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以前膳善向上國敬獻美人,打雖是皇親國戚旗號,但真正皇家血脈屈指可數。這次不一樣,這次出使是貨真價實公主,國主爲了給公主壯行,很守信地加封了公主爲鎮國長公主。
小國長公主,乍聽封號很唬人,其實沒什麼含金量,也就是聊勝於無,滿足國主急欲補償一片心罷了。不過國主對於妹妹不捨倒是千真萬確,他看了眼盛裝公主,繁複堆疊褘衣,讓公主窈窕身形擴大一圈。他一時間有些恍惚,居然不敢確定障面後人是不是公主了。
公主戴着鳳冠,上有翠蓋,下有珠簾。面孔被遮擋着,只見光影錯落間,間隙處偶爾閃現一小片皮膚。
國主想叮囑公主幾句話,看不見臉,總覺得心裏不踏實。於是把她面上珠簾掀到一邊,這纔看清那熟悉眉眼,忽然悲從中來,更聲說:“皇妹,孤對不起你,母后臨終把你託付給孤,孤沒能保全你。”
公主不知道該說什麼,悵然看了他良久,“我要是混不下去了,還能回來嗎?”
國主愣了下,很快點頭,“你不回來還能去哪兒?”邊說邊瞥了瞥十步開外使節,壓低嗓門對公主說,“十二國中只有膳善國出產飧人,滅了膳善,對天歲也沒有好處,真要是走投無路了,咱們可以賭一賭。”
公主聽了大大感動起來,她從沒想過給膳善招禍,看重只是國主一個態度。
“不過不到那個地步,還是不要回來爲好。你看看那座皇城……”國主回首指了指,“那些建築,天歲大軍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它泡化了。”
公主順着國主指尖望過去,膳善國雖小,審美卻不含糊,皇城內屋舍都是純白色,環拱着中央葫蘆金頂皇宮,呈現出一種聖潔清高氣象。
這麼美好故土,怎麼忍心讓它生靈塗炭。就算國主不說,她自己也會掂量。
公主擡起手,打算把珠簾放下來,國主喊了聲等等,一面悄悄從袖子裏掏出個三寸來寬臂環,扣在了公主手腕上。
公主垂眼一看,“嫁妝?”
國主說不是,“這是國師連夜研製出來,裏面裝了娑婆樹樹皮,能暫時中和你身上味道。天歲國鑊人太多,孤怕你還沒到楚王面前,就被人劫走了。”言罷握了握公主手,轉頭向使節鄭重託付,“尊使,孤把公主交給你了,路遠迢迢,請尊使費心照應。孤這妹妹平時嬌慣,她連稻子和麥子都分不清,上國不能對她要求太高。如果她沒能完成重託,不要傷她性命,請把她還給膳善,孤替她養老。”
這是屈服於現實哥哥,最後能爲妹妹做了。公主並不怪他說她五穀不分,就憑最後兩句話,她也要振作起來,不讓哥哥失望。
“陛下等我好消息吧。”公主提起厚重裙裾,轉身登上了車輦。
使節向國主行了一禮道:“國主放心,天歲是禮儀大國,絕不會有意爲難公主殿下。時候不早了,國主請回吧,我等也該啓程了。”
國主頷首退到一旁,看着使節跨上駿馬,高擎起旌節。護送公主30340車輦被前後簇擁着,緩緩走向遠方。
國主迎風直掉眼淚,“她一定很恨孤,都沒有開窗再看孤一眼……”
皇后攏着脖子上狐裘安慰國主,“天太冷,開了窗戶,寒氣就進去了。”
國主聽了,覺得似乎有點道理,便擦乾眼淚不哭了。
從膳善國到天歲國,一共六千五百二十里路,這段路程須得一步一步走出來,不是疆域圖上滾彈子,咻地一下,就能從扜泥城滾到天歲城。
公主一輩子沒有受過舟車勞苦,整整三個月,每天都在搖晃車輦裏,每天都度日如年。某天走得厭煩了,自己絕食生悶氣,後來扛不住餓,使團架着篝火烤肉夜晚,她從車廂裏走了出來,發現大地已經披上了一層綠,這一走,從隆冬走到了仲春。
“嗨呀,時間過得真快。”公主圍着小圍嘴,膝上鋪着油氈布,布上擱着一塊羊腿肉,邊喫邊感嘆,“我在車裏悶了太久,怎麼沒有早點出來走走!其實白天趕路,晚上喫肉,也挺好。”
使節說:“殿下是千金之軀,自然不能和莽夫們一起喫喝。不過山高路遠,偶爾出來透透氣,也不錯。”
公主微微一笑,“那我明晚還出來……明晚喫什麼?”
