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作者:尤四姐
事出反常必有妖,雖然大娘的去痣一說勉強矇混過去了,但表示疑惑的人還有很多。

  究竟是這痣出了問題,還是大娘真的跌入了愛河,開始注意自己的外貌了?原本那麼醜的人,忽然得到了天仙的垂青,勢必要努力改變自己的形象,以期配得上人家。

  看來大媽和大師的戀情,十有八九是真的了。沒想到佛門如此清淨地,也能滋生出這樣扭曲的愛之花來,一向心靜如水的僧侶們,忽然體會到了一種世俗的快樂。即便事情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那份心情也比當事人更雀躍。

  阿彌陀佛,佛門生活還能如此多姿多彩,全託了大師和大媽的福!

  方丈基本已經無語了,隔了好一會兒纔想起提醒她:“那個……尉施主啊,你的看上去傷口還不小呢,小心感染哦。”

  公主尷尬地點點頭,“多謝方丈大師關心。”

  出糗了,搞得全寺上下矚目了,就知道總會有這麼一天的。

  幾丈開外的釋心默默旁觀了片刻,最終嘆息着重新低下了頭。這種局面該如何化解,他也不知道,可能只有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了。

  但寺裏主事的幾位長老憂心忡忡,還是找到老方丈,打算討論一下這件事的嚴重性。

  “達摩寺一直是二十一寺中寺風最好的出家聖地,現在寺內流言四起,搞得一衆僧人七上八下,方丈大師不覺得應該約束一下嗎?”

  方丈兩指捻着長眉道:“十方長老覺得應當約束誰啊?”

  十方長老說:“依我之見,把尉施主遣出寺去,最爲妥當。”

  盤腿坐在蒲團上的方丈擡起頭來,“尉施主入寺至今沒有行差踏錯,一直本本分分給全寺上下打飯,且不收取工錢,何故把她遣出寺去?”

  另一位能忍長老說:“流言都滿天飛了,方丈大師應當聽說了吧?”

  方丈那雙永遠顯得無神的雙眼,此時閃爍出了智慧的光芒,“流言四起,不去懲罰散佈謠言的人,卻要驅逐身陷漩渦之中的苦主,佛是這麼教你們的嗎?老衲當了二十多年住持,如今是越來越覺得,僧人素質一代不如一代了。佛經背不出來,議論花邊新聞比誰都興奮。”

  老方丈這麼一說,在場的長老們都訕訕然,本來口舌是非也是佛門大忌,方丈點到了根源上,說的一點都沒錯。

  方丈激進過後,眼神又空空的,淡然注視着門外羣山道:“老衲之所以不去過問這件事,就是爲了考驗我寺僧人對紅塵瑣事的態度。心中有佛,身心自在,心中無佛,一地雞毛。再說無端勸退尉施主,豈不是表示,連老衲都認爲她和釋心之間確有其事嗎,那麼事後釋心當如何自處,你們可想過啊?”

  這麼一來長老們果然都沉默了。釋心身份不一般,佛門中雖然常說衆生平等,但他出家之前功勳卓著,這是不可否認的。其實長老們也不明白,那個發願要參禪悟道的人,心念如此堅定,怎麼會和食堂大媽沾上邊。釋心大概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爲什麼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吧!

  能忍長老道:“釋心的修行,方丈大師是否還得加以點撥?他可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好苗子,千萬不能讓他誤入歧途,受心魔所累啊。”

  方丈搖頭,“修行路上逆境惡緣重重,必要靠個人的信念消業障、成德行、開智慧。如果尉施主是他的磨難,就讓他自己克服去吧。克服不得說明他佛緣太淺,塵緣未了,不如歡歡喜喜重新入世,紅塵中修行也是修行,未必一定要在佛堂。”

  高僧的境界就是高,這纔是佛說的隨緣,絕對灑脫的愛誰誰。不一意孤行,不矯枉過正,紅塵中多一位戰神,和寺院內多一位僧侶,價值是差不多的。

  長老們對方丈大師很佩服,既然方丈這麼說了,各部門僧侶只要管好自己的課業就行了。大家正想離開,卻聽見方丈大師納悶地嘀咕:“……這尉大娘,難道有什麼過人之處?”

