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作者:丸子炒飯
皇帝舊年的胡榻已經被她的小牀取代,他枕上去的時候楊徽音還貼心地給聖上蓋上被子。

  新換了的絲衾薰了甜香,又輕又軟,裏面填充了冰蠶絲,比冬季厚實的鴨絨十錦被更柔軟滑順,給人一種被她環抱的錯覺。

  內侍們很欲忍笑,聖人沒有自己生養的女兒,但卻免不了被女郎捉來過家家的苦惱。

  遠志館的女學生前前後後換了許多,她所能交心依附並與之玩耍的只有聖上,因此皇帝這時候反而很看得開,他恬然地任她擺佈,把自己也當作了送她的玩具娃娃那樣聽話順從。

  楊徽音自己講的時候或許不如說書人那樣精彩,但聖上很是捧她的場,時不時在快要冷掉的時候接一句“然後呢”,教她很愉快地把這幾個從茶樓裏聽來的故事講完。

  她覺得這些故事雖然都有一定的不合理,但正因爲其不合理和新奇有趣,很有拿來和聖上閒聊的餘地。

  但她卻沒有意識到,誰都有經歷少年時候探索外界的驚歎,她現在所感覺有趣的,聖上多年之前或許已經瞧過了類似的套路,現在只覺平平無奇。

  “我不明白,爲什麼娘子們會因爲喫醋打死婢女,”她搖搖頭:“沒有王謝攝政的權柄,卻有大將軍和盜匪的脾氣,又不是天家出身,殺了婢女,她們居然不用償命?”

  敬酒斬美人的殘酷雖然也曾在世家裏屢見不鮮,但是卻不符合現在的認知,而且這也僅限於位高權重的掌權者,不是普通貴族女郎可以效仿的範例。

  皇帝偶爾會揀幾份刑部裏的卷宗給她看,當然都不是太嚇人的東西,只是寓教於樂,於那些曲折離奇裏告訴她爲什麼要這麼判。

  “時勢殊異,王與司馬共天下也就罷了,如今自然行不通,”皇帝閒談道:“不過若是有花魁願意供養男子讀書,朕雖會成全,但未必能捨一個國夫人與她。”

  “聖人是覺得她出身污穢,令朝廷公器蒙塵?”

  楊徽音忽然起了辯論的興致,“其實戲文裏的皇帝或許也想成全他們,但是若以花魁之卑與新官的職位,怕是不能自處,所以賜一個格外貴重的名號?”

  聖上卻搖搖頭:“亂世與治世總是有別,亂世用人自然不拘一格,選拔治世之才,品格端方纔是首重,這男子若是失格至此,令親族蒙羞便當不得一個世家子弟,總不是一句風流浪||蕩可以抵過去的。”

  夫榮妻貴,若是君王看輕她丈夫的本事,當然也不會賜予她格外的名分,除非這男子的才氣鋒芒達到令君主垂愛的地步。

  皇帝對這些故事的興趣不大,多用來與她剖析時事與人心,他是馭人者,所教授的還是基於權術,於高處俯視衆生,評判功過對錯,但到了最後卻有意閒談考校,有意無意地問起:“瑟瑟覺得前朝公主做了皇后,這一節故事好不好?”

  楊徽音說這有什麼不好:“於皇帝而言,娶前朝的宗室能安撫人心,於前朝皇族而言,亦可安慰自己好歹後代君王還留有一半自己的血脈,皇后憑此再至青雲之上,原本只是掖廷罪奴,後來卻有夫有子,還可以憑藉手中權柄蔭庇族人,很圓滿的一個故事。”

  她見聖上看着自己的目光裏似乎很有一分驚異,她疑惑:“聖人覺得我說的不對?”

  聖上定定地看着她,泰然笑道:“沒有,瑟瑟什麼也沒說錯。”

  他枕在她的榻上,姿勢規規矩矩,她沒有把聖上哄睡,自己卻有些睏意,隔着絲衾倒在他的一邊,“大家都是這樣想的,不過若我是那位公主,總會覺得傷心,大抵一輩子都不會真心高興了。”

  她想起來那些旁聽客的輕蔑,便知世俗態度,但卻也會爲那個女子感到傷懷:“人心並非鐵石,怎能單以權勢榮華而論。”

  聖上沒有如往常那般將她的頭輕輕移開,也沒有捧場地問下去,但她卻似乎很受了這個故事的觸動,不用人追問,自己便說下去了。

  “她親眼瞧着父祖兄弟或淪爲刀下亡魂,或成爲新朝宮奴,昔日宮闕被亂軍鐵蹄踐踏,自己也從金枝玉葉變作了罪奴,蹉跎數載,便是君王作爲情郎有千般萬般的好,又怎能毫無芥蒂地與殺父仇人恩愛白頭?”

