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作者:丸子炒飯
今上並不是不喜歡熱鬧的人,只是做了天子須得持威自重,於九重之上俯視萬民,出遊大多不欲外人知曉,駕幸宗室與臣子府邸這種偶爾令人提心吊膽的恩寵,不是誰都能有的。

  皇帝也曉得自己會給人帶來的惶恐,除非是一時興起或者刻意爲之,否則也會教內侍提前說給主家,好做些準備。

  楊文遠奔走間已然是出了滿額的汗,那酒早就醒了,他倒不覺得皇帝會爲了幾十枚偷拿的含桃,午後特地追到府裏問他的罪,只是實在想不出聖上駕幸的理由。

  隨國公府失勢已久,聖駕此來到底是恩寵多些,還是威懾多些尚未可知。

  楊文遠一邊出着如漿冷汗,一邊飛快地琢磨着,總不會是他阿爺又在和清河郡王他們通信來往被聖上截獲,於是禁宮裏的陛下突發奇想,今日過來瞧一瞧,這個裝病又愛與他作對的老東西到底什麼時候死罷?

  然而當他懷着一顆怦怦跳的心的心邁入待客正廳,瞥見隨國公侍從長隨手中捧着一籃含桃,摸了摸暗袖裏的錦囊,忽然就羞慚了。

  ——眼前的畫面與他腦中所想,實在是差了十萬八千里之遙。

  聖上換了一身胡服勁裝,外罩的蟬紗內斂了金絲銀線的奢華與光澤,卻不減風神軒舉。

  皇帝今日來得突然,倒也不盼着隨國公倉促之間能爲了迎接聖駕而拆除門檻,一家人恭恭敬敬地換上朝服跪伏到天子腳邊,瞥了一眼楊文遠,擡手免了他的安。

  楊文遠拘謹地坐在父親下首,看聖上身邊的內侍從楊謝氏手中接過茶奉上,簡直比在宮裏還要忐忑十倍。

  與之相比,一身道袍的隨國公倒是泰然許多,他淡淡致歉道:“聖人駕至,本該闔府提前焚香沐浴,清水灑道,奈何草民懶散久了,一時衣裳更換不及,倒教煙火氣味沾染聖體。”

  “隨國公哪裏的話,是朕未曾教人提前宣旨,擾了楊卿的清修,”聖上今日寒暄似乎頗有耐心,笑吟吟地問道:“國公的病,近來可好些了?”

  隨國公現在也沒什麼病狀,行走自如,說別的太假,只答道:“陛下說笑了,勞聖人掛念,今日親至賜櫻問詢,草民榮幸之至,大夫說是氣虛體弱,好生調養即可。”

  他年歲漸長,雖壯心猶在,可惜偶爾也有力不從心之時,氣血不比少年也是正常的事情。

  父親這樣冷淡簡潔,以白身自居,彷彿有對朝廷有怨望的嫌疑,楊文遠不得不起身描補回稟道:“回聖上的話,家父前些日子還在家中遵照古方煉製金丹,服用之後身體微恙,臣與大夫勸了幾回,家父才肯服藥調養。”

  在皇帝眼裏,一個被迫致仕的古怪老頭若能癡迷煉丹,比熱忱朝政可要好得多。

  果不其然,聖上並無勸阻之意,反而十分有耐心地和隨國公聊起煉丹之道,不見絲毫要走的意思。

  直到一盞茶之後,聖上才似乎無意間目光掃過一週,徐徐問道:“早聞楊氏一門蘭薰桂馥,今日朕怎麼不見卿家後輩?”

  皇帝有心瞧一瞧臣子的後輩,那是君王的擡舉賞識,但暮春上巳節,聖上又沒有提前知會,兒孫女郎大多出去遊玩賞花,方纔聖上入內,隨國公已經攜仍在府中的子孫迎過了聖駕。

  楊文遠的嫡子最大已有十二,失去這樣一個機會確實心有惋惜,卻也不得不據實以奏:“臣家的兒女大多出門交友踏青,無幸得見天顏,餘者太過年幼,恐御前失儀,便不曾叫他們來請安。”

  聖上頷首,反而笑着道,“太上皇在南詔派人送了些小孩子的玩意,朝陽瞧着不錯便奉給朕,正好教孩子們出來見一見。”

  朝陽在南詔不喜歡與父母一同出遊,常自己拋下身旁那個冤魂不散的宇文冕去集市閒逛,偶爾會有男子尾隨乞歡,若不是她覺得這當地風俗很有趣,將當地人引進了太后暫住的寨樓講述風土,太上皇哪裏捨得生她的氣。

  隨國公雖然並不知曉太上皇在南詔的遭遇,面色卻也有些許難看,出聲道:“南詔畢竟是王化未至,風俗或有野蠻之處,太上皇萬金之軀,雖說山川萬里、各有風情,可萬一潛龍遭困,卻是不好。”

