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36章 算盡人心爲大楚,長命平安我都要

作者:絕世萌寶天才孃親帥炸了
她笑吟吟地看着楚雲城,眼眶翻涌出的猩紅浪潮,如一頭亂世喫人的魔獸。

  戾氣之重,宛若煉獄爬出的魔鬼。

  黑金龍袍披在身,亦作人間王。

  海神大地的一場戰役。

  她付出太多。

  她經歷太多。

  遠觀的楚雲城,還真以爲她是懷揣正道的人。

  差點兒忘了。

  她是焚世天罡的魔。

  楚南音歸還的眼睛,解不了她的心頭苦。

  消不掉無間地獄的恨。

  既得利益的楚南音該還這份債。

  始作俑者的楚雲城、楚祥更該死。

  楚雲城渾身發寒,打了退堂鼓。

  但來這海神大地一趟不容易。

  想到諸天殿封侯所帶的榮譽,更有了主心骨。

  一鼓作氣道:“月月……”

  “你是天生的戰士,沒人比你更適合做女帝。”

  “南音,南音不如你。”

  “大楚爲她絞盡腦汁,煞費苦心去鋪路,可她不中用。”

  “你看你,多出色。”

  “你想想,要不是這一番歷練,你焉能有今日的作爲?爲父又怎能沒半點心思付出?”

  楚月聽着這厚顏無恥的話,笑了。

  她從未想過作惡之人會痛改前非。

  想着楚雲城從根本上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那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更何況,那不重要啊。

  楚雲城的喜怒嗔癡,不值一文。

  “那我要你殺了楚南音呢?”她問。

  楚雲城愣住,心口痛了下。

  “我是說,我要你殺了楚南音,我才認你呢,才願意放下前仇舊恨呢?”

  她嫣然一笑,眼底的嗜血如波濤涌聚。

  楚雲城如在人生的岔路口,陡峭凌霄的懸崖邊,瑟瑟風裏孤獨屹立彷徨了很久。

  但他並未立馬回答精確,留了個心眼,“小月,只要你先認祖歸宗,什麼都好說。”

  “所以,你會殺了她,對嗎?”

  “對與不對,全看你的抉擇。”

  楚月嘲諷地看着這位衣冠禽獸的楚家主。

  那在大楚金碧輝煌的宮殿之中的小公主,又怎麼不算是一種可憐呢。

  “滾吧。”

  楚月不再與之周旋。

  “月月,我是你的父親,你怎能……”

  “若沒有我,就沒有你的存在。”

  “我賦予了你的生命,你這是什麼態度?”

  “你會被丟下無間地獄,難道你就沒有半點錯嗎?”

  楚雲城惱羞成怒,憋紅了半張臉,瞪圓了眼睛,怒然地看着楚月。

  楚月立於寒風,默然無聲,眼底的殺氣和內心的寒意成正比,她自嘲生而爲人的複雜,有些情緒自己遏制不住,自從臟腑出。

  “她何錯之有?!”

  身後,傳來了鏗鏘凜冽的喝聲。

  楚月回眸,眼底的陰霾和寒意煙消雲散。

  梧桐樹後,徐徐走出了熟悉的身影。

  是她的父親。

  偉岸、巍峨,不可動搖。

  就算只有一臂。

  也如高山之上的參天樹。

  葉天帝踏步而出,站在楚月的跟前,將女兒護在自己的身後。

  “她從來沒錯,錯的是你,是楚祥,是大楚。”

  “可恨你們一步錯,步步錯,不知悔改,不配爲人。”

  “沒心沒肺終日做些損陰德之事的人,也妄想得到福祿一飛沖天,旁門左道終會將大楚反噬一日不如一日。”

  “楚雲城,你不僅錯,你還大錯特錯,甚至爲了掩蓋自己的錯,惡語相向,歹毒心腸,並且在這歧途一去不復返。”

  葉天帝冷漠地看着楚雲城。

  他能和慕傾凰那樣,接受一個願意疼愛女兒的雪輓歌。

  但絕不接受一個蛇蠍心腸毫無擔當的楚雲城。

  楚雲城忮忌葉天帝,當下便隱忍不住了內心的翻涌,雙手滾燙,掌心溢汗。

  他鋒銳的眼神看向了後方的楚月,脫口而出如下令:“過來,月月。”

