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作者:丸子炒飯
她雖然蓋了錦被,教面上略浮現了些過熱的紅,然而聖上摸一摸她的額,就會曉得她其實也沒有什麼病痛。

  “聖人都兩三日不曾見我了,我在遠志館裏很不快活,”她低頭去瞧錦被上細密的織繡,“是我叫徐力士去和您說的謊話,就因爲今日很想見您。”

  聖上放下心來,然而對她理直氣壯的欺君覺得好氣又好笑,將手指從她的掌中抽出,去將她微亂的髮絲撥攏到身後,“真是胡鬧,那你就用生病來嚇唬朕?”

  她無言可辯,笑嘻嘻顧左右而言他,仰頭問道:“聖人,我去重新盛妝起來,教您看看好不好?”

  簡單的聚攏並不能讓她披拂的青絲完全馴服,還是有幾縷貼近臉頰,襯着她柔嫩的臉頰,顯出一點未褪的稚氣與少女的柔媚,她不無遺憾道:“爲什麼聖人只叫人送我賀禮,不能親自去遠志館瞧一瞧?”

  出於內宮約束,遠志館裏沒有男賓,但是今日有不少年輕的郎君都隔着遠遠的,相候家中姊妹或是未婚妻。

  聖上於她而言,算是半師,也是君父,更是她依賴的人,哪怕父親不能過去,她也不是很遺憾,但聖人未能觀禮,她便很傷心。

  “原先在遠志館讀書的幾位夫人今日也過來觀禮了,”她悵惘道:“我還見到了她們的夫婿,站在宮門外輕聲細語,好生叫人羨慕。”

  “瑟瑟想嫁人了麼?”聖上對於她現在說起這些並不感到意外,不動聲色地按住了她的錦被,問道:“楊卿又給你尋了新的人家?”

  “嫁人有什麼好的,我纔不要嫁人,”她比起面對高門第裏未知的生活,還是更願意生活在宮中,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不願意更改:“雖然太后娘娘沒有說過不許嫁了的婦人做女官,可是我瞧女傅們要麼未嫁,要麼是守寡。”

  成家與立業,對於男女來說,都是個難解的問題。

  有才識且有志入宮的女子本來就少,而嫁入高門的宗婦自家的事情尚且忙不完,哪有入宮教導稚齡女子的時間,除了一些寒門婦人通過別的渠道入宮,很少見有成婚後仍可在宮中自由來往的娘子。

  她見過的婚姻也不算少了,但沒有一樁比她現在的日子更逍遙自在。

  楊謝氏的長女楊懷如實在是個倒黴透頂的人,爺孃選了一門親事,是宇文家偏支的郎君,雖說宇文氏恩寵正盛,但並非世族,這本來就夠委屈了,還沒等嫁人便要爲祖父守喪,三年之後雖說成婚的年紀正合適,但親事便不如阿爺升遷之後的幾個妹妹。

  至於其他幾位姐姐,嫁的人家雖說不錯,有一位甚至嫁到了涼州做李氏的媳婦,但高門府邸,身處其中,總有不如意之處。

  因此她雖然婚事遲遲不能定下來,反倒是最叫人豔羨的。

  聖上聽了她這樣小女兒的言談抱怨,只是笑了笑,隨手將她的被子移開,道了一句“你也不怕熱”。;他移開的時候見她內裏單薄,忽然意識到自己的魯莽,但她卻亳無知覺,順勢跪伏到了天子的膝上,厚重的青絲也歪到了一側,“我只是不想一個人出宮,別人那樣熱鬧,我卻沒有人陪。”

  “今日是瑟瑟的好日子,所以朕想你或許也會想出去遊玩。”

  她小獸一般伏低,將毛茸茸的腦袋全然放鬆地枕在他身上,叫聖上也略有無奈,將她的頭輕輕托起:“瑟瑟,你是個大姑娘了。”

  他終究是個男子,她私底下這樣不知分寸地親近他倒也沒什麼,但是要與旁人也是這樣,容易叫人生出錯覺。

  “我知道,”她頗覺懨懨無趣,坐直起來,委屈地看着他道:“那聖人肯與我出遊麼?”

