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秦嶺

作者:千秋有靈氣
“泡麪,盒飯,瓜子有要的早點說啊——”那吆喝聲仿若從破舊風箱中擠出,沙啞又粗糲,一頭扎進滿是喧囂的車廂。

  推車的工作人員弓着背,在僅能容身的逼仄過道里艱難輾轉,餐車的金屬邊框不時與座椅磕碰,發出尖銳聲響,每挪一步,都似在與這擁擠空間做一場艱難博弈。

  車輪與鐵軌永不停歇地撞擊,“哐當哐當”的節奏,成了這旅程的背景音。

  此起彼伏的鼾聲,高高低低、長長短短,有的如悶雷滾動,有的似哨音嗚咽,與那刺鼻嗆人的旱菸味纏雜在一塊兒,將車廂裏的空氣攪得濃稠黏膩,令人窒息。

  封於修目光凝在對面座位,幾個農民工兄弟正坐在那兒。

  他們的手,被歲月與勞作狠狠雕琢,皸裂的口子像乾涸河牀的縫隙,粗糙得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此時,他們正費勁地掰着幹饃,那饃硬得好似石塊,每一下用力,都讓手臂上青筋暴起。他們就着鏽跡斑斑的鐵壺,小口小口啜水,壺嘴磕在乾裂嘴脣上,發出細微聲響。他們的帆布鞋底,糊着乾涸水泥漿,像結了一層硬殼。褲管上的汗鹼白漬,星星點點,恰似冬日霜花,在無聲訴說着他們漂泊打工的艱辛。

  這年頭,工作機會看着不少,可大多都是些能把人脊樑壓彎的苦差事。

  像這些奔波在各個工地的打工人,每月在塵土飛揚、機器轟鳴裏討生活,掙得都是血汗錢。

  月末,他們又得把大半收入,小心翼翼地寄回農村老家,給守家的老婆孩子。

  對他們而言,節省不是選擇,而是在這艱難生活裏咬牙堅守的本能,成了他們共有的“傳統”。

  餐車緩緩挪到封於修跟前,他嘴角輕揚,主動開了口:“兩位首長,還有整整一天才到呢,要不多少喫點?咱們來得急,都沒顧上帶飯。”

  紅三連排長王建國,手剛伸進衣兜準備掏錢,動作瞬間僵住。他這個寧夏漢子,皮膚被戈壁灘的烈日常年炙烤,透着深沉古銅色,右手指節因常年緊握鐵鍬,粗大得有些畸形。

  團部幹事王龍操着濃重廣西腔接話:“許三多同志,今兒話可不少咧。”說話間,他左眼習慣性眯起,就像透過槍上準星,精準丈量每個字的分量。

  這一路,他倆都沉默寡言。在702團,封於修的名聲可不太好。

  且不說他手上人命之事,單是那古怪到近乎“喫大糞”般的性格,就傳遍了整個團。

  大家都覺得他像塊捂不熱的冰,沒人想主動靠近,部隊裏能談得來的戰友一抓一大把,何必去招惹這麼個“刺頭”呢?

  可如今封於修主動搭話,他倆身爲首長,再冷場就不合適了。

  畢竟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指不定碰上啥棘手事兒,一直這麼僵着,往後可不好開展工作。

  王龍早就餓到前胸貼後背,這會兒打開飯盒,飯菜香氣剛散開,他便狼吞虎嚥起來。嘴裏塞得滿滿當當,還不忘支棱着耳朵,好奇地聽着。

  實際上,702團的幹部們,心裏都對封於修這個“兵王”充滿好奇,他能力拔尖,卻又總沉浸在自己世界裏,像一團迷霧,讓人忍不住想探個究竟。

  封於修隨意掃了眼車廂接頭處那八個人,嘴角浮起一抹淡笑,說:“可能以前不愛吭聲,性格偏內向吧。”

  王建國和王龍聽了,像被施了定身咒,直勾勾盯着封於修,眼神裏滿是不可思議。

  內向?那個單槍匹馬乾翻一羣歹徒的人內向?跑去師部,把場面攪得雞飛狗跳的人內向?抱着戰友骨灰盒,神色平靜得像一汪深潭的人內向?這怎麼可能!