  楊徽音嘆息了一聲,“但想來大家總覺得亡羊補牢的智慧勝過寧折不彎的氣節與決心,所以瑟瑟這樣的想法很不可取。”

  ——故事之所以有趣,是因爲哪怕裏面有依託真人的存在,也會有許多戲劇曲折的改動,引起人的爭論與追尋,但這一節她不覺得有趣,只覺得不可思議,完全失去在與自己對立者面前辯駁的想望。

  “父母雙親縱然在子女中並不是最寵愛她的,不如新君求歡示愛的柔情蜜意,也終究是以精||血生養了她,”聖上接了她的話,但並無辯論意:“爲人子女者,不思報生養之恩,反而因一絲之薄便心安理得,侍奉仇人枕蓆歡愉,順應時勢,卻是不孝不悌。”

  “至於世人,視天子如神明,慕強而依,並不論對錯,”聖上撫着她的頭:“他們將自己也擺在了佈施憐憫的天子一方,高高在上,又或者希冀君王愛寵,見了男子便丟魂,罔顧父母人倫。”

  舊朝末代的皇帝原本就不甚得民心,而開國立業的君主偶有暴君殘酷之舉,也會被輝煌的過往遮掩,受到愛戴歡迎,這也是一層原因,但對於那公主來說,這位夫君便是亡國的仇敵。

  聖上說到最後,聲音卻低了,似乎夜空中飄渺且隱蔽的雲霧,“朕想,她做了皇后也良心難安,反倒不如不做的好。”

  順從君主,是逐利,違逆君主,是從心。

  兩者之間從來沒有分明的對錯,外人的非議無疑是倒向君主,往往倒是以爲最不可能替她去想的人,還能爲她說幾句話。

  皇帝會贊同她的想法,楊徽音是意外的,她驚奇不已:“這不像是聖人說出來的話。”

  聖上平日所教誨的東西與所思所慮,應該與那些自覺代入天子的茶客看閒人才是一致。“這自然非朕所能言,”聖上不願意將別人的言詞攬在自己的身上,回憶道:“許多年前,太后看戲時說與朕聽的。”

  瑟瑟那個時候便是反抗君主,也不能太過分逾矩,只在他懷中輕輕推拒,跪地言道:“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

  但是阿孃卻不一樣,天子以仁孝治國,她身居高位,對上自己的兒子失望難掩,聲色俱厲,面斥也是應當的。

  他做了許多年皇帝,作風漸強硬,不容臣下違逆,一時忿忿,言行過激,不獨是傷了瑟瑟,也同樣叫母親難過傷懷。

  楊徽音對太后的過往一直很少去探聽,但也大約知曉那位光豔動天下的太后早年或許過得並不安逸,纔會悲憫類似的禍水女子。

  這樣的說法一下子便說服了她,只是那份驚喜卻漸漸消失:“那聖人原來也是與他們所想一樣。”

  “朕說與你聽,自然亦如是想,”聖上不覺莞爾,雖然那淺淺的笑裏蘊含着深深的澀:“這些戲文也只有你們這些女郎愛看罷了,朕從來不忍去看。”

  她挑眉,但很有些疑惑,又對聖上的心軟有了新的認知,她平日裏偶爾接觸到皇帝在政事上的作風,近些年那些學士們說聖人溫和,只是相對狠戾的太上皇而言。

  “滿紙荒唐辛酸,雖說是士人虛構,但總也是在說世情無奈,”聖上略頓了頓,嘆道:“讀之教掌權者生出愧意,無顏面受萬民供養。”

  “聖人不忍心去瞧,索性便閉上眼了?”楊徽音被他逗笑,忽然又對那些城中書鋪買來的話本很感興趣了,“不過若是那君主也能如陛下所想清醒,那叫人心疼纔有些道理。”

  “天子強權倨傲,身在局中,又哪裏會清醒,”他身爲君王,似乎都不覺得這樣品評皇帝是否太過刻薄己身,笑着道:“真的,皇帝不用人心疼。”

  他掌世間生死富貴,已經比尋常人更舒心十倍百倍,縱有遺憾終身,然而即便沒有情愛,也並非一無所有。

  相比於她,可恨一定有,可憐倒未必。

  “可我還是會心疼陛下的呀,”她起身,蹙眉關懷道:“我現在是技窮的黔驢啦,聖人怎麼越發健談,一點也不想睡,是我的衾被繡枕還不夠軟麼?”

  她很喜歡躺下去被那種柔軟從四面八方包裹住的觸感,就像是被蠶絲束縛住的碧綠軟蠶一樣。

  聖上陪她已然太久,聽話的玩偶娃娃從那女郎的一團馨香牀褥裏坐起來,“是太軟了,朕睡不習慣。”

  她惦記起買回來的雜書,因此見聖上要回紫宸殿去,就沒有多做挽留,甚至擔心他走之前會記得索要那一件外袍。

  但是聖上顯然已經忘記了這小小的插曲,只是囑咐她該回遠志館的屋舍裏早睡,明日不能再不去了,否則女傅們也要爲她的憊懶和貪杯而生氣。

  楊徽音表面上應承得也好,帶着皖月回去,卻叫她點了燈燭,把所有的話本都拿出來翻看。這些話本里賣得最好的是一本《風月紀》,書鋪的老闆說不獨娘子們,很多郎君都會偷偷買來看,經常連夜苦讀,所以又戲稱其爲《誤事書》。

  她粗粗翻過幾節,面上卻遽然赤紅,啐了一口:“什麼破東西。”

  “娘子怎麼了?”