  聖上含笑應承了一聲好,他本來已經在遠志館外逗留許久,因此預備將花朝節的午後全部消磨在奏摺案牘上,然而他看到楊徽音面上的期待,又不忍心叫她失落。

  “朕也許久沒有出宮了,”聖上撫着她柔順的發,“瑟瑟前些時日讀書也很刻苦,今日難得放鬆,你喜歡去哪裏,朕陪你出去一日,也見一見長安繁華盛景。”

  她一瞬間便歡喜起來了,跪坐起身,連菱襪也沒有穿,欣然跑到妝臺前,叫皖月快些,“早知道聖人會應承,我剛纔就不拆了。”

  聖上隱晦地瞥過她裙下半露出來的秀美玉足,那本來只有夫君才能窺見的私密之處,然而小孩子火氣盛,卻總喜歡赤着足在地毯上奔跑。

  “纔將自己捂得這樣熱,又去貪涼,”聖上不好去觸碰她的羅襪繡鞋,只是緩步行到她身邊跪坐,接過侍女手中玉梳,讓她去拿了菱襪給她穿上,輕聲責備道:“瑟瑟,你就是這樣不知道愛惜自己。”

  每每月事來後腹痛,她總是會向聖上隱瞞,就是爲了避免這樣的訓斥。

  但楊徽音也算得上是一個不記仇的姑娘,聖上答應陪她出去,那麼這一句就是過耳不聞,她只記得他爲她梳頭的好處,輕輕向後靠去:“聖人很久沒有給我綰髮了。”

  “今日也不過是替你篦一回,”聖上看着她滿頭的青絲雖然賞心悅目,但打理起來也難免喫力:“術業有專攻,瑟瑟頭髮長了,朕哪裏做得來這些?”

  何有爲悄聲退出去,吩咐人拿幾身聖上出宮會換的便裝來擇選,瞧楊娘子梳妝打扮也還有一段時間,他們不必太着急。

  文華殿本來只做天子讀書之用,太后即便是寵愛自己唯一的兒子,也只是在飲食冷暖上,她對皇帝還是寄予厚望的,不希望讀書之所奢靡過度,擾亂讀書人的心。

  一直到聖上御極前,幾乎都維持着古樸的老樣子,但是直到楊娘子頻繁出入這裏,那就不一樣了。

  最開始只是添了幾株牡丹與適合她的桌椅紙筆,然而後來隨着她的長成,皇帝在文華殿添置的東西愈發多起來,四季供應的貢品不斷,女郎精緻繁複的衣裙鞋襪、釵環首飾,所愛的花卉與畫冊,數量都逐漸龐大起來。

  以至於原本僅供暫歇的側殿都有些逼仄,地方不夠用了。

  聖上寵愛她,有時候她讀着讀着書睡過去也不忍心驚擾,甚至會將她抱到榻上,輕輕掙脫被她攀扯依戀的腰帶,還會給困得不成卻又不肯入睡的她講些諸如《山海經》一類的故事。

  哪怕在她漸漸長大之後,聖人就不許她再叫哥哥,但是今時今日的寵愛,依舊令人咋舌,崔女傅這個人對待學生的態度也是看成績的,她對在遠志館裏就讀最久的學生總還是有一點感情,然而對聖人私底下也有許多抱怨。

  聖上將楊徽音似乎有些嬌養得過頭,若說謹慎仔細,如今的楊娘子雖然出落得更好,也更討人喜歡,可這上或許還及不上當年隨國公府卑微的七娘子。

  其實帝王養女人和養貓狗取樂她都管不着,但是崔女傅總覺得有些不舒心——她覺得與卑弱相比,聖人似乎矯枉過正,溺愛過甚,這姑娘便長不大,縱然讀着聖賢書,但終難擺脫幼稚,有一點孩子的傻氣懵懂,不如幼時察言觀色上的敏銳。

  何有爲知道崔女傅盼望把楊徽音留下來,不說做個女傅,便是輔助她們約束學生也是好的,但想來聖人或許不會願意,便一直沒有對聖上張這個口。

  皇帝對楊徽音的寵愛並不亞於太上皇對待朝陽,御案上的戒尺添置在那裏,一次也沒捨得動用過,在這樣的教養下,楊娘子也不適合做崔女傅的助手。

  有這樣一個至高無上的掌權者寵愛憐惜她,她無需操心過多的事情,只要觀察聖人一個人的顏色也就夠了,又怎麼能學會如何愛惜自己、謹小慎微?

