨相依爲命。或許是因爲境遇有些相似,所以我對詩語姐很能感同身受。
“如果我的母親還在,我與她相依爲命...她要是帶了一個其他的孩子回來,不管那孩子是誰、怎麼樣,恐怕只是看着母親對他無微不至的關懷,我也會覺得很嫉妒、很難過...”
聞言,葉詩語連忙望向眼前眸光一點點低垂的俊美少年,嘴脣不自覺地就張開了。
明明是在訴說這樣悲傷的事,顏歡的笑容卻始終如一。
他只是說道,
“我知道這樣珍貴的愛被奪走,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我的父母是時被天災、被命運奪走的,我無法戰勝、毫無辦法
“但是,也正是因爲我懂這樣的痛苦,當我可能成爲詩語姐你痛苦的來源時...我又怎麼捨得呢?”
葉詩語的手微微顫抖,握着的手機也被那顫抖所逼迫,像是要滑落。
“......”
她說不出話來,只是看着顏歡的笑,像是看到了某種難以理解的東西。
那難以理解的東西正在將她心臟撕裂,將她剖開,從而露出了其中
其中,傳來了一陣微弱的悸動。
“撲通...撲通...”
而就在她的眼睛微微瞪大,嘴脣微張着不知所措的時候,顏歡卻突然想起了什麼,將揹着的書包拿到了身前,
“對了,詩語姐,這個給你。”
他打開了揹包,從裏面拿出了一個摺好的禮品袋。
隨後打開禮品袋,他從裏面拿出了幾樣東西。
首先,是那個昨天她找了許久的水母鑰匙扣,鑰匙扣上還有着她的名字貼,證明這並非是顏歡後來買的。
而另外兩件,則是後來買的了。
一個水母的樹脂方形模型,像是一隻真正的在水中舞蹈的晶瑩水母被封存其中。
再然後,是一個可愛的水母毛絨玩偶。
“這個...”
葉詩語愣愣地看向被他放到手中的鑰匙扣,而另外兩件顏歡只是展示了一下,便又放入了禮品袋中。
“啊,因爲看昨天詩語姐很在意,所以今早去那又找了一遍。詩語姐你好像落在海洋館裏了,我在那找到的。至於剩下兩個,只是阿姨說你很喜歡水母,我就按自己的喜好隨便買了點,如果不喜歡也不要介意。”
原來,他早上起這麼早是爲了去海洋館幫自己找鑰匙扣?
而她早上,反而還因爲偷窺到了他更換衣物的場景而在內心中起了歹念
“爲什麼...之前...不給我?”
如果早些給自己的話,也許這一天自己就不會擺臉色,也不會這麼煩躁地對他了。
“原本是想在學校裏再拿給詩語姐的...”
顏歡苦惱一笑,對葉詩語說道,
“因爲如果今天就給你的話,我怕阿姨看見了更不讓我走了...”
“......”
葉詩語就那樣不解地看着顏歡,看着他從光亮處遞來的禮品袋。
而她從陰影中伸出去接過那禮品袋的手,是那樣緩慢。
緩慢中,難以理解與觸動在心底肆意蔓延,幾乎要將她摧毀。
此時她纔想起,好像這兩天以來,他明明一直都在照顧自己。
前天來時禮貌地和自己打了招呼。
昨天自己在外面與人爭搶鑰匙扣,是他出來幫自己解圍,拿到了鑰匙扣;自己鑰匙扣丟了,他也毫無怨言地跟着自己找了好幾個時。
今天早上起了一大早去幫自己找鑰匙扣,買了禮物;中午給自己做了甜點,幫自己搶課,看出了自己不想看電影,所以提議去超市買東西
就連臨走時,都還給自己和媽媽做了雙皮奶。
這些她明明都察覺到了,爲什麼之前在內心中卻從未顯露過,此刻才堪堪想起?
因爲厭惡、憤怒是潮水。
當那潮水涌起時,沙灘上代表着“美好”的貝殼便會被淹沒,無論如何都看不見。
所以每當與親密的人憤怒地爭吵時,明明與對方有那樣多美好的回憶,卻在那時全部消失了。
於是,便徒留詆譭與辱罵。
“撲通...撲通...撲通...”
那詭異的悸動愈發劇烈,葉詩語微微低了頭,好像喘不過氣一樣,覺得胸口很悶。
但顏歡並沒有察覺到自己此刻細微的變化,他似乎和母親一樣,已經習慣了自己的沉默寡言。
他擡頭瞥了一眼遠處紅綠燈前等待的車流,說道,
“車好像要來了,詩語姐...”
葉詩語低垂的頭眼瞳微縮,她幾乎是本能地擡起頭來。
目光剛好撞上他轉過頭來的微笑。
“撲通...撲通...撲通...”
“那我們學校再見,詩語姐。”
看着那笑容,葉詩語的嘴脣微顫,那面無表情終於再難維持。
喉嚨涌動間,她似乎想說一些什麼。
這個時候應該要說一些什麼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