  楚月默不作聲,從葉天帝的身後,走至了父親的身側,冷眼瞥着楚雲城。

  根據《洪荒律》,楚雲城虎毒食子,必遭懲處。

  若是孩子弒父,一生盡毀。

  可憐楚雲城一把年紀還是不諳世事的蠢模樣。

  楚祥是個人精,焉能不知她對楚雲城何等的恨意,哪能隻言片語就信了楚雲城的所謂真情。

  知她性情不好,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就算是從前的父親不過做個痛快刀下鬼哪會猶豫片刻。

  楚祥算盡了人心爲大楚——

  多好的謀算啊。

  楚雲城來到海神界,因界面壓制的存在,實力銳減很多,如頂着大山行路。

  他來到楚月的面前,又正逢界主、藍老等諸多勢力簇擁自己的時候。

  殺一個近在眼前的楚雲城豈非易如反掌?

  楚祥再事實以此爲要挾。

  換曙光侯諸天殿的萬般榮耀。

  整個大楚都會煥然一新。

  “楚雲城。”

  “你想過嗎?”

  楚月淡淡地問。

  “什麼?”楚雲城一時未反應過來。

  “你來此地,我會不會殺了你?”

  楚雲城眉頭皺起,滿額大汗,無比警惕地看着明月。

  “但我不會殺你。”

  楚月話鋒一轉,“本侯擔心,殺了你後,楚祥以此來要挾,逼本侯將曙光侯的殊榮同分大楚,共享甘霖,那本侯爲了求生,說不定真會點頭答應,真就跟吃了蒼蠅一樣的噁心了。”

  楚雲城驀地瞪大了眼睛,呼吸都跟着急促。

  他從未這般想過……

  楚月又說:“《洪荒律》楚家主應該比我更明白,難道說,楚家主決計來送命,就爲了上演這一出好戲。既能消我之恨,又能和大楚做交易。犧牲你一人,換來本侯與大楚的安寧和平,還真是一樁好買賣。楚家主,你真是爲了大楚什麼都做得出來。”

  楚雲城驚出了滿背的汗。

  寒意涌過四肢。

  這其中的關係糾葛,以及背後隱藏的深意,越想,越覺得後怕。

  作爲楚祥唯一的兒子,他從不會這樣去想自己的父親。

  哪怕楚祥是第一個發號施令,要宰殺明月自己親孫女的人。

  楚雲城也不覺得害怕,認爲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作爲大楚的掌舵者之子,更是感同身受呢。

  便從未想過,父親爲了大楚的利益,會把自己作爲秤砣上販賣的魚肉,推上那任人宰割的砧板。

  孫也好,兒也作罷,都比不過大楚的千秋基業,後世傳承啊。

  一陣陣寒意浸透臟腑。

  如在深夜跌進冰冷的湖隨時溺斃。

  那種被冰冷和死亡將至氣息包裹的感覺,衍生出了無盡的恐懼。

  楚雲城的臉色覆上了一陣白,還在強裝鎮定,不敢露惶惶。

  “月月,不可胡謅。”

  他嚥了咽口水。

  “我誠心而來,哪能拿血肉做買賣?”

  男人踩着流光般的月色往前,逐步地靠近了楚月,忽視掉葉天帝的存在,還有種暗暗較勁的意味。

  “你已是爲人母親的女子了,你也身兼重責,該知爲父的難處。”

  “你這道貌岸然的父親並不知我的言不由衷,如若他和我易地而處,他又何嘗不是我?”

  “昨日之事皆成雲煙,往事該如灰燼散,你我父女,和好如初,纔是重中之重。”

  楚月笑了。

  “你笑什麼?”

  “笑你天真愚昧,蠢笨如豬,滿口的仁義道德,滿腦的漿糊,慣會說些沒心沒肺的話。”

  楚月嗤笑了一聲,言語冷冽,毫不客氣,直把楚雲城說得灰頭土臉,垮了脊椎骨。

  “往事雲煙,該作灰燼散,你說得輕鬆自在,無非因爲在過去被燒作灰燼九死一生受苦受難的不是你。”

  “楚雲城,我當真高估你了。”

  她往前踏出,目光凜凜。

  “若論爲人父,你比不上這天下人。”

  “若論爲人君,你上不如楚祥,下不如楚世遠。”

  “夫妻已和離便是兩路人,再叨擾雪娘讓他無寧日,我定要你碎骨萬段,不得好事。”

  “楚家主若是不信,大可一試。”

  她高高地挑起了眉梢,藏在靈魂的乖戾邪戾,從骨頭縫裏溢出鐫在眉角眼梢。

  與之對視的楚雲城渾身發寒。

  他不願做死在女兒手中的可憐男人。

  他耷拉着頭,滿身疲憊就要離去。

  月影深深。

  雪如寒酥。

  白茫茫的交織着銀色月華,朦了人眼。

  數步過後,他頓足,回頭看來——

  這一次,豺狼虎豹般的眼睛,直直地鎖定了葉天帝如臨大敵,滿腔恨意不得泄。

  偏是不信,當葉天帝知道事情的真相,在面對葉楚月時會沒有半分的恐懼。

  “你以爲她是什麼?”