  不過何有爲倒是樂見其成,楊娘子無需討好任何人,肆意與活潑取代了原本的卑怯,恰似拂去明珠與銅鏡上的塵土,或許形態並不曾改變,但卻熠熠生光,爲原本的底子增添亮色。

  楊徽音換了自己平日出宮回家時的衣裝,她本來便是年輕貌美的女郎,但是與聖上同行,妝依照今晨的樣式,還是加了帷帽。

  時下的風氣漢胡混雜,更不拘小節,也只有皇帝的嬪妃出遊會以輕紗遮面,也極簡樸,不過宮中暫且沒有這樣的女子,因此無人教她,連聖上見了都驚訝,“怎麼遮了面?”

  “我還沒怎麼出過門,小娘說了,女兒家在外,要知道遮掩些,省得多惹事。”

  高門第的女兒總是矜持的,雖然不拘與情郎把臂同遊、也去會友郊遊,但走出深閨還是比小門小戶困難許多,楊徽音長久待在皇帝的身邊,奢華的享受之外,也有難以出宮的約束。

  每月恩准回家,也不會在路上逗留太久,她實在是太滿足於當下,也太乖,並不願意節外生枝,探尋別的快樂。

  “有朕在身旁,能有什麼事情,”聖上本心並不希望路上會有旁的男子窺伺她,覬覦他身畔的女郎,但也不希望她拘謹戴着帷帽到外面不盡興:“瑟瑟喜歡,便戴着,不喜歡就大可以摘下。”

  但她思索了片刻,攪弄帷帽上的輕薄素紗,還是覺得戴着好:“這樣朦朦朧朧,更好看的。”

  聖上出宮也不是一回兩回,身側的侍從侍君已久,對天子興致忽來的遊幸也早有分寸,何有爲等人迅速地更換了普通隨從護衛的衣物,天子改扮做文士,與楊徽音乘了馬出行。

  楊徽音對於馬術和球技的疏漏很大程度上是源於聖上對她受傷的擔心,但是上馬控馬這樣最基礎的動作並沒有問題,她的馬和主人也有默契,只消緩緩縱馬,任它行走奔馳,她坐在高處領略春日潤澤的涼風。

  李蘭瓊是個會降伏烈馬的女子,她未出嫁前很喜歡這個柔弱又嘴甜的小姑娘,兼之後來又在皇帝的授意下沾了親故,便送了她一匹自己降伏烈馬所生的小馬駒,如今被御馬廄調||教得十分溫順。

  今日實在是一個出遊的好日子,遠處煙柳嬌媚,水汽濛濛地似罩了一層霧,呼吸都比平時更加舒心,聖上倒是不拘,勒轉馬頭問她道:“七娘是要出城,還是隻在內城一遊?”

  他在外間,是稱她齒序的,並不願意叫別人知道她有一個可以配得上她可愛的小字。

  楊徽音沒出宮門之前心情滿是呼吸清新空氣的期待與快樂,但是從側角門出去的時候卻驀然升起一絲慌亂與興奮,還有一點想要收回的膽怯。

  她第一次和聖人一起光明正大地出宮,哪怕出宮這種事情她並不陌生,可是現在便是連說話也因爲咚咚跳的心房而不利落。

  聖上本意是爲着她生辰高興,纔有此一行,她想去哪裏都可以,但是這種被賦予選擇權的一刻,她卻躊躇不知,該去何處了。

  她除了聖人,從未和別的男子多親近,身旁全是女子內監,但文華殿裏的那些親近都是私下的,理直氣壯,現在忽然站在長安繁華的街道上,她卻有些慶幸自己是戴了面紗,否則都不敢離他近些。

  ——雖說聖上確實是引人注目,但緊張的卻只有遮掩了面容的她,陛下可很是泰然自若。

  好像和在宮裏的境遇反過來似的。

  “就在街上,聖……公子說好不好?”午後還不算暖熱的天氣,她手心卻出了汗,支支吾吾道:“我還沒在外面喫過東西呢。”