  尉大娘的過人之處,就在於臉皮厚,腦洞大。

  她一瘸一拐,藉着檢查衛生,在各處禪房轉了一圈,最後轉啊轉的,順理成章轉到了柿子林。

  那時候釋心正打坐入定,她進門沒打招呼,抽出藏好的草蓆鋪在一旁,毫不見外地躺下了。

  “唉呀……還是這裏最舒服。”她四仰八叉,長嘆了口氣說,“先前食堂裏的變故,你都看見了吧?當時方丈大師就在我對面,嚇得我肝都快碎了。都怪這痦子材料不好,之前那個丟了沒能找回來,這個一薰熱氣就掉了……”

  回頭看看,他雙手結印恍若未聞,公主也不在意,抽出銅鏡上下打量,心道也好,今天痦子掉了可以是個開頭,過兩天斑也祛了,慢慢皮膚也變白了,和尚們就會相信一個至理名言,戀愛中的女人最美,她和釋心大師的戀情,變相也就坐實了。

  哈哈,公主咧嘴無聲大笑,到時候老和尚總不能借口她太美,把她驅逐出寺吧。她這朵達摩寺之花可以自由自在地招搖着,盛開在飯堂和柿子林盡頭。釋心大師如此知情識趣,八成不好意思留在寺裏,給其他僧侶造成困擾,這麼一來不還俗也得還俗,自己真是個曲線救國的小天才。

  公主越想越高興,翻來覆去一陣烙餅,先給自己慶了功。午後正是容易犯困的時候,她高興了一會兒便睡着了,白日夢裏出現了釋心大師,他蓄上了頭髮,穿着天歲親王的大科綾羅,騎着高頭大馬,帶她回孃家。哥哥得知後感動極了,哭得大淚滂沱……

  睡夢中的公主陶醉地笑,油彩蹭在枕頭上,白色的枕巾斑駁了一大塊。

  釋心禪定結束,轉頭看了她一眼,那個原本長痦子的地方,爲了逼真特意填上淺一號的油彩。若說公主性格大大咧咧,倒也不是,她甚至很精細地勾勒了肉紅色的增生,就算湊近了看,去痣成功也有理有據。

  窗外不知哪裏飛來了兩隻鳥,啾啾叫得熱鬧,他調開了視線,放眼羣山橫臥。這片山巒最美不是現在,等天涼了,秋盡入冬,該落的柿子落完了,最後剩下的那些愈發紅豔。下過頭一場雪,漫山遍野的白,紅柿子是雪景圖上硃紅的印章,稀稀落落幾點,像無數文人雅士的落款。

  歲月靜好,想去泡上一壺茶,沒想到一動就驚醒了公主。她迷茫睜開眼,長眼睫扇動了幾下,孩子般揉着眼睛盤腿坐起來,“你幹什麼去啊?”

  釋心道:“泡茶。”

  公主唔了聲,“不用忙了,本公主不喝茶。”

  就是這麼自來熟,完全不給你反駁的機會。

  “你等我緩一下……”她睡醒後得有一段時間的恢復,才能理清腦子裏混亂的線頭,“我是幹嘛來的,肯定不光睡午覺……”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來,“那些救下來的飧人,還沒被送回上京。知虎兄託人傳話給我,說他們身體太弱,現在不宜移動。他們畢竟都是膳善人,我想去看一看他們,大師能陪我一道去嗎?”

  其實釋心並不贊同她拋頭露面,但事關鄯善國,據她自己說深受百姓愛戴,既然百姓出了事,她自然不能袖手旁觀。

  “謝施主還在雲陽嗎?”釋心問。

  公主說是啊,“出了那麼大的事,他知道我回了達摩寺也還是不放心,想見一見我。”

  釋心的眉心幾不可見地一蹙,直覺這謝邀總是陰魂不散,必定是有所圖。他倒不是對謝邀抱有成見,只是從鑊人的天性出發,下意識對他多加防備罷了。

  “施主的傷,怎麼樣了?”

