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司務長的小竈
三天後走的人很多很多。
最後一個名單出來後,七連沒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是什麼。
他的歸宿是什麼地方。
但所有人都涌現出了與之前截然相反的心情。
之前走的人最傷心。
現在留下來的人最可憐。
留下來的人要面對孤獨,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止的孤獨。
封於修的內心突然有些慌,他逐漸的習慣了人多,再也不會因爲人多就焦慮不安。
可現在他好像又要一個人了。
茫然無措的前方,人走人去的戰友。
“呵……”
他冷笑一聲轉身走進了黑暗,走向了食堂方向,熟練的撬開窗戶走進了雜物間。
一如既往的鍛造他的七筋。
那個張幹事聽說活過來了,只是要在醫院躺個半年多,正好讓他好好的清理清理腦子裏面的水。
他需要時間,至少一年的時間。
凌晨四點,封於修從食堂翻了出來。
最近不知道怎麼了,七連分明人越來越少了,司務長卻起來的越早。
五點就開始讓炊事兵開始做飯。
他的口號很簡單:七連人還在,飯就不能停!
人越少就越讓他們喫好,去了其他的連隊,哪有七連這樣好的飯了,不能讓走的兵還受腹部的苦。
封於修站在門外等着。
司務長打開門嘆了口氣,“許三多啊,最近你總是第一個來,偌大的七連看來只有你睡不着了,我總算沒看錯你,進來吧,今天給你整個小竈,魚香肉絲,紅燒鯽魚,本來打算給那些幹部的,現在看來他們喫個屁。”
封於修點了點頭,“是睡不着,想到七連要整編了,睡不着。”
司務長越來越開心了,“只要七連還在,只要你來,我給你開小竈,走走走!”
一個小時後。
封於修擦了擦嘴角的油膩,總算是吃了一頓享受的飯菜。
他剛剛走到訓練場,就看見伍六一背對着他,略顯孤寂滄桑的高人風範。
封於修有些咋舌,搖了搖頭,都什麼時候了還支棱着,生怕別人看出七連要垮了。
他從左側繞了過去,今天還有個十公里要跑,一千個俯臥撐,鐵板橋馬步最近要從兩個小時到三個小時了。
還有訓練爆發跟反應速度的項目。
封於修突然有些感慨,七連要整編了,自己倒是越來越沒有時間了。
隨着練功的越來越多,越來越熟練,他的節奏也會越發的頻繁。
以後的他可能就不是去練武,就是去練武的路上。
因此,留給他閒暇的時間不多了。
至於團長說的取消二等功,他已經猜到了。
打了張幹事跟二等功抵消了。
有時候他在想,張幹事那玩意也能跟二等功比較?
不過抵消了也好,他現在就想這些首長忘記他,最好將他扔在某個犄角旮旯去,留給他足夠多的時間去拉開七條大筋。
他現在就是一臺轟鳴鼓足馬力的發動機,需要長時間開啓動。
一旦徹底發出轟鳴,必然會震顫大地。
“哎哎……等等!許三多你站着!”
伍六一專門在這裏等封於修的,剛剛只是走神了,看見封於修從他身後走過連忙追了上去。
封於修站定疑惑的看向伍六一。
“班長都不叫了嗎?”
“第三批名單也下來了,二十七個。”伍六一沉着嗓門說道。
封於修沉默了,有些不理解的擡頭問道:“七連就剩下二十九個人了,最後一批走二十七個?”
伍六一抽了一根菸,這是從連長桌上順來的軟中華。
煙味遮蔽了他的視線,伍六一大口大口抽着煙。
“這次名單是最後一批,七連會留下兩個人。”
封於修有些喫驚,七連都沒人了,還留下兩個人幹什麼?挖墳嗎?
“誰留下了?”封於修問道。
伍六一目光倒映着淡淡的光澤,他的眼神永遠那麼的有精神,永遠都是一種執拗的力量在迸發。
似乎只要他想去做,這社會就沒有完不成的事。
可如今,這份光澤出現了一絲的黯淡。
他的心事從來都沒有這麼沉重過。
於是他的眼神浮現出了不屑的目光,這目光落在了封於修身上。
“你知道的,我認的班長只有一個,那就是坦克連的史今,你從來都是一個不合格的班長,你心中根本不明白士兵真正的榮譽,不明白軍隊的戰友情!”