  論說皇帝帶女郎出遊的經歷也十分有限,朝陽公主還是個需要阿爺和哥哥牽着手的小姑娘時,比較喜歡長安城上元夜的繁華熱鬧,對喫的和兔子燈很感興趣。

  長大後不再需要皇帝,自己去坊市遊樂,那時常跟隨着她的宇文冕便與內監一般無二,沉默地隨在她身後,拿着她購置的衣裳胭脂。

  聖上思索了片刻:“朕記得似乎附近有紙鳶賣,七娘喫過之後如果還想,可以去放紙鳶消食。”

  她覺得很是在理:“現在時辰還早,聖人與我在外面用完了膳去放紙鳶,回來還可以再喫一點。”

  果然還是孩子的想法,還是以喫喝爲主,聖上忍俊不禁,候她下了馬,問道:“七娘不買衣裳首飾、不逛書畫鋪麼?”

  楊徽音搖了搖頭,“書畫還可,衣裳首飾就不要啦。”

  倒不是她多清高,不愛阿堵物,只是首飾鋪裏多是些女子,想到聖上陪同她進去,她莫名有些幼稚的不喜歡,當然她也可以安慰自己,這裏的東西哪裏比得上宮闈呢?

  不過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含糊道:“陛下要帶我去,大約也是些有名氣的店,萬一碰上熟識的人怎麼辦?”

  她在宮裏的時候並沒有想太多,出來之後才意識到不對,漸漸也升起一點疑惑:聖上平素將她私藏在文華殿,現在大庭廣衆,便一點不害怕會被外人看出來麼?

  聖上不覺莞爾,在宮裏的時候天子的一言一行最是矚目,然而出了宮闈,改換頭面,他們就像兩滴不起眼的水,融入了節日歡騰裏的長安。

  除了混入民衆的禁衛,誰又能認得出來天子呢?

  “七娘以爲誰都見過我?”聖上步履遲緩下來,淡淡道:“不過你說的也沒錯,若是遇見親眷,瞧你身邊有個男子總是不妥。”

  能在這時節出遊的大多是年輕愛侶,這些人甚少身居高位,見過他的更是鳳毛麟角。

  周圍很是嘈雜,她目不暇接,是以皇帝的那一點話外之音並沒有聽出來,反而鬆了一口氣:“沒什麼人見過陛……竟是件好事,那便沒什麼妨礙,遇見不熟的也可稱表哥,若有熟識便說您是同窗的兄長。”

  皇帝本意也不過是陪她,於鬧市之中閒庭信步,脣邊卻漸有一點笑意,“哪有我這樣年紀的哥哥?”

  “有的,我長姊和哥哥與懷懿就差了好多……”楊徽音在集市上走動,忽然嗅到一陣清香,她提了裙襬跑過去,是一家小小的餛飩攤。

  她在宮裏也不是沒有喫過,但是家花不如野花,忽然就饞了路邊的滋味,彷彿嗅着味道就比宮裏面的不一樣。

  “老伯,麻煩來一碗和那桌一樣的餛飩。”

  宮裏和家裏沒有點菜的規矩,隨國公府也輪不到她點菜,都是廚房送過來什麼喫什麼,聖上自己多數時候也不會挑嘴指定哪一道菜。

  皇帝教過她如何風雅地剝蟹喫含桃,但對於在外面喫東西這種事情,楊徽音只知道得有人付錢才能喫得上,其餘的流程與規矩那就得看別人有樣學樣了。

  小餛飩攤不似氣派的酒樓能掛拿手菜的膳牌,花樣十分有限,正在揉麪剁餡的父子兩個看了一眼那蒙紗女郎所指之處,輕快地應和了一聲,然而當她身後的男子一行人走過來佔了半張餛飩攤,便遲疑了。

  “小娘子,你確定只要一碗薺菜餛飩?”

  那老者用沾了麪粉的手指了指站定在她身旁的聖上,好奇道:“你家郎君不喫麼?”