  公主是不拘小節的脾氣,他話音方落,她就脫下鞋襪往前一蹬,“你看。”

  那圓潤如珠的腳趾再現,釋心臉上顯出難堪的神色來,他是擔心她的傷口沒有痊癒,萬一不小心崩裂了,血腥味又會惹來麻煩。不過還好,藥僧的金創藥有奇效,兩天光景就收縮了血口子,紅腫也消退了。

  公主拿手摁了摁,“已經不疼了,只是走路的時候不太方便,若是大師陪我去……”她嬉皮笑臉道,“還揹着我好不好?”

  她往前一探,釋心便往後仰了仰,合什道:“寺裏有頭驢,施主可以騎驢。”

  公主有點失望,“驢哪有大師好……”

  好在公主不矯情,也不嫌騎驢難看。釋心大師是請不動的大佛,不到緊要關頭不肯出馬,這次能答應她,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

  “那就說定了,明早早課過後就出發。大師是和我一同走呢,還是另約一個地方,在山門外匯合?”

  一同出發自然是不能的,釋心大師也怕流言蜚語,雖然自己知道和公主之間清清白白,但在別人眼裏,大師和大媽早就是一段風流佳話了。

  他忖了村道:“在山腳界碑處匯合,施主可以先走一步。”

  公主道好,起身拍拍裙裾,把草蓆捲起來,仍舊收進衣櫃夾角。

  看日頭墜向西邊山頭,到了伙房預備晚飯的時候了,正打算回去,聽見釋心喚了她一聲。她回頭t着臉笑,“怎麼,大師是捨不得本公主嗎?本公主還要打飯,要不這樣,你給我留個門,等伙房收工了,我摸黑過來。”

  一隻腳受了傷,還有野心夜奔的公主,那份毅力是值得肯定的。只是釋心自動忽略了她的話,漠然指了指自己的臉頰,示意她臉上的妝花了。

  公主卻愕然,釋心大師今天是怎麼了?這麼熱情奔放的嗎?這動作是什麼意思,主動求親親?啊啊啊,公主喜極而泣,難道是守得雲開見月明,釋心大師終於被她的真誠打動,打算還俗,和她轟轟烈烈一場了嗎?

  此時的公主嬌羞不已,攪着手指,扭着柳腰,如一泓蜿蜒的清泉一樣流淌到釋心大師身邊,在他納悶的注視下,踮起腳尖親了他一下。

  釋心慌了,駭然道:“施主自重!”

  “自什麼重……”公主扭捏着,甜美地衝他飛了一眼,“不是你讓我親你的嘛。”

  釋心太陽穴突突地跳,“貧僧什麼時候讓施主親我了?”

  公主指了指自己的臉頰,“你這個動作,不是讓我親你,是什麼?”

  誤會……實在一場誤會。釋心扶額嘆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每每感到無言以對,這種心力交瘁,是難以緩解的一種陣痛,她真的可以讓你瀕臨崩潰。

  他緩緩吸了口氣,緩緩放空自己,等心情平靜些了才道:“貧僧的意思是,施主臉上的油彩蹭掉了,如果不補上,恐怕會在伙房的僧人面前露餡。”

  公主明白過來,也覺得有點難堪,但看在自己還是佔了便宜的份上,訕笑一下反咬一口,“那就是你的不對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做那種模棱兩可的動作,肯定是希望我誤會。”

  釋心合什站在門邊,手上纏繞着菩提,眼觀鼻鼻觀心,“貧僧永遠不會要求施主做那些,貧僧是出家人,望施主謹記。”

  公主打開釋心書桌的抽屜,裏面存放着她置辦的油彩、鉛粉,還有小銅鏡。她一手把着銅鏡,一手嫺熟地給自己上妝,嘴裏曼應着:“話別說得太滿,萬一將來你改主意了,怎麼暗示本公主都接收不到,到那時候你會後悔的。”

  她說完,“咔”地一聲闔上了粉盒,仍舊把東西放到原處。罪過罪過,一個和尚的抽屜裏放着女人化妝的工具,釋心大師早就不乾淨了。其實他態度強硬,心還是很軟的,譬如嘴上說着不要,她親了也就親了,親完至多招來他一通埋怨,她不痛不癢地敷衍過去,也就相安無事了。