封於修眯了眯眼睛,伍六一說的對,他很難共情別人,他只愛自己。
如果一萬個人跟他的生命選擇,那麼必然是他自己活着。
沒有任何人,任何東西比得上他自己的生命。
他可以利用一切東西,任何東西都可以爲自己的利益服務。
前世掙扎了二十八年,他在苦水中浸泡,在廝殺中成長,在死亡中徜徉。
如今雖然入伍一年,他的那種榮譽感依舊沒有滋生。
伍六一突然嘆了口氣,“不過你是個天生當兵的料,你的本能你的努力,更重要的是你身上那股子熱血非常合連長的喜歡。”
封於修沉聲問道:“你等着我就是爲了說這些?”
伍六一聲音大了一調,“知道嗎許三多,我到了現在都瞧不上你,上次紅藍軍演習對抗中,你捨棄了受傷的白鐵軍,我就明白,戰友情對你來說只是一個踏腳石!”
“你現在就像一團泥巴,就是捏不成戰友想要的人形。”
封於修走上前,目光逐漸的冰冷,“如果你再這麼廢話,爲了說這些沒用的話,我不介意跟你打一架,你打不過我的。”
伍六一冷笑一聲,“要跟你說的正事,我分到機步一連,還是三班,三班班長……留下看守的是你,你和連長……”
“現在你變成了那個最可憐的人,走的人都歡欣鼓舞,他們忘卻了七連曾經,只是一心想着逃離這個空闊的囚牢,因爲留下來的人看守的是空殼一般的七連,也將自己關在了這裏面。”
“許三多,別讓自己太過於冰冷,我不希望下一個成才就是你。”
說完伍六一背對着一步步走遠,他的身軀出現了一絲絲落寞。
人來人去,這下是真的變成了人去沒有人再來了。
封於修突然嘴角裂開,充斥着狂喜的笑容。
終於……
終於給自己留下足夠多的時間了。
想想,偌大的七連只有他跟高誠。
他想要幹什麼就幹什麼,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去犄角旮旯練功去了。
封於修轉身繼續開始了他每日的訓練任務,他的任務訓練基層連隊是不可能有人複製下來的。
持續了整整一天後,封於修回到了食堂內。
司務長對着他眨了眨眼。
封於修瞬間明白了,走進了後堂的一個小隔間內。
“小子,你聽說了吧。”
司務長提着兩瓶啤酒進來坐下,眼神滿是落寞。
封於修正在消滅桌上的大魚大肉,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因爲飢餓變得飢不擇食。
不過部隊食堂的飯味道是真的不錯,那些二級廚師證的班長不是吹的。
“砰!”
司務長自顧自的咬開瓶蓋,猛灌了一口繼續開口,“這次七連留下了兩個人,一個是連長,另一個……你喫魚不吐刺的嗎?”
封於修大口大口的啃食着魚。
聽見司務長的話,愣了愣大口吐出一團的魚刺。
“司務長你繼續說。”
封於修露出笑容,司務長給了他小竈,可不能再冷着臉了。
這是對食物的不尊重。
司務長突然有一些心酸,他望着眼前這個面露硬朗的臉龐。
“沒事你先喫,喫完再說。”
“小王,再炒幾個菜,把他媽的那個鮑魚拿出來。”
“司務長,那是給團部的。”
“給個球,拿出來燉上!”
封於修愣了愣,“我喫完就走,鮑魚得很久了吧?可能待不了那麼久了。”
他的內心甚至露出了離譜的情緒,爲什麼會有鮑魚這種東西的?
這玩意怎麼可能出現在這個年代的軍隊中?
“上次幾個小子幫助了幾個老鄉,那個老鄉是開水產公司的,特意送來感謝的,放心。”司務長解釋道。
封於修這才點了點頭。
“喫完了?”司務長露出笑容。
封於修點了點頭,“喫飽了。”
“不喝點酒?”司務長拿起酒瓶,另一瓶放在封於修面前。
“喝酒會導致肌肉出現鬆弛……”
“行了行了,你這個兵啊,也是我見過奇葩中很多的,當兵不喝酒不抽菸,你的追求是什麼?”