  “她可是焚……”

  葉天帝打斷了他的話:“焚世天罡魔嗎?”

  楚雲城眼眸赫然擴大,驚愕如海嘯,張着嘴卻說不出話。

  寒意陡然席捲了全身。

  一點波瀾,永不止住。

  他定定地看着巋然不動,神情始終的葉天帝,手掌抖動了一下。

  原來——

  原來葉天帝竟早知焚世天罡的真相啊。

  竟無半點恐懼忌憚。

  甚至還如此呵護?

  他不信!

  不信一個男人,一個父親,能做到這等地步。

  “我不想知道你是什麼意思,但有一點我需說明。”

  “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孩子,葉府的掌上明珠,這人世間的金枝玉葉。”

  “和你大楚,毫無瓜葛。我想,比起在此地多說廢話,不如回去好好想想,大楚怎麼就爛透了,是源自於你,還是你的父親。”

  葉天帝字字珠璣,說得楚雲城面色如土。

  “小月,走吧——”

  葉天帝收回了眼神,爲楚月攏了攏大氅,拂去女兒髮梢的落葉,如尋常人家,道尋常話,“祖母溫了酒釀,就等你了。”

  “好。”楚月勾脣一笑,在父親面前,清冷眉目褪去寒意,暖流涌動在心眼角都是柔和的,似那年盛夏的晚風。

  父女倆踏步同行,不再多看楚雲城一眼,如同對待空氣般忽視。

  楚月沒想過點明楚祥目的能讓楚雲城萬分相信,但只要留下了這個疑影,就會揮之不去,陰魂不散地跟着楚雲城。

  總有一天,會成爲楚祥自掘墳墓的禍端。

  楚雲城看着逐漸消失的背影,忮忌遍身,從發紅的眼睛透出。

  他竟有所期待。

  期許明月會這樣,陪在他的身邊。

  時而莞爾,喊一聲父親。

  春夏博弈賞花。

  秋冬溫酒喝茶。

  ……

  “我會殺了你的,楚雲城。”

  所有的期許在腦海裏幻化出的楚月聲音和滿是恨意的一張臉一雙眼給衝擊爲泡影。

  他瑟縮顫抖,腳步趔趄地往後退去,不覺間淚水就涌上了眼,想要追上去和楚月訴說這麼多年的思念,轉瞬想到每一次的思念都是暗藏殺機,便又僵硬着邁不動腿了。

  “月月,我真的不配爲你父親嗎?”

  他喪氣垂首,喃聲懨懨,自言自問。

  “是的——”

  斜側,幽幽傳來了一聲。

  楚雲城驀地警覺,循聲看去。

  灑了雪的枯樹枝上,懶洋洋地坐着一人,身穿血色的袍子,兩手環胸,背靠於樹,居高臨下地看了眼楚雲城,眼梢氤氳着暴戾氣息,脣邊若有似無的弧度含有譏誚。

  楚雲城知道這人。

  葉無邪。

  葉楚月唯獨認定的兄長。

  “你們竟真的不怕焚世天罡?那可是魔,會帶給你們帶來滅頂之災的,會下地獄的。”

  楚雲城一閃而過的想法得到了證實,如吞金般窒息。

  他難以接受自己因爲懼怕而丟下無間地獄的孩子,竟有那麼一批人,情願下地獄都想着託舉。

  “她從未帶來過滅頂之災,她帶來了無法估量的美好。”

  葉無邪問:“雪夫人懷我小月時,大楚渡過了難關,並得到月族青睞,那時風光無倆。楚家主,你可想過,這是小月帶來的好?”

