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驚魂
第四章
葛紅霜的成長經歷在整個下清宮都算是個特例。
先她進宮的年紀太小，完全不曾考錄便拜入無暇子名下。其次她的師尊無暇子教導弟子以嚴苛出名，但鑑於能進下清宮的皆是一心向道，已經斬斷俗世貪慾的入門修士，唯求得道，自然尋常修煉都不以爲苦。
顯然這些人之中，不包括十七歲的葛紅霜。
無暇子煉丹，要她在旁打坐十二個時辰，打坐到一個時辰之後，她都會藉着師尊已經聚精會神盯着丹爐，忘了旁邊還有她這個小徒弟，而偷溜回百珍園一趟。
火雲獸母獸這幾日快要下崽了，想到還有小小的幼獸給她玩，葛紅霜整個人都坐不住了。
被現之後的懲罰就是不間斷的四十八個時辰打坐。
師令如山，不得拖延。
這簡直要了卿命。
誰能讓一隻習慣了整天上竄下跳的猴子安安份份的坐下來，並且一坐就是四十八個時辰？
“師傅我餓了怎麼辦？還要喫飯呢……”葛紅霜眼淚汪汪……
無暇子傻眼了。
“還沒學會辟穀啊？”
葛紅霜堅決搖頭不肯承認。就算學會了辟穀也不代表她願意斷絕飲食啊。
“徐由——”無暇子怒了。
花了十年時間，竟然還沒教會小丫頭辟穀，又養成了一身的壞毛病，你這師兄當的可真夠可以的！
徐由被叫來陪綁，坐在葛紅霜旁邊雙目緊盯着她靜坐四十八個時辰，還不能走神。
日子枯燥到要命。
“肚子要是真餓的頂不住，就給她嘴裏塞點固氣丹……”誰說師尊心腸冷硬的？
徐由默默在心裏流淚。
當初他修煉的時候，可從來沒這麼多的特例，更遑論別的同門了。
下清宮那麼多名弟子，大家都稱無暇子師尊或者掌宮，皆跟着他學習修煉之道，不過是一種敬稱，只要歷練通過，進入上清宮，到時候都會有真正的師尊，且幾百年不再相見都屬正常。
真正稱得上無暇子的入室弟子，並且得他承認的，其實只有徐由跟葛紅霜而已。
這就是爲什麼那麼多女弟子沒辦法跟葛紅霜融洽相處的原因了。
種種跡象表明，大師兄徐由與小師妹葛紅霜，如果不出意外，將來大約會結成雙修道侶吧？
——不過衆人還是不放過每一個能拆開隱形官配的機會，像眼下這種情況。
葛紅霜的修真之路進行的磕磕碰碰，她一直學不會辟穀，連無暇子也幾乎要以爲她是個廢柴小徒弟了，但她的功力卻飛日增。
開玩笑，日日以百珍園的靈藥爲食，再愚笨的人都應該開竅了吧？
更何況她並不愚笨。
徐由心知肚明，小師妹其實很早以前就學會了辟穀，只是不肯放棄口腹之慾而已。
任誰的修真之路上，一邊是表面嚴厲實則慈悲的師尊，一面是偷偷縱容着的師兄，想要成爲一個斬斷七情的修真者，那真是難上加難。
很不幸的，葛紅霜就面臨這種情況。
沒辦法做到無暇子要求的此心恆定，情緒波動起伏的厲害。
哪怕後來無暇子萬般無奈之下，將她獨自關了三十年，其實根子裏的東西，已經定型，哪怕她面上遮掩的再好，徐由還是能從她的神色間尋到蛛絲馬跡。
這夜徐由沒敢睡，他一早便隱匿着葛紅霜的小院外，見得夜半時分，清風子拖着不情不願的小師妹出了院子，一路向着後山深淵禁地而去。
他縱身提氣，遠遠跟着。
到得崖邊，但見清風子拉着小師妹縱身一跌，遠遠只聽得葛紅霜一聲慘叫，徐由追過去之時，崖邊已經沒有他們的影子了。
徐由法力不夠，壓根沒辦法突破崖邊陣法，沒辦法跳下去救葛紅霜，只能在原地等着。
這一夜對於葛紅霜來說，可謂驚魂一夜。
她完全不曾想到，清風子竟然可以很輕易的突破崖邊禁制，帶着她跳下去。
未知的漆黑的世界裏，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不管眼前是人是妖，唯有牢牢抓着他的衣襟，整個人都巴在他身上。
“咳……咳……小霜霜你抓的我太緊了。”
葛紅霜恨不得空出一隻手來，將此人的鼻子打歪。只不過見識過了他這般深厚的功力，她亦不敢輕舉妄去。
白天她回去的時候，此人還與師尊坐在院裏論道，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便是那種勾魂奪魄的眼光也沒有了，眸光清明端正若君子。
讓葛紅霜無端想起大師兄的眼光。
一樣的純良無害。
只是等師尊離開之後，他便自然而然的雙肩下垂，慵懶的向後一倒，又成了原來那般不正經的模樣。
人前人後完全是兩種模樣。
葛紅霜幾乎可以確定，此人一定修煉了什麼邪術。
