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這下他終於理解了,才知道她忽然反常,是有原因的。
女人……真的很麻煩……
釋心尷尬地站在那裏,無措地摸了摸額頭,“其實沒有施主想象的那麼嚴重,畢竟那是……那是……”
“是污血,所以沒有那麼香嗎?”公主赧然摳着指甲說,“那就好,害我心裏一直擔憂,怕給大師造成困擾。”
釋心也不知該怎麼表述,公主的這個問題實在是觸到了他的盲區,一個從來不曾和飧人姑娘近距離接觸過的人,無法想象她們在不便的日子裏,對鑊人會造成怎樣的影響。他只是信得過自己,並且上回有過紅薯地的經歷,對自己的定力也有了認識。這次就算公主到了芳香四溢的日子,他應當也可以控制自己的慾望。
小心翼翼分辨,還是那種熟悉的,帶着點花果香的味道,並沒有什麼特別,所以他更加篤定。
公主卻不樂觀,紅着臉說:“我要擴香之前,肚子一般會疼上兩天。所以現在還沒到時候,我是未雨綢繆,先提醒一下大師啦。”
釋心的鎮定自若背後,面具究竟龜裂成了什麼樣,公主不知道。她只知道大師以一種包容一切的博愛胸襟接受了這個事實,並且表示:“施主若是行走不便,可以停下多歇一會兒。”
公主訕笑了下,“這樣可耽誤大師的腳程了,不好意思啊,因爲我,拖累到你了。”
釋心搖頭,“方丈沒有規定往返的時間,路上就算耽擱了幾天,也沒什麼大礙。”
對於雲遊的僧人來說,夏季是一年四季中最方便的時節,除了蚊蠅的困擾,其他諸如喫喝睡覺,要比天寒的時候省心太多。但是現在多了個人,又逢這樣的日子,眼看天要黑了,便找了個開闊地,默默生起了一堆火。
他的鉢是銅製的,可以用來燒水,他大概知道女人在這樣的日子不能接觸生冷,等水燒開了再略涼些,他端過去遞給她,一面道:“離前面的市集還有半天腳程,等到了那裏,貧僧去買紅糖和姜。”
公主目瞪口呆,“你一個和尚,還知道這些?誰教你的?你怎麼知道這個時候要喝薑糖水?你以前是不是有過女人?”
說到最後,簡直有點絕望,這人遠比她想象的複雜。
釋心見她嘴一扁,情緒醞釀上來,隨時有開哭的準備,頓時一個頭兩個大,忙道:“沒有,貧僧的母親以前也有這個毛病,貧僧是看見宮人這麼伺候她的,所以照本宣科……”
那還好,公主鬆了口氣,捧着熱乎乎的鉢,小心地嘬了一口,“嘖,大師真是和我不見外,你看我們共用一個碗,要是讓別人看見了,一定會誤會。”說完自顧自點頭,“不過本公主喜歡這種誤會。”
釋心沉默着,把視線調向了樹頂上的小月。
不見外麼?確實是不見外。他以前總是孤身一人,習慣了寂寞,習慣了一人喫飽全家不餓。後來她以蠻橫的姿態闖進來,以絕對堅韌的毅力堅持到現在,因爲已經出家的緣故,難免人情留一線,她就躋身在那一線裏頭,慢慢鑽研擴大,到現在已然可以大搖大擺進出……到底哪裏出了錯?
她衝着他笑,燦若驕陽光芒萬丈,照進他陰霾叢生的生命裏。很多時候自己下不得狠心,需要被動接受別人的安排,修行的最大好處就是壓制住了他性格中暴虐的成分,能夠溫和容人,結果那麼巧,就容下了這個野蠻入侵的公主。
行動力一流,並且內心強大的公主,當然也有小瑣碎、小細膩。就像這回,嘴裏還在調侃着,精神卻很不濟。一手端着鉢,一手又去捂肚子,慢慢弓起身子,弓得像只蝦一樣。
他有些懸心,“施主還好嗎?要是撐不住了,貧僧揹你去找大夫。”
公主白着臉搖頭,“老毛病了,每回就數這個時候最難受。我聽嫂子說,這種病症成親之後自然會好,所以爲了治好我的病,大師早點娶我吧!”