  反倒是剛剛呆看那女郎面紗浮動下美貌的年輕人,被她身側男子隱含鋒芒的溫和目光所懾,心頭一驚,連忙低頭別過去,甕聲道:“阿爺,人家兩位要喫一碗。”

  他起初倒不覺得那位郎君是這娘子什麼人,但直到那郎君近乎赤||裸||裸的威懾目光投來,駭人得緊,他便能確定了。

  ——主要是依據他看人接物的經驗,並不覺得這郎君能生得出這梳了女郎髻的小娘子來,這樣不容窺伺,那便只可能是未成婚的愛侶。

  楊徽音面上原本因爲騎馬和小步跑來的緋紅,如今卻能壓倒春日桃花,十分精彩,或許還有一點莫名的羞惱,以至於不想吃了。

  她覺得聖上只是來陪她的,可能不會想喫,只想給她付錢。

  聖上似乎能察覺到自己身後的幾個喬裝禁衛都僵住了,他們三三兩兩地轉過頭,裝出尋常百姓看風景交談。

  何有爲顯然不能這樣做,於是他低頭拿出柔軟的絹帕,去爲天子與楊娘子擦拭桌椅。

  沒有人會懷疑能春日出遊的娘子穿着貴氣,會小氣或忘記給自己的郎君也點一碗餛飩,聖上若無其事,徑直揀了一處坐下,笑着道:“看來到這裏來分喫一碗餛飩的男女不少。”

  那老者看得出兩人應該是富貴人家出身,只當他們很少出來,便笑着道:“年輕人,難免的。”

  誰還沒有過熱烈風流的一段時光,餛飩攤上的生意不知怎麼一回事,忽然少了許多,老者便有閒心感慨道:“郎君不知道,咸寧年間這裏還有胡姬露着腰跳舞,外衣都不穿,只戴了臂釧賣酒。”

  中宗皇帝的時候女性衣着比現在更加大膽,這樣的風氣屢禁不止,他正準備回憶那些年輕鮮活的胡姬是如何大膽的,那郎君輕咳了兩聲,便打斷了他的談興,“不過老丈,我是這位娘子的哥哥。”

  楊徽音坐在聖上的對面,低着頭數木頭桌子上粗糙的劃痕,聽見他說:“薺菜這時節正當時,鮮美爽口,給我也來一碗好了。”

  他們長得並不像,但是也沒有騙人的必要,父子二人連忙爲自己的輕浮道歉——見人說話,哪怕是同一位妙齡女郎面前,當着她情郎的面當然可以玩笑,但當着兄長是不可以的。

  兩碗薺菜餛飩很快被端了上來,春秋正是喫薺菜餛飩的好時候,皇帝隨手取了竹筷,分一雙與楊徽音,他嚐了嚐,道:“與從前的味道很像。”

  楊徽音訝然,她想到方纔皇帝的話,也不喚他公子,索性順着道,“哥哥來這裏喫過?”

  她十分順從地跟着皇帝出門,根本不辨東西,但是跟隨皇帝許久的內侍卻知道,這裏是城南,曾經秦太傅的府邸就在附近,他教導過天子近十年的時間,自從他去後,至今沒有新的官員入住。

  長安城南,自秦太傅去世之後,皇帝近些年很少踏足了。

  “一位故人曾經住在這裏,”聖上不願意在這樣的好日子裏慨嘆,“他府裏侍從不多,常來這裏喫,我小時候過府探望,便也有機會隨着嘗幾口。”

  “但凡娶過門一個娘子,也不至於如此,”楊徽音評價道:“我猜是個下廚無能的鰥夫。”

  皇帝的故人大抵不會貧賤,即便是清正自守的官員,想來也沒有夫人陪伴,所以只會糊弄,高門裏主君應酬是常有的事情,但是如果有官員會長久在路邊小攤喫飯,那一定是同僚裏很出名的人物。

  因爲這樣,在世族看來也是很失風雅的一件事。

  “七娘有一半猜的很對,”人固有一死,聖上如今對秦太傅的逝去已經能淡然處之,“他廚藝還好,只不過從前偶爾會與夫人一同過來喫,後來他的夫人被權勢更盛者奪去,便只剩他一人來吃了。”

  楊徽音很同情那位夫人:“他夫人好可憐。”

  男子尚且有皇帝可以庇護安慰,但那位夫人卻因爲美色被人奪去,不知所蹤,只是不知道是什麼惡人,還能不能活下來。

  “其實那位夫人七娘還是見過的,”皇帝見她一味專心聽自己說話,催促道:“快喫罷,一會兒去放紙鳶。”