  “她所過之地,並未留下過禍患禍端的災,相反,她在的地方,河清海晏。”

  “就算有災禍,也會被她撫平,這是她的好。”

  “楚雲城,她很好,她不會讓我下地獄。”

  “如果有朝一日,你看我在地獄裏,那隻能是因爲我該死,我的命數就該在地獄裏沉淪,和小月無關。”

  戾色很深的男子,和往日裏的邪佞陰絕截然不同,竟在心平氣和,與楚雲城對話。

  楚雲城瞳眸緊縮,無法相信,這世上竟有這般純粹真摯的兄妹感情。

  更讓他難以釋懷的是,葉無邪所說的話,讓他回想起了往昔。

  不管是他,還是楚祥。

  都將那幾年大楚的崛起,歸功於楚南音。

  “不可能!那可是焚世天罡魔啊。”

  楚雲城連連後退,揮動的衣袖斬去了順着月光飄落下來的雪茫茫。

  “她也是銜神珠而生的人。”葉無邪不緊不慢地糾正,眼底深處狂涌殺機,末了又緩緩掩下如個無事人。

  經葉無邪的提醒,楚雲城想起了明月的神瞳,他從未見過如此純正的金和神性。

  放眼洪荒界,那是絕無僅有。

  乃至於是諸天萬道,亦是罕見。

  而當他把神瞳放入楚南音的眼中,神氣消散了太多。

  要不是這麼多年來的細心養護,耗盡了半數家財,早就煙消雲散了。

  “楚家主,真可惜。”

  “可惜?”

  楚雲城緊盯着枯樹上的男人看,一輪皓月遵循黑夜軌跡在男子的背後升起。

  男子百無聊賴地玩着枯樹枝,指腹碾碎了雪花,像是無害的人兒,有幾分幼童的稚氣。

  在楚雲城的注視之下,過了半晌,葉無邪纔好整以暇地懶聲說:“你本該是神的父親,不可惜嗎?一念之差,竟天地之別。你沒接住潑天的富貴,也對不住神的考驗,所以,神將你丟棄了。”

  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直中要害,在黑壓壓的樹上,欣賞着楚雲城的神情龜裂出從未有過的絕望,纔是葉無邪想要的殺人誅心。

  “你說,可惜嗎?”葉無邪斂起眉目的陰鷙,緩聲問道。

  楚雲城的臉色相當難看,咬着牙不語。

  是啊。

  他原可以成神的父親。

  爲何非得是災厄。

  如若說,那是降生大楚的神呢?

  正如葉無邪所言。

  從九萬年前,時至今日。

  葉楚月所在的地方,和其有感情羈絆的人,都只有好處啊。

  是他被父親帶着,一直朝焚世天罡的方向去想,反而從未思忖過神的存在。

  “我很好奇。”

  葉無邪饒有興味地看着楚雲城的神情變化,見時機到了,便又問:

  “我很想知道,是你一手造成這局面,還是聽從了旁人的慫恿?”

  楚雲城想到了陰惻惻的父親,習慣了號令羣雄的老爺子。

  那時,輓歌生下明月,他懷揣着何等激動的心。

  抱着異瞳的孩子,雖心生懼怕,但也沒想過要殺死這個孩子。

  正是父親!

  是父親他讓自己去做這些狠毒的事。

  把明月丟進無間地獄不說,還要挖掉明月的神瞳。

  時間證明了一切。

  神瞳在楚南音的身上毫無神性可言。

  父親的決策錯了。

  可父親從未認過錯。

  楚雲城臉色愈發難看,卻並未順着葉無邪的話說,而是冷着一張臉道:“這就不是你該管的事了。”

  “也是,不管如何,我得感謝你們,讓我成爲了神的兄長,成爲了曙光侯的長兄,這潑天的殊榮,我接着。”

  葉無邪平靜地笑,俊臉上的五官如畫精緻,擺在檯面上的話實乃陽謀,但對付楚雲城就夠了。

  即便楚雲城聽出了他挑撥離間的弦外之音又如何,前有小月所說的“弒父交易”,後有他的“錯失神”論。

  葉無邪從枯樹上一躍而下,伸了個懶腰,眉角陰鷙又消散些許。

  他勾着脣,眉梢輕挑,笑不及眼底如看跳樑小醜欣賞着自我掙扎的楚雲城。

  “沒有真心的人,纔是要下地獄的。”

  言罷,他踏雪而去。

  “可她不是神——!!”

  楚雲城往前走出一步,欲追上葉無邪,盯着葉無邪的背影,壓着嗓忍着情緒之苦低吼。

  “她不是神,誰又會是神呢?”

