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他這樣的不迴應難免叫人猜作別的意思,彷彿只是在看一個小女孩拙劣的演戲,幼稚可笑極了。
“是臣女失言了嗎?”楊徽音的聲音弱了下去,頗見失望:“您原本也不該是我這樣的人有資格去夢見的。”
“不是。”聖上將目光收回,輕嘆了一聲,“朕並沒有這樣的意思。”
——他只是、只是不知道拿她怎麼辦纔好。
她坐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仰着頭注視着他,無憂無慮,且全然歡喜。
比他記憶裏更加豐潤,少了幾分如雕塑般冷硬的豔麗,更多的是嬌妍天真,教人瞧了便覺得可愛可憐。
甚至也會這樣全然信賴地在他面前笑。
楊徽音很懂得該閉嘴的時候就閉嘴,她收起自己想要分享的心情,以爲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然而當何有爲吩咐內侍將午膳送進來的時候,她的桌前獨有一份燕窩酥,還有一盞乳酪,她就又高興起來,還沒有動羹匙,便被聖上叫住了。
“乳酪是就着含桃喫的,”聖上看見她手裏拿了細長的金勺,如是說:“拿給朕罷。”
皇帝有一日會因爲嫌棄她暴殄天物而和她搶喫的,楊徽音是想不到的,但細想一下本來就是人家的東西,要回去就要回去,她也沒什麼好說的。
楊徽音依依不捨地看着內侍從她的桌上端走了香甜濃郁的乳酪,喫酥點去了。
她的眼睛悄悄去窺他,想觀摩學習旁人到底是怎麼得體地來喫這些東西的。
果然好看的男子喫起含桃也從容優雅些,與她直接食用不同,那含桃只是用金勺微微一按,就舀了乾乾淨淨的核出來,只餘嫣紅果肉置於醇厚乳酪中。
楊徽音也不知道自己是更惦記那沒喫到嘴的好東西遺憾多些,還是想一直瞧着聖上是怎樣完成剔除含桃果肉這樣細瑣的小事,彷彿其中有多大的樂趣。
他嫺熟且賞心悅目地剝完了一盞,卻並沒有要喫的意思,吩咐身旁的內侍監,“給她送回去。”
她眼睛看着,口中卻不慢,等聖上讓內侍監將那一盞含桃送來的時候,她已經喫完了一小碟鮮魚膾和小半碗御粳米飯,外加三塊小點心。
“聖人自己不喫麼?”楊徽音眼睛不錯地看着那一碗鮮果乳酪,神采又回到了她的臉上,忽然有些臉熱:“臣女受教於您,還沒行過拜師禮,怎麼好叫您來動手給我剝含桃?”
“朕也不用你叫師父,”聖上卻只笑笑,聲音蘊藏柔和:“你喜歡喫,便自己用。”
奶香中和了果子的微酸,金勺的柄上似乎留有他指尖的餘溫,她握住金勺,一點點細品,倒教人看出來幾分珍惜不捨。何有爲覺得聖上今日似乎沒有什麼胃口,又或許已經心滿意足。
“怎麼了?”聖上瞧她喫的慢,淡淡道:“不喜歡?”
楊徽音喫到一半,忽然想起來什麼,還是很不好意思地多了一句嘴。
“其實我方纔做夢,也夢見了聖人餵我喫含桃,”她滿口的奶香,期期艾艾道:“不過聖人夢裏似乎更嚴厲一些。”
她的夢十分短暫,但見識了許多超乎認知的場景。
夢裏的聖上威嚴得叫人有些喘不過氣來,而她也長高了好些,穿得像是宮裏的姐姐們,唯一完全相反的是,聖上將一枚沾滿乳酪的含桃遞到她脣邊時,她卻推卻了,說並不喜歡喫。
還說了許多奇怪的話。
她怎麼不喜歡喫含桃,還是一個好看的人來喂,只要想一想,就算不喜歡,也肯定會喫呀!