  楊徽音覺得食物裏蘊含了一個令人悲傷的典故,味道似乎就更別緻些,因此喫起來也認真。

  她低頭仔細地品嚐,聖上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她秀氣斯文的喫相,思緒偶有飄遠。

  瑟瑟還是一般地喜歡喫餛飩,只是從窮者的裹腹變成了貴人的嚐鮮。

  前世裏第一次攜她出宮,也是要了一份餛飩,但當他說起要不要帶些喜歡的東西回宮時,她謝恩,選擇了更容易儲存的糕餅和肉脯,笑得卻沒有這樣甜,神情也不似這般滿足。

  他那似乎有憐愛與恍惚的目光凝聚在她的身上,楊徽音也能感覺得到,但過去的這些年,聖上時常不自覺流露這樣的神情,她的心砰砰跳過幾回,也就習慣並且能安心享受了。

  這樣的時候,她非但不會追問聖上怎麼了,反而刻意忽略,強裝鎮定,安安靜靜地教他看。

  那種靜謐寧遠的目光,總是在不經意地提醒着她,她除卻擁有隨國公女兒這樣冷冰冰的身份,還被另一個類似父兄師長的男子無限地愛憐疼惜。

  民間的小喫,確實有不同的滋味,她忽而又惋惜——早知道聖人愛喫,怎麼沒和他分食一碗,這樣旁邊的酥油餅、奶酥、炙肉片、杏子蜜餞、炒米花、豆沙饅頭和錘糕她都有更多的肚子繼續去喫。

  她不無遺憾道:“伯禱應該也沒嘗過這樣的東西,要不然可以領他來嘗一嘗。”

  而且今日生辰,也正是小娘數年前遭逢苦難的時候,她在回府侍奉雙親與央求陛下陪她出宮之間,選擇了欺騙聖人,只有還年幼的伯禱陪着小娘。

  她是不是也應當盡一份孝心?

  “這有何難,”聖上微微一笑,如今的隨國公幼子未必能視此物爲人間美味,但他不忍拂逆她的興致,請店家裝了一份帶走,吩咐隨從道:“送到娘子府上去。”

  這位郎君出手闊綽,突發奇想帶走一碗普普通通的餛飩,賣餛飩的老者也沒有任何異議,畢竟他眼看着那娘子的雙目一下子就亮起來了,也覺這樣的想法也不算幼稚。

  那美貌的女郎知道兄長對她的縱容,果然又有許多別的奇怪要求,她去指那些小攤:“哥哥,那能不能把這個、還有那個都買了送回去,我猜都是小娘沒喫過的。”

  果不其然,那位郎君不見膩煩,也不怕帶了這許多東西累贅,反而讚許她的想法:“是該着緊些買,否則放過紙鳶再回來,那些最受歡迎的早空了。”

  有這樣一個任勞任怨的錢袋子,那美貌的女郎不舒心快樂便怪了,她立馬盤算着買什麼紙鳶好,“家裏的東西最好了,可惜出門前誰也沒想到要帶……哥哥想買什麼樣式的?”

  她出門前什麼也沒想買,然而逛過了一條街,侍從的手中已經琳琅滿目,這教忽然回頭的楊徽音都嚇了一跳,她悄悄道:“我令聖人破費了。”

  聖上忍笑,“你知道就好。”

  但等她站立在成衣鋪與書鋪前想要食言時,聖上見她躊躇,寬慰道:“女子成人之禮,買你喜歡的,便不算破費。”

  宮裏什麼好東西沒有,但是外面的沒見過,更新奇。

  她最終只買了一包厚實的書,店主拿藍色的粗布厚厚裹了,她交給徐福來拎着。

  楊徽音到郊外茵茵草地去放紙鳶,卻不見這令人心曠神怡的活動有開胃的效果——除卻送回隨國公府的那份,聖上還給她留了一份做零嘴,她一個下午幾乎便沒覺得餓。

  皇帝今日有意叫她隨心所欲,快快活活,似乎是作爲對她行及笄禮的禮物,但是晚間這樣的快樂便有了一個小小的插曲——她要飲酒,聖上是不肯叫她喝的。

  長安的宵禁還有一會兒就要開始,聖上總覺得她光靠零嘴、不用正經的晚膳不像一回事,尋了一處客棧,讓店主人置備飯菜。

  這時節出城遊玩的王孫貴女早已經各自歸家,夫妻們也沒有遊興到此時的濃厚興致,客棧裏的客人也都用過了飯,是以十分冷清。

  店小二細數店裏面的拿手菜,他殷勤地問道:“郎君與娘子要飲酒麼,店裏的春日釀十分受人歡迎,不容易醉人,似蜜糖水一般,女郎也愛的。”