  葉無邪回眸看來,眼梢蔓延開了血腥的緋紅,笑意愈發濃郁,眸底倒映着楚雲城慘白的臉,漫不經心說出讓楚雲城錯愕的話。

  麒麟靴踩着滿地的積雪,以漫天霜華作披風,葉無邪走出了楚雲城的視線。

  楚雲城在原地站了很久,失魂落魄的,如行屍走肉。

  周遭都是刺骨的寒氣,從衣襟、袖口往皮肉裏鑽去。

  回首九萬載,自己一直在失去。

  他也曾酩酊醉酒,漲紅了臉,搖搖晃晃想去雪輓歌的房間,道出當年之事,說清有關於明月的實情。

  那也是他的孩子。

  雖被他親手殺害。

  他也曾有過父親的感情。

  就算只有一絲,也足以叫他今朝斷腸啊!

  他也曾有無數次機會可以挽回,偏偏都被冷血冷心的父親親手阻擋,斬掉了他的回首之路。

  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不破南牆不肯回!

  他就要進了雪輓歌的院子。

  是父親派人擒下了他。

  一盆盆冷水澆灌。

  父親的手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臉上,逼他清醒。

  “逆子,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亂,作爲一家之主,你難道不知自己要做什麼,該說什麼嗎?”楚祥怒喝。

  楚雲城清醒過來,對上父親失望的眼神,卻流出了痛苦交織的淚水。

  “爹,我親手殺了我的女兒,我很痛。”

  “輓歌有一天知道真相,絕不會原諒我的。”

  “不會的。”

  “我不想失去她。”

  “爹,你不知道,我看着南音的金瞳,我總會想到那個孩子。”

  “你說,如果她還活着,會不會對我笑,喊我父親,會不會也是一個很乖的……”

  “啪!”這一巴掌,楚祥打得很狠,直接在楚雲城的臉龐留下了滲血悚然的紅色掌印。

  楚祥一盆冷水澆了過來,澆得楚雲城衣裳溼透風一吹就是徹骨的冷。

  “你好好冷靜冷靜,就算你現在說出來,以輓歌的性子,絕不會原諒你的。”

  “她的性子,你作爲丈夫,應該比我更清楚。”

  “她只會恨你,恨你殺了她的孩子,哪怕她那不中用的肚子只生下了一個不中用的魔,害我大楚險些覆沒。”

  “這就是你找的好妻子,你非她不娶的好姻緣!”

  “你想幹什麼,我攔不住,但只要是有礙大楚的事,我決不允許。”

  “如若雪輓歌她得知真相,妄圖傷害大楚,即便她是我的兒媳,我也不會原諒,絕不留情。”

  “……”

  “啪嗒。”

  雪地裏,楚雲城跪在了地上。

  身上又是厚厚一層積雪。

  白得純粹,讓他感到噁心。

  他閉上眼睛扯着脣苦笑,嘲聲道:“就算是你的親生兒子,你也不會留情的,對嗎,父親大人。”

  無人回答他的話。

  迎來過往,三兩清風三兩雪,還有輕愁的月訴不盡多少載的殤。

  楚雲城跪了好久,想要支棱起身,奈何跪的太久,腿部的血液不流暢,發麻得險些跌倒。

  他一手撐在地上,磨破了掌心,跪坐在地上揉了揉僵硬的腿,緩了半晌才站起身。

  原想打道回府,但鬼使神差的,想要去看一看雪輓歌,和他的……明月。

  “謝將軍,許將軍,有人要往侯爺那裏去,該如何去攔?”

  “好像……好像有上界的氣息。”

  守衛來到謝承道、許流星身邊問。

  “上界來人?”

  謝承道疑惑,“會不會錯了,上界來人,怎會悄無聲息?上界的人,又怎麼會來界天宮?當界面壓制不存在嗎。”

  許流星略略思忖,眼底寒光流轉,“莫不是,大楚。”

  “大楚?”謝承道驟然警惕,端出劍拔弩張隨時指哪打哪的架勢,眼睛裏迸發出雷霆之威,“大楚來人,定要傷害侯爺,由不得他們欺人太甚。”

  許流星微微一笑,看着一驚一乍的謝承道將軍,有幾分無奈。

  生怕謝承道一時奮勇熱血,當真提刀去見了血。

  “謝兄,若真是大楚來人,侯爺定不會有損傷。”

  謝承道停下了腳步,“何以見得?”