  “喫吧喫吧。”封於修瞧他倆那模樣,只是輕聲催了句。

  ——

  “大哥,瞧見沒?這仨小子一看就是有錢主兒,那麼貴的盒飯眼都不眨就買,這一趟可比去年年底那票肥多了!”一個身形瘦小、賊眉鼠眼的傢伙,像條滑溜的蛇,悄無聲息湊到滿臉橫肉的大漢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可貪婪的勁兒卻從話裏溢了出來。

  “急啥,好不容易碰上這麼個‘大肥羊’,可別驚跑了。瞅瞅那盒子,普通物件能用綢緞紅布包着?指定老值錢了。”被稱作大哥的大漢,眼睛瞪得像銅鈴,死死盯着封於修三人,眼神裏的貪婪如餓狼見了獵物,恨不得立馬撲上去撕咬一番。

  這八個人,從上車起,心思就全纏在封於修他們身上。

  在北方幹搶劫這營生,他們已經好幾個月顆粒無收了。

  今年過年運氣背到家,連着幹了好幾票,全碰上窮得叮噹響的,連根毛都沒撈着。

  眼下好不容易逮着個看着闊綽的,說啥也得把這機會攥緊了。

  ——

  “許三多,蓋好。”王建國猛地擡頭,發現裝骨灰的盒子上,紅布不知啥時候被撕開半段,像一道刺眼的傷口。

  封於修目光往遠處輕飄飄一掃,而後不緊不慢,雙手穩穩把盒子蓋好,重新抱在懷裏。

  他眼神裏閃過一絲複雜情緒,快得像流星劃過夜空,嘴裏喃喃:“薛林啊薛林,別怪我拿你當‘誘餌’了。”

  列車哐當哐當地沿着鐵軌前行,時間像是被拉長了無數倍,變得濃稠而沉悶。

  這硬臥車廂裏,二十多個小時的旅程,簡直是場噩夢。嘔吐物的酸臭味,混合着令人作嘔的腳臭味,在車廂裏肆意瀰漫,鑽進每一個角落,讓人胃裏翻江。

  乘客們坐在座位上,感覺屁股下像長滿尖刺,每一次挪動,都牽扯着渾身痠痛,坐立難安,只能時不時變換姿勢,試圖緩解這無盡的折磨。

  “甘肅的下車,有甘肅的嗎?”列車員扯着嗓子,在車廂交接處大聲呼喊,聲音裏透着疲憊與急切。

  封於修緩緩睜開眼,原本滿是倦意的雙眸,瞬間閃過一絲光亮,像黑暗裏突然燃起的火苗。

  “到了到了。”王建國和王龍一邊用力伸展着久坐後僵硬如木板的身體,一邊站起身,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欣喜。可目光一落到封於修懷中的盒子,兩人神色瞬間變得凝重肅穆,像被一層寒霜籠罩。

  “走吧,下車。接下來還得坐倆小時大巴,到山腳就得徒步了。”王建國開口,聲音低沉卻沉穩,帶着股讓人安心的力量。

  “當地武裝部的人在縣城等着咱們呢。”王龍補充道。

  三人下了車,車外清新空氣猛地灌進鼻腔,像一股清泉,瞬間沖走了車廂裏的污濁,原本麻木的嗅覺好似重獲新生。

  “去縣城換衣服吧。”王建國出了車站,望着眼前塵土飛揚的土路,以及略顯破敗荒涼的郊區,提議道。

  王龍皺了皺眉,說:“按規矩,咱們現在就該換上常服,一路上也得有武裝部的人護送。不過這是小地方,講究沒那麼多。但咱們的戰士,不能悄無聲息地走,更不能悄無聲息地回家!”

  王建國接着問:“當地部門通知薛林同志的家人了吧?”

  王龍點點頭:“都通知了。”

  兩人隨即陷入沉默,他們心裏清楚,馬上要面對薛林的兩位老人,那場面該有多揪心,光是想想,都覺得心頭像壓了塊巨石,沉甸甸的。

  “許三多,你幹啥呢?”兩人一回頭,驚異地發現封於修已經利落地換好了衣服。

  封於修神色冷峻,語氣堅定:“我的戰友回家,必須風風光光的。我們是軍人,就得用軍人的儀式送他回去。”

  他眼神裏涌起一股悲哀,像深不見底的湖水,繼續說:“這是對戰友的敬重,也是我們該盡的責任。”

  “是我想得太保守了,許三多說得對。”王建國神色凝重,用力點了點頭。

  “不能讓咱們的戰士寒着心回去。”王龍深吸一口氣,把背囊放在地上,也開始換衣服。

  王建國跟着動手。

  封於修站得筆直,像一棵深深紮根在大地的青松,雙手穩穩抱着盒子。他目光緩緩掃過遠處人羣,眼神銳利得像鷹,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在人羣旁公共廁所的拐角處,那八個在火車上就盯上他們的傢伙,正鬼鬼祟祟地朝這邊張望。

  封於修對這種小偷小摸、心懷不軌的眼神再熟悉不過了,從火車上起,他就察覺到這八個人像陰魂不散的蒼蠅,一直在打他們的主意。

  不過此刻,他滿心想着送薛林回家,決定再給這些人一次機會。

  他知道,薛林是個實誠孩子,肯定也不願看到血腥場面。

  三人換好衣服,就那樣筆挺地站在路邊,靜靜等着去往縣城的大巴車。

  他們身姿挺拔,仿若三座巍峨山峯,在這略顯雜亂的環境裏,格外顯眼,透着一股讓人不敢直視的威嚴。

  ——

  “大哥,壞了,那仨是當兵的!”一個小弟無意間瞥見換好衣服的封於修三人,頓時嚇得臉色慘白,像見了鬼似的,猛地擤了擤鼻子,手腕上誇張的紋身一閃而過。

  匪首聽了,臉上閃過一絲詫異,啐了一口:“真他孃的倒黴,咋就碰上這仨煞星了。一開始愣是沒看出來。”