  楊徽音是十分有興趣的,聖上從來不許她飲酒,甚至天子自己在她面前也是滴酒不沾的。

  皇帝未必是不善飲,但楊徽音和聖上待在一處的時候從來沒見他喝過,但她已經滿十五歲,又得到君主偏愛,有恃無恐,“那就來一壺好了。”

  “七娘!”他很不贊同,點了幾個她應該愛喫的菜餚,吩咐小二下去,“喝酒誤事傷身,你還太小,不許喝。”

  “我成人了,可以的,”她不懂,且生出一點逆反:“我姐姐她們比我小的時候便會飲酒了,我有哥哥在,不會出事的。”

  “我今日哪樣不曾依你,”聖上冷硬道:“但這個不行。”

  “我要去瞧賣鹿茸,您便沒有依我,”她回憶街角那許多老媼與年輕婦人圍繞的小攤:“您也沒和我說爲什麼呀!”聖上默了幾息,那是賣融器的地方,供獨身女子尋歡作樂的東西,她還是未出閣的女郎,不要說買,就是瞧一眼也不許。

  她講道理是講不過的,便不再胡攪蠻纏,忽而閉了口,拿一雙含淚的眼睛委屈巴巴地瞧着他,手裏的動作像是前幾年她養的小鼠,作揖乞食,叫人一點脾氣也發不出來。

  “爲什麼別人都能喝,我不能嘗一嘗呀,”她央求道:“就算是您不相信我的酒品,您信不過您自己麼?”

  聖上起初還能心平氣和道一句“確實信不過”來反駁,然而他卻無法躲開那一雙哀求的眼和柔婉的嘆息。

  她明明已經懂得了男女之防,卻不懂和他的界限,總是無限依賴,這樣的深夜,孤男寡女,於她而言無疑是危險的。

  一個女郎,除了她自己與夫君,沒有任何可以信賴的男子,有時候就連夫君其實也並不可以信賴。

  皇帝平日自然在這上面是十分守禮的,但飲了酒也未必便不是禽||獸一般的人。

  “你先墊了肚子,便許你喝一點,”聖上最終磨不過,許了她一壺:“淺酌即可,不許貪杯。”

  何有爲親自執盞,盯着楊娘子喝,預備等她面上微醺便撤下。

  楊徽音喝第一盞的時候,好像那綿柔裏只摻雜了些奇怪的辣,但並不是難聞的異味,還可以當做一種新奇的口感來接受。

  第二盞的時候或許是有了鋪墊,就好接受多了。

  第三盞第四盞下去,她似乎有一點暈,但那壺酒好像所餘份量不輕,聖上沒說不許她喝,那還可以再飲幾盅。

  聖上於燭光下細看她面色,確實未浮現酡紅,還能要酒,也會自己夾菜喫飯。

  何有爲笑眯眯地誇獎道:“娘子真是天生的海量。”

  她搖了搖頭,亮晶晶的眼睛望着聖上,或許是燭火的柔和,她的眸子明亮極了,含情似水,她輕聲道:“聖人,我困啦。”

  這裏並沒有旁人,她恢復了稱呼聖上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他將筷箸擱下,溫聲問道:“瑟瑟,喫飽了麼?”