  聖上這話倒是點醒了楊文遠,聖上或許剛好是從朝陽長公主府上過來,太上皇溺愛女兒,視她如孩童,會派人送東西應該也是給長公主的,只是長公主年紀漸長,未必會喜歡哄小孩的東西。

  楊謝氏慶幸隨國公說的話聖上只作不聞,聽了正要下去吩咐各房小輩,卻被夫君叫住低聲道:“叫瑟瑟過來。”

  她心中微感詫異夫君回府不久,怎麼知道徽音在府中,但是憶起聖上確實是見過這個女兒的,輕輕點頭。

  ……

  雲慕閣裏,雲小娘今日心情幾起幾落,真是又心疼又高興,心疼她的女兒灰頭土臉地回來,卻又高興皖月說世子今天要來用晚膳,請她提前預備。

  她滿心的歡喜,把女兒叫到近前細細詢問怎麼弄得這一身髒,卻沒想到楊徽音朝她甜甜一笑,向她舉高了手,驕傲而期待:“娘喫。”

  淺紅玲瓏的果子靜靜躺在細嫩的手掌上,可惜被緊緊攥着走了一路,又沾染了灰塵與細汗,原本緊緻透亮的果皮有些發皺,便不那麼好看了。

  “瑟瑟,這是什麼呀?”雲小娘不覺有些驚訝,她不認識這果子,猜測或許是園子裏新栽種的果子,卻感動於女兒這份心意,輕聲道:“小娘不喫,瑟瑟喜歡,自己喫就好。”

  楊徽音搖了搖頭,雖然一走動,還是痛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但還是難掩語氣裏的興奮:“這是耶耶給我的,說是聖上賜給他的含桃,我和耶耶說,給小娘一顆,皖月一顆,我也一顆!”

  皖月也藉機插話道:“世子爺正是遇見了七娘子,所以才說要到雲慕閣來用晚膳,或許還要安寢呢。”

  雲氏終於瞭然世子爲什麼隔了這些年又進她的房,面上含笑,俯身親了她柔軟的臉頰,“沒想到我也有一日能沾上御賜的福氣,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多謝七娘子了!”楊徽音忽然想起那一日在長公主府上種種,笑道:“哥哥還說我有福氣呢!”

  “是嗎?”雲氏含笑道:“是哪房的郎君又誇獎我們瑟瑟了?”

  楊徽音一怔,聖上說不許外人知曉他的行蹤,她真的有聽進去,能夠面聖,還被陛下誇讚是多麼叫人驕傲的事情,她都沒有和別的人說過,連小娘都沒有。

  這似乎是一件刺激而又隱祕的事情,只有寥寥數人知道的祕密,叫她每一次回想起來都覺得很有趣,實在是她這平淡日常中難得一見的稀罕事,只是不能與人分享卻着實是一種煎熬。

  她含糊道:“哥哥就是哥哥呀!”

  只不過母親說那是一個要人跪、不許人議論的哥哥罷了。

  隨國公府雖然不比從前,但是人口衆多,或許是女兒分不清,雲氏也就不再計較那是哪一房的郎君,親自用清水洗了這三顆果子,楊徽音雖然身上摔得十分疼痛,可將酸酸甜甜的果子含在口中,卻始終覺得快活。

  她捨不得嚼動,只是一點點用舌尖擠壓含桃清甜微酸的汁水,慢慢細品。

  然而實際情況卻由不得她細細回味這一點快樂,楊謝氏派了身邊的人來,說前面有要緊的事情,讓七娘子立刻過去。

  各房仍留在家的郎君娘子都往前面去了,不過皇帝本來就是微服出遊,不要他們驚動一府的人都去請安,幾個幼子對家中暗藏的惶恐還懵懂無知,雲氏雖然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她一貫謹小慎微,不敢說還要給女兒換藥的事情,只得聽從主母的話。

  楊謝氏身邊的侍女曉晴神情十分緊張,見七娘子站在雲小娘的身邊,外裳髒舊,一點也不像是公府裏的小姐娘子,反而貪玩得像是泥猴子,不覺微微皺眉。

  然而皇帝哪裏是能相候旁人的,她沒什麼奈何,不叫皖月磨磨蹭蹭地插手,親自拿了新的外披替她手忙腳亂地換上,裙裳卻來不及解開更換,就這麼被領到前面去。

  不光是曉晴瞧了她這樣覺得驚訝,當楊謝氏瞥見最晚來的瑟瑟眼淚汪汪時,表情也有一瞬間的失控。

  曉晴已經將楊徽音簡單收拾了一回,但是太過匆忙,經不起細看,反而有虐待之後掩人耳目的嫌疑。

  她自問不能將小妾的女兒視如己出,但也不至於叫丈夫的庶出子女這樣窘迫,雲氏平日裏看着安分,怎麼關鍵的時候就教隨國公府出醜。

  叫瑟瑟這樣出來見客,見的還是皇帝,雲氏心裏是什麼鬼主意?