只是爲何非要死盯着她，她想不通。
救命之恩？
別開玩笑了！
這哪裏是報恩啊報仇還差不多！
二人以一種極爲迅疾的度往下掉，葛紅霜也不知道這種下墜的時間持續了多長，大約有一刻鐘，或者兩刻鐘？無怪乎此處要下禁制，若是尋常弟子掉下來，嚇也給嚇死了！
就在葛紅霜以爲她們會一直持續不斷的往下掉之時，耳邊傳來清風子的聲音。
“小霜霜，我們到了。”
她緩緩睜開眼睛，眼光是一片柔和的白光，像夜行獸皮毛的光，但那不是夜行獸，只是一個光的棺材。腳在這時候落到了實處。清風子牽着她的手，將她拖到了冰棺面前。
這光亮，是冰棺本身出來的光。
她伸手去摸，只覺涼的沁人。探頭去瞧，棺內的男子五官幾乎可以稱得上穠麗，一頭銀白色的頭，脣角微翹，似乎噙着一抹輕諷。
那種感覺非常詭異。
棺內的這個人，身上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
“他是你兄弟？”
清風子難得噎了一下。
“我沒有兄弟。”即使有兄弟，也早被他喫掉了。
又笑：“小霜霜你猜，猜對有禮物。”
清風子的禮物……
“是不是讓我再背個大黑鍋？或者讓玉珠兒師姐在月黑風高夜滅了我，讓我魂飛魄散？”葛紅霜毫不客氣：“那我還真不敢收。”
事到如今，她還有什麼好怕的？
反正這條命是交待在眼前這個人手裏了，還不如趁着臨死之前，痛痛快快的將心裏這口鬱氣給出了，找補點添頭回來。
“小霜霜對禮物的期待很特別，那就不用猜了，禮物我照送。”清風子笑的不懷好意。
葛紅霜驚跳起來：“不不不！禮物還是不用送了！”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她還是被清風子這笑容給鬧的心裏七上八下。
“小霜霜你再瞧——”
葛紅霜低頭去瞧，冰棺之內的人容貌漸漸生了變化，那變化並不大，可是卻以肉眼可見的度在變化着。
先是那一頭銀白色的逐漸的變黑了，然後是眉眼的線條——最後，躺在那裏的便是一個溫和無害的清風子，靜靜的熟睡中。
甚至，連脣邊那抹諷意也沒有了。
有的只是下清宮那些修士們身上慣常的氣息，平和，從容，情緒無波。
即使他閉着眼睛躺在那裏，葛紅霜也能體會到他渾身上下所散出來的氣息。
她下意識扭頭去看身邊牽着她手的清風子，入眼之處，是一頭銀，五官穠麗到不似修士的面貌，臉上是惡作劇到囂張的笑意，眸光流轉間風華萬千，她的意識幾乎要被他的眸光全部吸引，沉溺下去，瞬間產生一種匍匐在他腳下，想要臣服的心……亦或者，緊緊偎依在他懷裏，永生不願離開……
然後——她瞬間清醒，慘叫一聲：“鬼呀——”甩開了還牽着她的手，往漆黑的地方逃竄。
鬼是什麼？
在修真界，那只是凡人死去的時候執念太深，魂魄飄散的碎片，又不能聚攏成形，修煉得道，只能在天地間飄蕩，完全無害的東西。
但七歲之前的葛紅霜，阿孃曾經告訴過她，鬼是這世上最可怕的東西！
在經過數百年的修煉，經歷過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的洗禮，哪怕這世界也與凡人的世界截然不同，葛紅霜早已經忘了阿孃的模樣，可是在這個漆黑深淵裏，在最恐懼的時刻，她還是下意識的喊出了這句話。
她就是這樣的人，對舊的東西念念不忘，永不能棄。
說不上是好是壞，但無暇子認爲這有礙於修行。
沒有舍哪有得？
身後傳來囂張的笑聲，那笑聲近在耳邊，她駭然現，自己跑了這麼久，一寸地方也沒有挪動，只在原地跑步。
腰上圈上來一個手臂，男人將她摟在懷裏，銀色的絲就在眼前。很奇怪，這麼恐怖的時刻，葛紅霜竟然還能覺出他因爲大笑而胸膛震動，傳到她背上的心跳聲。
“小霜霜你太好玩了！”就像在誇一隻寵物。
像她誇火雲獸的口吻。
驚駭欲絕。
師傅師兄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葛紅霜覺得，她沒有及早告訴師尊及師兄這個人身上的疑點，真是一項重大的錯誤，只是不知道這錯誤還有沒有更改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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