使節拿出隨身攜帶小冊子,“饢餅、酒釀、烤駱駝。”
對於喫慣了珍饈公主來說,這些東西原本不具備吸引力,但是出門在外,一切要求都相應降低了,公主居然覺得那些東西必定別有一番風味。
綽綽撕下一塊肉遞給公主,公主放進嘴裏斯文地嚼着,半晌問使節:“尊使府裏可有我們膳善人啊?膳善女子最溫柔,喜歡孩子,也會帶孩子。”
天歲國達官貴人以養飧人爲榮,飧人縱使不能成爲正妻,有命活下來也可以成爲愛妾。公主只帶了幾個近身伺候人隨行,到了那個人生地不熟地方,首先要做當然是聯繫國人。
使節搖頭,笑道:“下臣官銜不高,且又不是鑊人,朝廷是不會賞賜膳善美人給我。一般美人們都入王公府邸,他日殿下成了楚王妃,自然就能見到她們了。說句實話,飧人在我們凡夫俗子眼中,和平常人無異,若我們也去爭奪飧人,那豈不是暴殄天物嗎。老話說得好,美人配英雄,楚王殿下是上國脊樑,只要殿下能勸他放棄出家,那殿下就是天歲恩人,太后娘娘必定兌現承諾。”
公主接過綽綽承上手巾掖了掖嘴,一雙美目流轉,月色下有惑心力量。聽使節極力撮合,笑着說:“我倒很相信上國誠意,只是我們走了太久,萬一楚王殿下已經剃度了,那可怎麼辦?”
使節說不會,“楚王殿下有個會寫詩朋友,他擔保會拖住楚王。”
公主哦了聲,“楚王南征北戰,還有時間交詩人朋友,真是交遊廣闊。這詩人是男是女呀?”
“是太尉家公子。”使節道,“雖會作詩,也會打仗。早前跟隨楚王殿下在軍中待過幾年,這兩年太尉上了年紀要人照顧,他便棄武從文了。”
公主笑起來,笑得千嬌百媚,撫掌說:“上國歌頌武將詩,我也學過兩首,我背給尊使聽聽?”
使節連連說好,“要在上國生活,必先融入上國文化,殿下真是有心了。”
公主站起來,整了整衣裙,含蓄而嬌羞地娓娓吟誦:“朕與將軍解戰袍,芙蓉帳暖度。但使龍城飛將在,從此君王不早朝。”
公主唸完,使節石化了,邊上圍坐隨行官們面面相覷,誰也沒敢說話。
綽綽大力鼓掌,“好,背得好!”
綽綽一聲吼,驚醒了使節,他訕訕跟着鼓掌,口是心非地稱讚着:“殿下懂得融會貫通,他日大有可爲啊……”
公主顯得很謙虛,“上邦大國詩就是好,不是五個字就是七個字,不像我們膳善,都是大白話……”邊說邊轉身,婀娜地朝車輦走去,“啊,膳善難能可貴,草木豐盛肥美,牛羊成羣結隊……”
被震得找不着北隨行官訝然驚歎:“學得也太雜了,這樣都能串成一首詩?”
使節笑容意味深長,“詩雖背得歪了點,背後隱喻卻有趣得很,我相信楚王殿下一定會喜歡她。”
可惜剛踏上天歲疆土,就聽見了一個不好消息,說楚王殿下確實一心向佛,已經在達摩寺落髮出家了。
使節如遭電擊,緊握馬鞭大喊:“這是哪裏傳出來謠言?楚王殿下出家,陛下答應嗎?太后娘娘答應嗎?”
公主掀簾手放下來,和綽綽交換了下眼色。
使節焦急不已,回城步伐也加快了許多,從華陽驛趕回上京,三天路程只花了兩天不到。
他不能置信,自己跋山涉水終於帶回了飧人公主,居然英雄無用武之地。於是一入城門,就拽住守城戍兵追問:“楚王殿下出家了嗎?楚王殿下何在?”
得到答案令人悲憤,殿下心意已決,朝中十二位重臣聯名挽留,都沒能讓楚王殿下回頭。
使節站在安化門前仰天大哭,嘴裏伊利哇啦,不知在說些什麼。
公主心情卻出奇地好,她打簾走下車輦,溫聲安撫道:“尊使,這是天意啊。既然楚王殿下不再眷戀紅塵了,何不放開手,讓他從此天地廣闊,也算對他多年征戰褒獎。”
使節擡起紅紅淚眼,自知失態,忙捲袖擦了擦。
公主和顏悅色,掖着手說:“這趟遠赴上國,我見了世面,實在不虛此行。原本善意初衷未能實現,只怪天不遂人願,尊使盡力了,我也盡力了,不必勉強。楚王殿下已經皈依,你我都無能爲力。”邊說邊拱手,“那就此別過吧,我回去了。”
一趟遠行雖然身心疲憊,但還有返回可能,就不算太壞。公主悄悄鬆了口氣,可正當她準備轉身時候,看見一個穿着銘袍人疾步從直道那頭趕來,一手掩口,俯在使節耳邊竊竊低語。
公主唯恐有變,忙拽了拽綽綽衣袖,準備溜之大吉。然而剛邁出兩步,使節嗓門便洪亮地響起來,“殿下請留步。太后已然爲殿下安排好了住處,殿下難得來上國,怎麼能說走就走呢,無論如何先歇息兩天。”
公主心情一落千丈,不明白人都出家了,還想怎麼樣,總不能讓她和佛祖搶人吧!她本來還打算推辭兩句,話沒出口,乍然感覺芒刺在背。疑惑地扭頭一瞥,見熱鬧街市旁三三兩兩聚集着好些男人,那眼神幽幽,不加遮掩地盯着她,像草原上伺機而動狼羣。
她嚥了口唾沫,終於意識到這裏殺機四伏,和膳善不一樣。懂得審時度勢公主立刻從善如流,“承蒙太后娘娘厚愛,不知安排哪裏供我們下榻呀?”
使節答得很歡暢,“一客不煩二主,當然是楚王府。”,,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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