  他們拖延到這樣晚還沒有回宮,其實有一點麻煩。

  若是她睏倦不能乘馬,兩人不大容易能及時從這座坊市出去,一旦宵禁開始,各坊落鎖熄燈,長安便陷入夜的死寂,非天子手書不能開啓。

  皇帝隨身必不可能攜帶正式的印璽,便是私印可以有力佐證天子身份,但爲此大動干戈實屬不必,而且容易引起惶恐。

  ——在過去的近四十年裏,長安城的宵禁除了上元燈火慣例取消外,只有四次記錄在史冊上。

  兩次是因爲厲王造他父親中宗皇帝的反,還有兩次是因爲尚在道觀的鄭太后自戕和生育皇帝,幾乎每一次破例都教長安城的民衆議論紛紛,惶惶不可終日,以爲宮裏又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情。

  然而她卻搖頭,以手扶額:“飽了,也醉了。”

  聖上的心頭浮現出了預料的最壞結果,果不其然,她實誠道:“瑟瑟剛纔在逞強,現在也走不動路。”

  或許是醉了,也或許是今日聖上確實放縱她,楊徽音完全不覺得喝醉了有什麼不妥,她張開手臂,還像是小孩子一樣要抱:“我們睡在這裏好啦。”

  何有爲並無伺候楊徽音飲酒的經驗,哪裏料到楊娘子飲了酒不是面頰紅熱,而是絲毫不改?

  那壺裏的酒自從聖上開口准許拿過來,便已經有人先行試過了,不是下了軟骨散一類的毒,主要還是楊娘子酒量不濟事。

  他戰戰兢兢,怕聖人責罰,卻也得硬着頭皮勸道:“聖人,娘子醉了,不若奴婢去要幾間上房,您與娘子先在這裏歇一晚,明晨再回宮去?”

  楊娘子手臂明顯是無力了,她這副模樣被帶回去,即便不從馬上墜下來,叫巡邏的兵士瞧了,恐怕也覺得皇帝似乎別有用心,要誰不好,拐了個醉酒無知的娘子,自然,聖人與隨國公之女醉宿坊間,這種話傳到外面就更不值當了。

  聖上令他將酒壺拿近一觀,瞭然對她的酒量,然而楊徽音如今漸漸有醉酒後的徵兆,現在說教沒有任何用處,她只會語無倫次,便應準了何有爲所請。

  天子夜宿客棧,縱然倉促,但隨行的內侍們也不敢馬虎,迅速準備了兩間最好的上房,甚至還夜間起竈,燒了熱水。

  ——只要不瞎,都能瞧出陛下抱暈醉過去的楊娘子上樓時面色的不虞,推薦了這酒的店小二怕被這貴人誤以爲是想強行留客,都不敢上來做前引,但飲了酒的罪魁禍首現在懲處不得,誰也不想在這個時候觸黴頭。

  徐福來跟在聖上後面,他不敢勞動天子,本來說想要背楊娘子上來,但是聖人卻不許。

  楊徽音醉歸醉,人卻不老實,她在聖上懷中扭了一會兒剛剛安靜,纔要被放下來便睜開了眼睛。

  就像是母親哄不足週歲的嬰兒,抱起來哄的時候安安靜靜,一放下去就要哭鬧不休。

  皇帝抱着她不覺得喫力,但她卻不安分,也太過了些。

  她要真是一個小嬰兒倒還好了,不會叫他這樣爲難。

  “瑟瑟,噤聲!”

  他難得嚴厲,想要唬住她,但楊徽音只是安靜了片刻,眼睛裏慢慢就涌出淚來。

  聖上親手去絞溼帕,還未觸及她剛開始發散酒熱的臉頰,就被她先一步翻過來,拽緊了他的臂膊。

  “好像胃裏有一團火,”她終於覺出酒不是什麼好東西,聲氣弱了下來:“瑟瑟睡不着,想聽故事。”

  在她幼時,聖上將她攬在懷中,隨意用山海經幾個故事便能哄得她沉沉入睡,現在她醉酒不講道理,但習慣和要求卻和舊日是一樣的。如今聖上與她相離尚有一拳,他輕輕掙脫出來,一隻手去拍她的背,輕緩且有節奏,給她講了一個簡短些的小故事。

  “瑟瑟還想要什麼?”聖上半是無奈想要威脅,半是憐愛,“不睡便起來喝醒酒湯,困了便睡吧。”

  “阿孃……”她大概只聽得到前一句,得寸進尺地抱住了旁邊那個緊窄的腰身,覺得比方纔枕的那個枕頭還舒服,調整了一下位置,還不滿道:“抱一抱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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