  許流星睿眸深邃,眉宇青澀。

  “大楚派人前來,定是有所圖,楚凌公子削髮爲僧也不見大楚這般焦急,一則圖雪夫人,二則圖侯爺。”

  “圖侯爺?他們對侯爺毫無仁慈,只怕想殺之而後快吧,有什麼可圖的?除了來刺殺侯爺,難不成還能……”

  謝承道靈光一閃,想到了什麼,懸河的話語聲戛然而止,與許流星深深對視了眼。

  許流星點點頭,認可了謝承道的靈光。

  “原是有利可圖。”

  謝承道獰笑:“看來那大楚,想要攀附諸天殿的榮寵了。”

  許流星不語,看先了西北角。

  一道身影,從如沙細雪中走出。

  衣袍是刺目的紅。

  “邪公子。”許流星敬重作揖。

  謝承道側首一看,趕忙拱手,“邪公子深夜來此,可是有要事相商?”

  “是關於上界來人的事。”葉無邪說。

  謝承道滿臉的嚴肅,湊上前,手刀往脖子上一抹,比劃了個乾淨利落的手勢,眯起兇狠的眼睛咬着牙問:“邪公子可是想趁此機會,將那不速之客給宰了?公子安心,爲侯爺效命義不容辭,一句話的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承道這就去將那來者斬成三節。”

  “不用了,放他進去。”葉無邪則道。

  “公子這是?”

  “不會有危險的。”

  葉無邪的話語聲很輕,有着一如既往的冷,眼梢的陰邪之氣讓人不禁想到血鬼的痕跡,方而膽寒。

  謝承道只得按照葉無邪說的去做。

  卻在葉無邪走後,擰着眉深思:“邪公子這是何意呢?他應該比我更擔心侯爺纔對。”

  百思不解葉無邪的做法。

  許流星望着葉無邪消失的方向,空空的只餘下鬆軟輕盈的白雪。

  “興許……”

  少年低語,“只會走出陰霾,去觸摸光,纔會被光給焚得羞愧難當吧。”

  “什麼意思?”咬文嚼字的謝將軍聽不懂,暗搓搓的只想許將軍說人話。

  少年咧嘴一笑,言簡意賅:“大概,是想讓大楚來人,看到什麼纔是人間的真情可貴,方纔能自慚形穢吧。”

  謝承道懂了,高深莫測地摸着下巴,“原來如此,巧了,許將軍和本將想到一塊兒去了。許將軍,本將是想考考你,沒想到你腦子和本將一樣的靈光。”

  許流星笑而不語,稚嫩青澀,還有着少年老成。

  從前。

  許流星和他部下的軍隊,都是最末流的。

  守備軍不如前鋒軍那般威猛,但有着自己的價值,正如盾比之矛。

  ……

  楚雲城身如鬼魅,行於暗夜,暢通無阻進了界天宮內。

  笑語聲遠遠傳來。

  他像行屍走肉,癡癡地看。

  那裏,是黑夜裏的芳菲天。

  “祖母溫的酒,便是好喝。”

  楚月汩汩地飲酒如喝水,咬了口桃花酥,甜而不膩的醇香蔓在脣齒間,直衝咽喉去,是讓人留戀不捨的味道。

  她說:“桃花酥也好喫。”

  “小楚喜歡便好,祖母要爲你釀一輩子的酒,我們小楚,可是無酒不歡的。”

  太夫人握着金燦燦的柺杖笑容滿面,自豪道:“祖母祖傳的精釀手藝,就算放在上界,那也是數一數二的。”

  臨行前,掐着時間想多陪伴孫女一些。

  “好。”楚月咧着嘴笑,“那我便喝上一輩子。”

  那是在家人之前難得流露出來的神態。

  沒有緊繃的神情,皺起的眉。

  也沒有運籌帷幄的疲憊,在鋒芒殺機中求生的難得喘息。

  酒暖暖的。

  胃裏,心裏,都暖暖的。

  今年的冬天,不算冷。

  “小楚月,別提了。”

  慕臨風嗷嗚慘叫,“我幫你祖母釀酒,稍有個打盹兒,都得被罵好幾句。”

  小舅舅越說越氣。

  “去找母親告狀,又被罵了一頓。”

  “找父親說道,父親熟視無睹。”

  “你說,有這麼個理嗎?不就打了個盹兒。”

  慕臨風悶哼了好幾聲,還特意去看衛袖袖獲得同情,企圖拉幫結派。

  “袍袍兄,你說對吧?”

  衛袖袖一怔,問:“袍袍之意,從何而來?”