  就是那種悲憤的神情,會泄露他心中的不滿。公主準備出門的時候他還抿着嘴脣垂着眼,於是她乾脆在他面前站定了,很公平地說:“你要是覺得自己吃了虧,那就親回去。”

  說着把臉往前一遞,他自然避她如蛇蠍。公主惡作劇式的嬌聲一笑,步伐輕盈地蹦出門檻,一時忘了自己腳底的傷,紮紮實實踩上去,然後喫痛“唉喲”一聲,歪歪斜斜往柿子林那頭去了。

  “這大娘如狼似虎。”藏經閣前掃地的武僧說,“她在柿子林逗留了一個時辰。”

  “應該是在鑽研深奧的佛法。”另一個武僧說。

  兩人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雙掌合什,唸了聲阿彌陀佛。

  公主自然是不在乎這種閒話的,反倒是閒話越多她越高興。至於釋心大師呢,謠言對他毫無殺傷力,可能除了公主的死皮賴臉,他可以刀槍不入。

  第二天公主起了個大早,替圓慧他們裝好饅頭,提前告了個假,“我今日要進城一趟,家裏出了點事,得過去看看。中午要是趕不回來打飯,請圓通師父替我一替,等我回來,給你們帶糉子糖喫。”

  這個倒是小事,圓慧道:“大娘的腳傷還沒好吧,進城可有段路要走,大娘會騎驢嗎?”

  公主說當然,“遙想當年,我策馬奔騰飛馳在大漠上……”忽然發現言多必失,忙打住了,擺手說,“反正就是會騎馬啦。騎馬和騎驢差不多吧,所以沒問題的。”

  圓慧慢慢點頭,對這位神奇的大媽有了新的認識。

  她是因爲家窮,被男人拋棄喫不上飯,才進寺裏做幫工的。可是從很多小細節上會發現,她那些技能和癖好,都不是窮苦人家配養成的。就比如騎馬,普通百姓家爲了務農方便,一般都養騾子,養馬的很少,她家養的卻是馬,且馬不用來拉車拉貨,居然還能“策馬奔騰”,這種見識可不像個尋常做豆腐的大媽。

  不過懷疑歸懷疑,誰也不會去深究,公主順利借到了毛驢,翻身上驢,甩着小鞭子往山下界碑去了。

  其實她前腳下山,釋心後腳就出了山門,約在山腳碰面是不假,他也怕她中途再被心懷叵測的人盯上,到時候又得費心營救。

  她在前面,搖着鞭子趕着小毛驢,公主騎驢,能騎出分花拂柳的味道。他在後面跟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可以確定她在他能夠保護的範圍內。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一直被麻煩着,麻煩成了習慣。這個因他來到天歲的人是他的責任,她需要的東西他給不了她,但在他能力所及處,至少保她性命無虞。但這種保護,不確定能持續多久,也許等她灰心了,離開達摩寺了,一切的因果循環,就算告一個段落了吧。

  毛驢蹄聲噠噠,短促地叩擊着青石路,公主在驢背上花搖柳顫,趕往前面的界碑。間或碰見上山禮佛的人,人家老遠就雙手對合向她行佛禮了,她有點意外,這些善男信女好虔誠,在他們眼裏,連伙房幫忙的大媽都是沾着仙氣的嗎?

  公主忙夾着鞭子合什回禮,可是錯身而過,人家的雙手還是沒放下來。

  她不由失望,原來是自己會錯意了。

  意興闌珊地回頭看一眼,這才發現身後不遠處有個穿着白衣,頭戴帷帽的僧人。早晨的涼風微微吹動障面的白紗,白紗首尾相接處露出一點縫隙,紗後的臉在晨光下沉寂剔透。

  行人向他行佛禮,他便站住腳回禮。有風鑽進廣袖下,僧服流雲般涌動,大師真是不染塵埃,如皚皚山巔白雪啊!

  公主高興地搖動起小鞭子,歡喜地叫了聲釋心大師,“你是不放心我一個人走嗎?來得好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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