  “大哥,咱撤吧,這事兒幹不得啊。”小弟聲音顫抖,帶着哭腔,心裏暗自慶幸之前沒輕舉妄動。

  匪首沉默片刻,咬着牙,眼神裏閃過一絲決絕:“咱們都半年沒開張了,再這麼下去,連住店錢都掏不起。再找個目標,得花多少時間?這破地方,有錢人少得可憐,哪像北上廣那些大城市。這一單要是成了,抵得上之前幹那些窮鬼十幾單。”

  可其他小弟們,臉上滿是膽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吭聲。

  “大哥,這可是當兵的啊……”一個小弟小聲嘟囔,聲音小得像蚊子嗡嗡。

  “當兵的咋了?別忘了,你們從家裏出來時,都信誓旦旦要跟我闖出點名堂。前年殺那兩口子的時候,你們可都沒含糊。”匪首冷笑一聲,臉上橫肉抖動,“現在想臨陣脫逃?行,我一個人上。要是我栽了,你們一個都別想跑!你們家裏啥情況,我可門兒清!”

  “最後問一句,幹不幹?”匪首惡狠狠地掃視衆人,那眼神因爲長久的貧窮與絕望,變得歇斯底里、暴虐兇狠,讓人不寒而慄。

  小弟們被這眼神嚇得渾身一顫,猶豫片刻,其中一個咬着牙,大聲說:“大哥,幹!仨當兵的怕啥,咱有八個人呢!大家都赤手空拳,又不是電影裏的陳浩南、山雞,能砍一條街,怕個屁!”

  匪首舔了舔嘴脣,眼裏重新燃起貪婪的光:“別急,他們在等車,等上車再說。等車到了山區,咱們再動手。這一票,鐵定能發大財。”

  ——

  車終於來了。封於修三人上了車。大巴車裏乘客寥寥無幾,畢竟這是始發站。

  “站着!”見王建國準備坐下,王龍低聲提醒。

  “許三多,你抱着……你坐下。”王龍轉頭,看着封於修,眼裏滿是關切。

  封於修沒推辭,抱着骨灰盒,挨着窗口緩緩坐下。

  王建國和王龍站在他身前,像兩尊門神,把可能的推搡擋在外面,守護着他和戰友的骨灰。

  在人羣縫隙間,那八個人也上了車。

  他們眼神閃爍不定,像暗處的毒蛇,時不時朝封於修三人這邊瞟一眼,眼神裏的惡意毫不掩飾。

  封於修慢慢閉上眼睛,輕輕撫摸着薛林的骨灰盒,嘴脣微微顫動,低聲呢喃:“又要讓你見血了。我儘量不動手,不給他們放血的機會。”

  此刻的他,內心像有兩個小人在拉扯。

  一方面,翁海生的意識主導着送戰友回家這件事,滿是溫情與責任。

  另一方面,封於修骨子裏那股凶煞之氣,又在身體裏慢慢甦醒,像即將出籠的猛獸。

  大凡身上帶着大凶之氣的人,大多有心理創傷。

  封於修曾殺過沈雪和一些武功高手,在他心裏,那是無法抹去的過往。

  可他又覺得,被陸玄心擊斃後,自己的罪孽已還清。

  來到這世上,他堅信自己沒殺過無辜之人,除掉的都是罪有應得的壞蛋,所以,某些時候,他心境又格外豁達。

  車緩緩啓動,沿着蜿蜒山路前行。

  一路上,陸陸續續停車,放下那些來甘肅打工的外鄉人。

  那八個人坐在車上,眼睛望着窗外,可心思全在封於修三人身上,像一羣潛伏在暗處,等待時機的惡狼。

  當車駛到秦嶺山坡時,車上乘客已所剩無幾。

  八個匪徒互相使了個眼色,看向封於修三人的目光裏,滿是殘忍與決絕。

  “薛林啊......”封於修對着懷中紅綢低語,聲音輕得像微風,生怕驚擾了沉睡的戰友,“咱們再忍最後一程。”

  車身在崎嶇山路上劇烈顛簸的瞬間,封於修左手悄悄扣住座椅下的固定螺栓,指節因用力泛白,他眼神裏閃過一絲冷冽,像冬日寒潭裏的冰,透着讓人膽寒的殺氣。

  夕陽漸漸西斜,天邊似被點燃,將整片戈壁染成如血般的顏色。

  在車窗的倒影裏,封於修清楚地看到八道黑影緩緩起身,正一步步朝着他們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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