  “哦——”慕臨風應了一聲,“是那秦懷鼎老先生所說,說這是你的乳名。”

  秦懷鼎一生都想把衛九洲的兒子佔爲己有,連名帶姓都取好了,以袍對袖極致工整。

  小老頭兒還覺得十分大氣。

  反觀袖袖,小家子氣。

  衛袖袖兩眼一黑,又回到了被秦懷鼎捉弄支配的恐懼。

  “慕兄,我覺得……”在慕臨風兩眼放光的注視之下,衛袖袖輕咳了數聲說:“我覺得,二位老夫人罵得好。”

  慕臨風:“???”這廝到底是誰的拜把子兄弟啊?

  “輓歌,你多喝些湯。”

  慕老夫人留意到了沉默寡言的雪輓歌,“湯裏有小月特地囑咐的神農丹,還有一些稀有藥草,適合你的底子。”

  “老夫人有心了。”雪輓歌一雙白皙纖細的手,端起瓷碗喝了一大口湯,身體確實舒適許多。

  “你這孩子,就是心事太重了,應當放寬些心,沒什麼過不去的。人生在世,爲己則順。”太夫人寬慰道。

  雪輓歌看着楚月,欲言又止。

  放在桌下的手,攥緊了玉璧。

  是一個平安扣,用紅繩系列,還吊着一顆月光石,被她鐫刻成了圓月的形狀,拇指大小。

  “老夫人說得是。”雪輓歌溫聲回。

  她看了眼慕傾凰,握着平安扣的手,更是加重了些力道,乃至於骨節滲出了白。

  她聽聞。

  小月弄丟了慕傾凰所贈送的長命鎖。

  悲慟到吐血。

  長命鎖。

  平安扣。

  都是母親對兒行千里的擔憂。

  她一怕自己送的無關緊要。

  二也擔心慕傾凰心中不快。

  “小月,你阿孃有話對你說,別再喝了。”

  慕傾凰看了眼飲酒而樂的女兒,暢快道。

  楚月懶懶地靠在椅上,吊兒郎當的鬆垮,沒個正經模樣。

  黑金紋的大氅披在身,特別的暖和,半壺酒下肚,她惺忪地看向了慕傾凰。

  慕傾凰當即緊張到正襟危坐,露了些怯,袖衫下的雙手緊緊地絞着平安扣。

  這份遲了多年的心意,她怕玷污了純潔的女兒。

  慕傾凰。

  羅玲玲。

  這兩個母親對明月的好,都不在她之下。

  相反,她的愛平均給了每一個孩子。

  落在明月身上的,不算多。

  甚至還有點兒少。

  她覺得,自己微薄的感情拿不出手。

  就像這份遲來的平安扣,送不出去。

  “阿孃,有話?”楚月眨巴了兩下眼睛問,濃密漆黑的睫翼上都沾染着微醺的酒氣。

  “月月你……吃了嗎?”雪輓歌腦子嗡鳴空白,憋出了一句讓滿座人都側目的話來。

  慕傾凰扶額,哭笑不得。

  慕臨風用手支着腦袋,看了看雪輓歌,又看了看正在喫的楚月,暗暗道這叫個什麼事呢。

  “吃了,還喫不少。”楚月揚脣一笑。

  雪輓歌微笑:“那就好——”

  總算是擺平了過去。

  她心一顫,便將平安扣藏起。

  有慕傾凰的長命鎖就好。

  無需再多她的平安扣。

  雪輓歌爲了掩蓋住自己的思緒,端起了酒杯,輕呷了一口。

  楚月卻朝她伸出了手。

  雪輓歌茫然地看着女兒空蕩蕩的掌心。

  “阿孃不是有好東西相送嗎?怎麼還不給我,我可盼了很久,便來討要了,阿孃可別怪我無禮。”

  楚月咧着嘴笑,瑩白的臉噙着少年意氣。

  雪輓歌發怔。

  慕傾凰說:“輓歌可別讓小月久等。”

  “一點薄禮,怕月月不喜。”

  雪輓歌輕吸了口氣,將紅繩纏繞的平安扣月光石拿出。

  “月月已有了長命鎖,多這平安扣,若是累贅了就不好。”雪輓歌說。

  “阿孃此話差異,古往今來,珍稀寶貴的好東西,不怕多。”

  楚月精神微動,那平安扣就到了自己的手中,遮蔽日月的檐下也能看到粼粼月光。

  雪輓歌有七竅玲瓏心,特地鐫了圓月,而非是彎月。

  月有陰晴圓缺,她盼望明月的人生,如那月滿之時。

  “你——”

  “喜歡嗎?”