釋心被她逼婚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慢慢可以過濾掉那些關鍵字眼,只是好奇,“爲什麼成親之後就能治癒?”
公主說不知道,“大概因爲不通則痛,成親後疏通了,想必就好了吧!”
釋心窒了口,發現這個問題問得太傻,這塞外來的公主,有什麼話是不敢說的。向她請教,最後得到的結果必定聳人聽聞,還不如自己琢磨,給自己留點臉面。
公主察覺釋心大師臉上稍縱即逝的靦腆,對這表現可說是相當滿意。她笑了笑,“你不要不好意思,人體不就是那麼回事嗎,現在諱莫如深,成親之後比誰都在行。”
說着“哎喲”了聲,只覺小腹裏一陣陣絞痛,痛得她冷汗都出來了。
她擱下銅鉢,艱難地看了他一眼,“我沒力氣了,讓我靠着你好不好?”
釋心見她鼻尖上沁出汗來,似乎不像裝的,但果真讓她靠着,又不合佛門規矩。正兩難,她自己挪了過來,抱着肚子一頭紮在他胸口,不容他反抗。他沒辦法,只得讓她暫歇,可是公主一直哼哼唧唧,人也蜷縮起來,最後把臉枕在了他大腿上。
大約這樣可以好受點吧!他也顧不上念阿彌陀佛,只是就着篝火仔細觀察她的神色。她蹙着眉,短促地喘氣,那種奄奄的樣子,無端讓他害怕。
釋心一直啞聲問:“施主,貧僧帶你去找大夫好嗎……好不好?”
公主搖頭,臉頰在他腿上滾動了幾下,姿勢難受。
他想了想,拿出袈裟給她披上,願菩薩寬宥他,這樣有規制的法衣曾席地鋪過,如今又到了她身上,要是按照佛門的規矩,他早該被逐出寺廟了。
只是不得已,她症狀厲害,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些細節菩薩不會追究的。好在疼痛的頂峯似乎緩慢過去了,她的表情也不似之前那麼痛苦,他暗自鬆了口氣,緊繃的精神終於能夠放鬆下來。
公主呢,這輩子還沒有過這麼厲害的月事前兆。以前到了日子,在香軟的牀上高臥着,抱着她的小被子,再捂上個湯婆,基本可以順利度過。現在環境不容許,山野間溼氣重,沒有好聞的薰香,也沒有綽綽有魚在邊上支應着,只有一件袈裟一個不知冷暖的和尚,見她疼得厲害才讓她靠着,等她略好一些,恐怕就要念阿彌陀佛了。
好慘啊,史上最慘的公主,爲了順利嫁人,把喫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別的公主招駙馬,要不金鑾殿上擇賢能,要不來個家族聯姻,最不濟還可以站在畫樓上拋繡球,有誰像她這樣,追着和尚漫山遍野跑,根本一點面子都沒有好嗎,小國果然沒人權。
身體欠佳的公主這時候就很感性,好傷心啊,傷心得想癱倒,傷心得想詐死了。然後她就一動不動,樣子像昏死過去了一般。釋心大師真是個大鐵錘都砸不彎的鋼鐵直男,他居然拿手試了試她的鼻息,確定她沒嚥氣,也就任她趴着,不管她了。
唉,心力交瘁的公主失望之餘昏昏欲睡,一腳剛要邁進夢境裏,忽然感覺鬢邊有細微的拂動。那是極輕極輕的一點動作,帶着試探的意味,輕到粗心一些就會忽略。
原本公主也有些遲疑,大概是弄錯了吧,但略過了會兒,那種觸感又來了,將她的頭髮繞到耳後,她甚至感覺到他指尖的溫度,和袖籠中檀香的味道。
怎麼了?釋心大師吃錯藥了?公主有點慌,卻沒敢睜開眼。和尚不是不近女色嗎,釋心大師向佛的心那麼堅定,給她捋頭髮,是出於什麼考慮?