  皖月見她生氣,以爲是寫的不好看,店家卻吹過了頭,叫娘子上當受騙發脾氣,連忙走過來,輕聲寬慰:“娘子,不過是一冊書罷了,費不了幾個錢,您爲此生氣不值當。”

  書冊越厚越精緻,定價也會越高,但是楊徽音生氣的不是這個,她不高興的是裏面的工筆插畫。

  “哪有男女一見面,沒問姓名、不敘短長,先解衣裳的?”

  楊徽音現下的眼界倒是瞧不上這書裏的窮書生,“他生得是有多俊,女郎一見了他,足也教他覷了,肌膚挨着肌膚,寒門的男子氣度不足就算了,這女郎多金,又是深閨高門裏的,怎麼竟像是世家宴上待客供歡的家伎。”

  一些主君會令自己府上的樂伎舞姬出來迎賓,世道混亂之時竟可當衆令其與賓客燕好,自然這樣的故事傳到後世的人家,不覺風流浪蕩,只不齒至極。

  皖月粗通幾個字,疑惑道:“他們不是認識的麼,娘子你看,這女郎還問‘郎君長否?’。”

  楊徽音順着她手指去看,下面那書生答曰“某內修甚佳”,二人相顧嘻嘻,遂尋一僻靜之所……

  她看到這裏還很平靜,再下面便是令人不喜的解衣了。

  她悻悻擲了書,這個年紀,又是生長在宮廷裏,誰還沒讀過幾首情思綿綿的宮體詩,不獨是她,那些年紀比她更小的女郎也好奇情情愛愛的故事,就是大家雖然有錢,但都矜持得很,沒有渠道買來看。

  “原來外面的消遣便是這樣,”楊徽音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葉公好龍:“我是不愛看這個的,聖賢書上說夫妻恩義如何感人,叫人涕淚漣漣,可落到實處卻不好。”

  “聖上那樣俊,我也沒說在他面前便要將自己解得一乾二淨,陛下也從不輕薄我。”

  皇帝與她的親近幾乎僅限於愛撫似的疼寵,握住她的手、肌膚相觸都很少見,貓不會因爲主人捋順它的毛而覺得被侵犯,她也是一樣的。

  “那怎麼能一樣,聖人是將您當女兒和學生疼,但是書裏面的人是要做夫妻呀,”皖月笑着打趣道:“誰會想在自己父親師長面前解衣?”

  她對男女間的事情雖然不曾親身體會過,但到底不如娘子這樣被養得無知,以爲書裏簡單幾個字“相愛”“嫁娶”,男女便順理成章地相愛,結爲夫妻了。

  那中間還有好長一段過程,雖說她沒有嫁人也不明白,但多吃了幾年飯,懂得比楊徽音多一點。

  本來剛入宮的時候,她還懷疑這份從天而降的好運是因爲陛下是有什麼齷齪念想,然而到現在爲止,娘子依舊毫髮無損。

  或許陛下只是太寂寞了,想要一個可愛的姑娘來陪伴左右,添一點人氣。

  “娘子,您當男人是什麼好東西,”皖月很不贊同她道:“男人要是喜歡一個漂亮女郎,怎麼會不想與之共宿?”

  楊徽音一時有些怔住,聖上日復一日的獨身,待在一個光風霽月的人身邊,她完全沒有想到皇帝會有立後納妃的那天。

  只是覺得現在這樣聖上沒有立後,她也不用嫁人是極愜意的時光,對男女之情的探索十分有限。

  她很依賴陛下,但男女之情、師生之恩、孺慕之思,這些卻並不能知道分明。

  “娘子還是饒了奴罷。”皖月自覺漸有私下議論天子的嫌疑,便閉口了:“聖人哪裏是一般人呢,不過奴婢覺得,男子最瞭解男子,這些書都是文士所寫,賣得又好,或許也就是大部分男子所認同的了。”

  楊徽音被她拆了釵環,卻覺得皖月說的在理,男子說的寫的都是男子愛看的,知己知彼,她們這些女郎,讀來才明白男子心裏怎麼想一個女子,對相愛又是怎樣的見解。

  到底什麼纔是男女之愛呢?

  但剛剛纔罵過,好似有些沒顏面去看。

  她頷首道:“你出去罷,今夜不用你守着我,留一盞燭給我就好。”

  皖月稱是退下,楊徽音已經換了寢衣,又等了片刻,外面沒了腳步聲,她卻依舊心虛,悄悄拾起被擲到一邊去的破書,將燭火移近自己的榻,裹緊了被子,頭一回做賊一般夜讀。

  第二日,李蘭琚上課的時候瞧見她那一雙微紅泛淚的眼睛,幾乎都被嚇壞了,“楊娘子,誰欺負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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