  雪輓歌問得忐忑小心。

  楚月將平安扣別在腰上,玉璧垂落之時,恰好在衣袍所繡的龍首上。

  猶如游龍頂着一輪圓月破海而出,從夜色中來,走向太陽的光明。

  “喜歡。”

  楚月收起了笑,認真地望着母親。

  “阿孃,我很喜歡阿孃給我的平安扣。”

  “有平安扣,前路定會平平安安。”

  長命鎖。

  平安扣。

  她都要。

  正如每一個母親,她都愛。

  雪輓歌紅了一雙,笑時有淚流出,不覺沒入了嘴脣,嘗一口苦澀,和內心瀰漫的溫暖甜味交纏。

  她笑着看向楚月,淚如雨下,哽聲溫婉:“我們月月,定會平平安安,長命無憂的。”

  平安喜樂。

  長命無絕衰。

  是雪輓歌和慕傾凰對女兒的寄望。

  楚月的元神之力,猶如溫柔的手,春風一般匯聚,爲母親拭去了眼尾的淚痕。

  雪輓歌心中的暖流融化了冰川。

  一直壓抑的本源之力,竟隱隱有所鬆動,似有要突破的跡象。

  楚雲城遙遙看着雪輓歌的淚和笑,又看着一家的溫情沒有算計,不似大楚的冰冷。

  他從前,也有這麼個家。

  從何時開始冷了起來呢?

  是秋風瑟瑟時嗎?

  還是冬天來臨時。

  楚雲城想不起來了。

  “雪夫人。”

  葉無邪走入了殿內,“晚輩有一事不明,可否請教雪夫人?”

  “請說——”

  “晚輩聽說,當年雪夫人懷小月時,正是大楚的輝煌之時,都傳言,雪夫人孕育的正是祥瑞之胎。”

  “嗯,有這麼一回事。”

  雪輓歌細細搜刮陳年的回憶。

  葉無邪又問:“懷胎的那些月份裏,可有發生過,令雪夫人至今不忘的事嗎?”

  雪輓歌顰了顰眉,眸光一閃,眉峯舒展開來——

  還真想到了那麼一件事。

  “那時,洪荒道有個說法,說神會降臨洪荒,是洪荒文明飛昇的好時刻。”

  “之後的二十年,洪荒都要把握機遇,有望成爲下一個諸天萬道,乃至於超過諸天萬道。”

  “這個說法,甚至連諸天萬道的人都驚動了,還派人來洪荒觀察了許久。”

  “但後面,並未見過神的誕生,二十年的洪荒好氣運,變得平平無奇,結合天干地支五行論道,竟是走向衰敗空亡的氣運。”

  “從此,再無人提及神的誕生了。”

  雪輓歌清晰地記得這麼一件事,鬧得沸沸揚揚。

  她的知己好友還看着她肚子說:“不會是神誕生在你的腹中吧?”

  雪輓歌不以爲意。

  她雖自命不凡,但還沒狂妄到覺得自己能夠生下神胎。

  而今回想,雪輓歌不得不往這方面去想。

  畢竟明月誕生的時候,是有神瞳的……

  那……

  算不算是神呢?

  那又算不算扼殺了神呢?

  雪輓歌看着楚月,滿懷虧欠。

  楚雲城走了。

  始終想着雪輓歌的話。

  那年有關於“神誕”的事,他也聽了一些。

  難道……

  他真的能夠成爲神的父親嗎?

  這條光輝之路,真的被他扼殺了嗎?

  他千辛萬苦,跌跌撞撞回到了大楚。

  除了侍衛、婢女,兒女沒來迎他。

  他想。

  大抵是夜色深了吧。

  好在父親還是和往常那樣盼他歸家。

  楚雲城心裏的燈火還未暖洋洋地亮起,想到明月所說的話,又被一片寒意所覆。

  他並未去見楚祥,而是在父親察覺自己歸家前,去細查了一番大楚的兵力調遣。

  這一查,便是心一涼。

  大楚兵力,皆聽楚祥的差遣,有破釜沉舟之意,隨時去往海神地。

  率兵的楚祥,也會去。

  楚雲城滿目的蒼涼,滲進咽喉,吞入臟腑,化作一聲悽悽苦笑。

  去海神做什麼?

  是認爲明月會殺了我,從而和明月談判嗎?

  用我的命,換諸天殿封侯的滿門榮耀嗎?

  就算我死了,我還有兒子留在世上,能夠繼承大楚的霸業。

  楚雲城臉上溼漉漉的,黏糊涼意爬着皮膚。

  他擡手一抹,才發覺是自己的眼淚,源源不斷從眼裏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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