  楊文遠在這裏度日如年,只覺得煎熬,完全沒有意識到雲慕閣是有多遠,而徽音她又受了傷,走路比平日還要溫吞遲緩,見女兒眼裏含淚的可憐模樣,忽然就後悔了自己方纔的機靈。

  ——聖上確實是不會認真計較那幾十枚含桃的事情,但天子洞悉人情常態,和他偷盜御果的事情當着君王與父親的麪人贓並獲是兩回事。當然也不能叫聖上誤解,覺得他家裏苛待庶出子女,特別還是一個聖上還記得姓名的女兒。

  “聖上,臣的小女貪玩,方纔攀折柳枝,不小心從樹上滾下來了,御前失禮,還望聖上海涵。”

  楊文遠偷覷聖上面色果然漸沉,不似方纔和緩,連忙站起身先一步解釋,繼而柔聲撫慰自己的女兒:“耶耶剛纔叫人往雲慕閣送了治跌打的藥,過些時候教你小娘給你塗好。”

  雖說他剛剛匆忙接駕,還沒顧得上這一樁事,但這個一會兒再吩咐也不遲。

  “楊卿何必這樣心急辯解,”聖上語氣淡淡,望向他的時候卻有一種不容違逆的壓迫,“令愛雖然幼齒,倒也能言。”

  今日的聖上似乎與那日見到的和善男子不同,更加從容,也更有一種威儀,叫耶耶都有些不敢喘氣,楊徽音怯怯地靠近了幾步,行了一個不是很標準的禮,“聖人萬安。”

  “怎麼哭了?”聖上面色不虞,但詢問她的時候還是比方纔對待其他房的郎君娘子們更和善些,“有人欺辱你了?”

  楊徽音低着頭行禮,聽見那戛玉敲冰的聲音,結結巴巴道:“我方纔從樹上摔下來,痛得厲害,姐姐拽着我走不快。”

  她倒也不是單純爲了行走扯動淤青的痛苦才疼出眼淚,曉晴路上怕她見到聖上不懂事說錯話,就簡單嚇唬了一番。

  能再次見到好看的哥哥本來是件比喫到含桃更值得高興的事情,可是這一回聖上仍然端坐正中,從容威嚴,但她身上卻十分狼狽,比上一回醜多了……

  曉晴路上當然發現了她身體的異樣,但是總不好叫皇帝等着,聽見七娘子這麼說慌忙跪下去辯解:“聖上明鑑,奴婢只是不敢拖延……”

  隨國公的面色十分難堪,呵斥了一聲:“閉嘴,聖人沒問你話,不許多言。”

  聖上見楊府的下人噤聲,方纔緩緩道:“身爲奴僕,知道主子身上有傷,便是揹她一遭又有何妨?”

  “可見是服侍不用心,”聖上抿了一口茶,對隨國公笑道:“還要用急於見駕來作藉口麼?”

  天子輕飄飄的一句話,落在臣民的身上或許便是滅頂之災,隨國公本來就做好皇帝今日是來問罪的準備,最後卻只發落了一個婢女,已經遠好於他的預期。

  他瞥了那跪在地上的婢子一眼,拱手道:“聖人所言極是。”

  皇帝並不怎麼願意自降身份來插手旁人家事,隨國公也是一個聰明的人,不必多言。

  只是聖上將目光重新落到面前稚嫩小姑娘的身上,語氣比方纔見幾位小郎君稍微再柔和些,教內侍將許多異域的玩具拿過來,輕聲問詢:“還疼得厲害麼,可有哪個喜歡?”

  楊徽音幾乎不曾面對過這樣的場景,全家的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她的身上,叫她緊張至極,有些不知所措。

  上一次面聖是私下,長公主自己還是個灑脫的妙齡女郎,對一個陌生姑娘沒什麼要求,可現在衆目睽睽,她不知道怎樣回答才能叫阿翁、耶耶和母親都滿意。

  腰後和手臂還在隱隱作痛,她便點了點頭,思考了片刻卻又搖頭,鼓起勇氣回道:“本來是有一點疼的,但是見到了聖人,便覺得也不那麼疼了……”

  座上人的神情和方纔對着阿翁他們好像沒什麼不一樣,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卻教向來遲鈍的她有了一點被憐愛的敏銳錯覺。

  她想,反正自己向來不討人喜歡,還是遵從本心回話好了。

  “聖人賜給耶耶的含桃,耶耶還分給了我,”她接收到了來自父親驚訝的目光,頓覺受到了鼓舞,歡喜得眼睛都多了些神采:“我已經得到了聖人的賞賜了,不知道還該要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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