聖上似乎有些愕然,但那失態只有一瞬,緊抿的脣角便漸漸鬆了,他恬然道:“那不是一個好夢。”
楊徽音也深以爲然,出於隨國公府的教育,她就是再怎麼貪喫也不會喫得十分飽,喫完那一滿盞乳酪,望見桌上許多佳餚,也只是戀戀不捨地將碗筷放回原本的位置。
聖上瞧見她這樣心情纔好些,莞爾道:“何必可惜,瑟瑟好生讀書,晚間還有更好的。”
這些宮中主子們只動過一口半口的佳餚,通常會被賞給親近的下人,不會浪費,今日午間事起不意,膳房未能預備齊全,若是來日長久在文華殿中,會有更多她喜歡的珍饈佳餚。
“那瑟瑟如果不好好讀書,聖人就不會給我喫這些好喫的嗎?”
楊徽音很是認真地漱口擦手,從皇帝更習慣的新式高椅上跳下來隨在他的身後,往書桌處走去。
聽說當年聖上讀書時也時常與秦太傅在這裏食宿,秦太傅身體有疾,是跪坐不下去的,所以太后體貼地安排了高桌椅。
她也很喜歡這裏的一切,不僅僅是因爲這裏的擺設,也是因爲這裏是聖上從前讀書的地方。
看見這些舊物,她彷彿也能瞧見當年聖上與她一般,小小的年紀卻要起早讀書,艱難地從這些書本里領悟大道理。
聖上遭她這樣一問,微怔了怔:“自然不會。”
他自然不會希望瑟瑟不上進,但她願意怎樣卻也隨她,不會拿這些美食華裳當作獎懲。
皇帝在還很年幼的時候,身邊便已經沒有可以相伴讀書的親兄弟,文華殿素來只供他使用,如今因爲多了一個女郎,才添置了矮桌。
他語聲甚輕道:“瑟瑟不必一上來便要讀拗口的《上林賦》,循序漸進,《詩經》短小,但也有深意,你能背幾首就已經很好。”
皇帝想一想也知道她驟然拔高的水平是怎麼回事,楊文遠也是一個好面子的人,不願意叫女兒顯得太平庸,“你若是覺得《詩經》也艱澀,便先學些更簡單的。”
楊徽音聽得出來人真心的稱讚,但是聖上跪坐在她身側,親自鋪紙取筆,那一顆心咚咚直跳,卻比方纔離得遠時更拘謹。
讀書也是需要趣味的,聖上提筆凝思,回憶自己年幼時中宗與太后如何手把手教導他、選擇了何種讀物,卻見旁邊跪坐筆直的楊徽音自己從書箱裏取出了那本險些要被天子棄之不用的《詩經》。
“聖人這樣說,瑟瑟一定會更努力。”
她如今離聖上這樣近,已然嗅得到他身上淺淡薰香,那種高高在上的隔閡消失,她厚臉皮地自覺多了幾分親近。
“耶耶本來想教我學幾句白詩,是我自己想要學《詩經》。”
“爲什麼?”聖上知道她當然是想自己追問,便從善如流地問道:“瑟瑟是覺得它簡短押韻?”
“聖人送了我好些東西,我有時候想和人誇耀一番,卻又不知道該怎樣形容聖人才好。”
她搖搖頭,語氣裏難掩狡黠,“我聽大姐姐說《詩經》裏面誇君子的話最多,我背了抄下來就可以隨時拿來用呀,並不覺得喫力。”
只是到了耶耶面前,容易被嚇忘記,原本努力背熟了也會忘,但是現在她卻記得每一首,迫不及待想現在背給聖上這個新老師聽。
聖上聽過此言,孩童的無心之言似乎教他頸處漫上了一點紅,他隔了須臾,緩聲笑答道:“那倒是辜負楊娘子一片心,朕並非君子,當不起那些讚譽。”
君子與君王,一字之差,卻大有不同。
他忽然想起來她說的短暫夢境,夢境與現實所謂的細微差別,卻只是冰山隱隱露出的一角。
他曾經是那樣殷切,但是她卻一再推拒,便是礙於君恩,也不自覺會嫌酸。
賜給過她的鮮果也不在少數,但是她唯獨不愛含桃,也不喜歡賜給她含桃的主人。
她並不是因爲長大而改變口味,只是因爲喂她含桃的那個人是他罷了。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