封於修沉默不語,他的追求之前是成爲武道高手,將那些老不死的武林高手一個接一個的全部殺死。
現在的話他的追求依舊是這個,只不過多了一點東西。
什麼東西呢?他也說不準,可就是多了一點,這也是他一直待在部隊,而不是從那堵牆跳出去的主要原因。
司務長擺了擺手,他也不指望能從眼前這個兵的口中聽出什麼高大上的志向出來。
“接着剛剛的話,連隊最後的留守人是連長跟你。”
司務長說完有些不忍心的側過頭。
可半天沒有動靜,錯愕的轉過身發現封於修正收拾着桌子。
“你不發表意見嗎?”司務長忍不住追問道。
“意見?軍人服從命令,我能有什麼意見?應該的。”封於修將魚刺扔進垃圾桶裏面拍了拍手回答道。
司務長一怔,“看守連隊,指不定是什麼時候呢,萬一跟老馬一樣起步就是三年呢?五年呢?”
封於修驚喜問道:“那我是不是不用退伍了?”
司務長徹底閉嘴了,眼前這個兵總是能從一些談話中找出非人的觀點來。
這個觀點能讓原本肅然的氛圍瞬間被扯碎。
“去吧去吧,晚上給你留門過來喫鮑魚來。”
司務長直接送客。
封於修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走出食堂大門的剎那,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重新變成了冷峻。
走進了七連宿舍的樓房,原本嘈雜的聲音變得格外安靜。
從來沒有過的安靜,樓道散發出的腳臭味道也清晰了不少。
走進三班,所有人都在收拾東西。
雖然三天後才走,可現在他們都在提前讓自己看的不是那麼的落寞。
提前三天適應一下離別的感覺。
於是,他們得出了一個結果,沒有感覺,有的只是空白。
不知道說什麼,不知道要做什麼的空白。
看見封於修進來,馬小帥偷偷的將地上的包裹踢到了牀底下。
“嘿嘿,班長你來了啊。”
封於修看向四周,三班的兵都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看着他。
就好像探監一樣的目光,看的他格外的孤獨。
當然這份孤獨是他們認爲的。
封於修只有平靜跟喜悅。
他享受孤獨,癡迷孤獨。
“都挺好的,各自都有各自的路。”
作爲班長必須說些什麼,他又不是一個喜歡說廢話的人,只能說着這種話。
於是,三班的衆人都有些心酸。
“班長!!”白鐵軍哭泣的撲了上去抱着封於修。
砰!
下一秒被封於修一腳踹開。
“滾!”
這下再也沒有敢多嘴了,也沒有人再流露出同情的目光。
“都什麼時候走?”封於修坐在牀上問道。
白鐵軍低着頭,“三天後,我去機步三連二班當副班長。”
“我也是,坦克連三排一班的班長。”甘小寧洋洋得意道。
“走好走,正如連長說的,七連出去的人都是尖子兵,總算沒有辜負連長的驕傲。”
說完最後一句話,封於修躺在牀上開始了消化。
這麼久了,喫的都是粗糧。
冷不丁的被司務長改善了伙食後,肚子竟然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了。
他被撐住了。
“砰!”
僵持的氛圍被伍六一粗暴的破壞,他狠狠的將打包好的包裹塞進櫃子裏。
狂躁的關上了櫃子的大門。
隨後面無表情的轉身走了出去。
“艹他媽的!”
這是伍六一第一次說髒話,說不符合他的性格的髒話。
不知道爲了什麼,封於修越是這樣淡定。
他就越發覺得自己心境比不上。
捫心自問,倘若是任何一個人落到了看守死寂連部的下場,誰還能這樣笑出來?
一個兵的前程徹底沒有了。
他變成了看大門的。
這是何等的絕望。
這樣等待着,等待着不知道什麼時候臨幸的命令。
說不定等着等着就被退伍,老馬不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嗎?
封於修露出微笑,“都沒事,該幹嘛幹嘛。”
他轉身躺在了牀上呼呼大睡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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