反正她沒膽子去問,這個問題困擾了她一整夜。
第二天醒來,一切如常,釋心問她肚子還疼不疼,她說不疼了,只是一雙眼睛忍不住打量他,試圖從他的言行舉止裏,找出昨晚的佐證來。
釋心正垂眼收拾包袱,很仔細地將他的袈裟摺疊起來。大約察覺到她的目光,手上動作停頓了下。
公主忙調開視線,但心頭的疑惑還在,不過一彈指的工夫,便又望向他。
釋心大師倒仍舊是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轉頭問她:“施主有事嗎?”
公主說沒有,訕訕理了理頭髮,結果不消多會兒,那滿帶疑惑的目光又來了。這下不由他不忐忑,他心裏自然是有些發虛的,卻還是和顏悅色地問她:“施主難道有話要和貧僧說嗎?”
他幾乎已經做好準備了,無非圍繞昨晚的那點差錯展開。他到現在也還在後悔,爲什麼自己會做出那樣的動作,是拿她當孩子,還是當小貓小狗了?
她一直趴在他腿上,那種淡淡的幽香彷彿催.情藥般,一絲一縷往他鼻子裏鑽。他那時候神思好像有些恍惚了,情不自禁伸出手,觸碰了她兩下。
阿彌陀佛,罪過,他應當向佛懺悔,可後來竟忘了,竟睡着了……有些事是不能往深了想的,無非夜深人靜一時糊塗,過去便過去了,不要追究,彼此相安無事最好。
可是以公主的脾氣,應當沒有那麼好糊弄。他想了很多應對的辦法,來迎接她刁鑽的問題,但是她卻沒有,想必也不敢確定吧,撓着後腦勺,只說自己做了個奇怪的夢。
釋心鬆了口氣,“一切夢境不過是醒時的臆想,當不得真。”
“不能當真啊……”公主惆悵地喃喃,“其實還挺真的。”
好在她不是個愛鑽牛角尖的人,說不追究,就大大方方繞過去了。
只是她擔心的擴香問題,好像確實有點嚴重,嚴格來說並不是血的味道,是一種從肌理間散發出的辛辣又甜美的氣息,比以往要強烈好幾倍。即便她戴上了娑婆環,也起不到太大的壓制作用,彼此間相隔了五丈遠,他也能清晰地分辨出那種氣味。
公主覺得挺不好意思的,畢竟女孩子不方便的日子,被男人知道得一清二楚,實在很不像話。但也沒辦法,本來這兩種人就是異類,能夠在這種時期近距離接觸且容忍飧人存在的,或許世上只有釋心大師一個吧!
“喂!”公主遙遙喊,“大師,你還好吧?有沒有百爪撓心,牙根癢癢的感覺?有的話你喊一聲,我好隨時逃命。”
釋心在儘量剋制,也在儘量學着習慣。之前他一直不明白,爲什麼飧人對於鑊人來說,會有那麼強大的吸引力,到現在他才深切懂得,那是最原始的一種本能,像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喫飯一樣,沒有飧人,鑊人活不下去。
他的喉頭滾動,心頭也發燙,但他知道必須忍耐,因爲除了留在他身邊,她無處可去。
他數着佛珠,緩緩舒了口氣,“貧僧還行,施主不要走近就好。”
還行是什麼意思啊?是不是說明隨時會發狂?公主現在覺得很後悔,她不該忘了日子,就這麼沒頭沒腦跑出來。怪自己以前不留心,有綽綽和有魚她們在,日子近了她們會準備,從飲食到用度,全由她們打點,自己是半點不用操心的。關於具體的時間,她總是記不太清,這次也只是象徵性地往包袱裏塞了一卷草紙。現在紙用完了,就比較難辦了,雖然丟臉得很,這個難題也必須得解決。
“那個……”公主吱唔着說,“我們在前面小鎮停留一下,買點東西好吧?”
其實釋心不贊成她停留,人多的地方太危險,尤其現在這個時候更不宜拋頭露面。但女孩子的心事他不懂,他只能試着找一找解決的辦法,便問:“施主要買什麼?貧僧可以代勞。”
啊,這個不太好吧!公主紅了臉,猶豫再三才道:“也不是多見不得人的東西,就是……要多多的草紙,多多的棉花。”
釋心站在晨光裏,人有點石化。
確實,草紙和棉花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但一個和尚去買,多少會讓人覺得有些奇怪。可也沒辦法,用終歸是要用的,前面離半山的市集不太遠,過去只要半個時辰。如今非常時期,把她放在哪裏他都不放心,只好下決心出資租借一輛小馬車,讓她好有地方藏身。自己則牽着馬繮,可以不急不徐地,替她置辦她需要的東西。
天歲的草紙和文房用的紙不一樣,不在紙鋪裏售賣,而是在胭脂水粉鋪。一個光頭的和尚跑到胭脂鋪裏去,可想而知是件多令人驚訝的事。
有路人開始竊竊私語:“真是世風日下,和尚逛水粉鋪子,八成有相好的了。”
有人說那也未必,“和尚沒有家裏人啊?拿了月錢可以給姐妹買嘛,哪個像你,就知道相好的,見識淺薄,人品低劣!”
反正說什麼的都有,但釋心並不在乎那些閒話,他合什向發懵的店鋪老闆唸了聲阿彌陀佛,還沒開口,那店鋪老闆一伸手阻止了他的話,“不用說了,我懂。”
釋心納罕地看他拿出了一排花花綠綠的錦盒,個個只有手掌大小,往他面前一推,“大師,這是昨天剛到的,全是上等胭脂,大姑娘小媳婦年度愛用物。我知道你們出家人不容易,選吧,要是拿不定主意,我可以給大師出謀劃策,結算的時候優惠多多,不容錯過。”
那老闆把腦袋壓得很低,扭頭朝上觀望他,兩隻小眼睛晶亮。
釋心八風不動,即便再尷尬的境遇,也是一身深寂的清冷,退後半步道:“施主,貧僧是來買草紙的。”
老闆啊了聲,“草紙?我們有黃櫨紙和白棉紙,大師要哪樣?”
其實買這種東西更勁爆,說明階段已經不一樣了,胭脂水粉這種騙小姑娘的東西只是初級。
老闆笑得花枝亂顫,釋心蹙着眉,糾結良久從牙縫裏擠出個白棉紙來。老闆問要多少,他照着公主的吩咐,說“多多的”。於是老闆高呼一聲好嘞,“大和尚要白棉紙一捆,供七日所需。”
這下連路上經過的都停下了,衆人咋舌不已――哇,這和尚有兩把刷子嘛!
當車門被打開,釋心大師沮喪地把草紙搬進車廂時,公主就滿含歉意地在他手背上摸了一把,“大師,這是錘鍊你的時刻,能忍人所不能忍,方能成就大圓滿。”
釋心看着她,嘆了口氣,牽起繮繩又趕往下一處農作物集散地。
棉花要去籽,要潔白無暇,這是公主的要求。原本光顧棉油店鋪很正常,畢竟和尚也需要彈被子的,可是釋心要的只是一小包,這就難免引發別人的暢想了。
夥計是個半大孩子,一面給他裝上,一面笑道:“大師,這麼一點棉花可彈不了被子。要不要再多稱個三五斤?前面就有彈棉花的地方,小的可以免費給你送過去。”
釋心搖頭說多謝,“貧僧彈枕頭。”
小夥計低頭看看手上……怕不是要彈個嬰兒枕?怪事年年有,和尚都有孩子了,難怪民間總有花和尚的傳聞,原來都是真的。
釋心頂着夥計古怪的目光走出鋪子,將棉花送進車內,公主抱着那個小小的包裹連連道謝,“本來以爲荒山野嶺沒有這些東西,沒想到居然買全了。大師,你將來一定會是個好丈夫的,本公主對你有信心。”
釋心無言以對,但知道她後顧無憂,便覺得剛纔的經歷也算值得。
他收回手,關上了車門,回身卻見對面街角站着幾個形跡可疑的人。那些人先是定眼看向這裏,見他留意他們,便佯裝無意地散開了。
公主透過門上縫隙,輕聲說:“都是鑊人吧?”
釋心嗯了聲,牽起繮繩驅趕馬車,“此地不宜久留,咱們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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