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悲慟的年夜飯
新年來得很快,不知不覺,一年已經過去。
大年三十的晚上,大人們都在廚房裏忙碌年夜飯,梁桔坐在奶奶家大客廳電視機前陪着堂弟看動畫片。
梁桔的奶奶今年八十多歲,老太太眼不花耳不聾,除了有點駝背,就連頭髮都沒有完全花白。奶奶年輕的時候是一名會計,到現在算起賬都比年輕人還要清楚。
不到七點,外面大街上的爆竹聲就此起彼伏,電視聲又不能開得太大,梁桔跟弟弟基本上就是光在看熒光屏幕上的動畫,聽不到任何聲音。
奶奶拿着蘋果坐在梁桔跟堂弟身邊,笑眯眯把兩個最大的蘋果給了自己的孫子孫女。
“謝謝奶奶!”堂弟拿着蘋果樂呵呵就跑去找奶奶家的大花貓玩去了,留下樑桔陪奶奶坐着。
梁桔是奶奶一手拉扯長大的,幾個孩子裏面,奶奶最喜歡的也是梁桔。
梁桔舉着蘋果對奶奶說:“奶奶我給你削皮。”
“好!”奶奶一笑,滿臉褶皺,眼睛彎彎,很是慈祥。
梁桔削手裏的蘋果皮,奶奶笑着看孫女。
“桔子啊,跟奶奶說,處對象沒?”奶奶溫和的問梁桔,梁桔手一抖,拿着蘋果抿着脣只是笑。
奶奶看自己孫女的模樣早就看出來了,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祥和。“奶奶知道,我們桔子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她伸出蒼老的手摸摸梁桔的頭,慢慢道:“桔子啊,記住奶奶的話,找個好對象比什麼都重要。”
梁桔把手裏削好皮的蘋果遞到奶奶面前,“奶奶,等過完年,我帶他來見您,到時候您幫我參謀參謀!”
“哎!好!”奶奶滿口牙所剩無幾,笑起來兩眼眯起,很是和藹。
晚上八點,隨着春節晚會開幕曲響起,全家老老少少十幾口人準時圍在奶奶家大客廳的圓桌子前,氣氛熱鬧的開始了迎新年的年夜飯。
大伯作爲長子,舉着酒杯向在座的家人說了幾句開場話,還說今晚看誰能喫到夾着硬幣的餃子。
“我能,我一定能!”堂弟舉着手一臉童真,惹得大人們哈哈笑。
幾個孩子各有各自的家庭,平時很難能聚到一起,看着飯桌融洽的氣氛,奶奶也難得的笑眯眯小抿一口啤酒。
“媽,您血壓高,還是別喝了。”何梅起身給婆婆倒了一杯果汁,把她面前的酒杯換了下來。
奶奶的樣子真的很高興。
奶奶說:“我啊,可一定要看着咱們桔子的孩子出生纔行。”
梁桔被點名,臉立馬紅撲撲的。
她抿着嘴笑,卻聽到大伯母低聲問:“桔子有對象了?”
“有也拉倒了,我跟她爸不同意!”何梅趕在梁桔前面開口。
梁桔看一眼梁志富,她爸雖然不看她,不過意思也明顯,就像她媽說的一樣,肯定不同意。
梁桔心裏想,‘我可不會跟毛東分手。’面上,她卻沒有反駁母親。
梁桔對奶奶說:“奶奶,您身體這麼好,都能看着我孩子的孩子出生了!”
“喲,那不成了千年禍害嘍!”老太太捂着嘴笑,模樣很是老頑童的樣子。
梁桔嬸嬸給婆婆夾了一大塊魚肉放進婆婆的碗裏,“媽,現在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對啊奶奶,您可是我們大家的寶貝!”
“哈哈,好,寶,寶!”老太太開懷大笑,假牙都差點掉了出來。
年夜飯喫的是氣氛,一般都是邊喫邊聊,時間自然拉長。梁桔喫得差不多,藉口要帶堂弟堂妹出去放煙花,帶着幾個小崽子們拿着煙花就溜出家門了。
在樓底下樑桔趁着放煙花的空檔給毛東發了短信——‘在幹嗎呀?喫餃子了嗎?’
沒一會兒,毛東的短信就回了過來。——‘餃子要等到十二點再喫。正在喫飯呢,你呢?’
毛東今年過年沒有回老家,他姑姑一家子正在今年在祈海市過年,就叫毛東過去一起過年。
‘我在樓下放煙花呢。你放了嗎?’梁桔又發了一條。
‘不放,貌似沒有這個愛好。’毛東回。
梁桔拿着手機正在思考應該回他一句什麼,遠處升空綻放的煙花絢爛奪目,讓整個黑夜一瞬間都沉浸在彩花之中。
站在煙花下,被絢爛的顏色照耀,梁桔回了短信——‘等我,跟你一起放煙花。
———
何梅正跟幾個妯娌一起在廚房裏包餃子,梁桔的嬸嬸忽然問梁母,“咱桔子處對象了嗎?”
何梅回答:“之前處了一個,不合適,讓我跟她爸給攪黃了。”
嬸嬸說:“我鄰居她兒子今年剛從國外回來,小夥子長得不錯,我看跟咱們桔子挺配。”
“幹什麼的?”何梅一聽,放下手裏的活就問。
“好像是在銀行工作。”
“屬相呢?”
嬸嬸想了一會兒,答:“好像是屬狗的。他爸媽都是幹部,家裏你就不用操心了,有錢。”
“屬狗的...”梁母數着指頭算了算,一拍面板,“梁桔屬兔,他屬狗,挺配!”
“行,你要是覺得好,等過完年,我就去給桔子撮合撮合。”
“要不等會兒你自己問問她,我現在這個當媽的說話她都不聽了。”
梁桔嬸嬸問:“桔子跟之前那個拉倒沒?”
“拉到了!”何梅斬釘截鐵地說。
“那就行!那等會兒我就問問桔子。”
大伯母揉着面,緩緩道:“我覺得,這孩子雖然年紀小,可這事咱們大人還是別跟着摻和了,萬一找的不中意,她又得埋怨咱們。”
梁母聽這話立馬不樂意了,“她現在什麼都不懂,我要是再不幫她挑,由着她瞎找,那以後她就更得來怪我了!”
———
放完煙花梁桔就帶着弟弟妹妹回到家。
離新年倒計時還早,梁桔就想回屋裏待着,可剛從廚房經過,就看見從裏面端着菜走出來的嬸嬸。
“桔子,來,嬸嬸有事跟你說。”看見梁桔,嬸嬸招手把她叫了過去。
飯桌上除了奶奶半靠在沙發上正跟堂弟堂妹玩,其餘大人都還坐在桌子旁,梁桔也跟着嬸嬸回到桌邊,喝了口飲料,就聽嬸嬸問她,“桔子,跟嬸嬸說說,你想找個什麼樣的對象,嬸嬸幫你參謀參謀。”
梁桔看向母親,何梅移開視線裝作若無其事的跟大伯母聊天,梁桔一看便知,這是她孃親自策劃出來的事。
“嬸兒,我有對象了。”梁桔大聲地說。
那頭嬸嬸一愣,梁桔就聽到何梅忽然一聲,“別聽她的,那個早吹了!”
“沒吹,還在一起呢!”
“梁桔!”何梅低喝一聲,讓先前一直在聊天的其他大人都安靜了下來。
奶奶坐在沙發上也朝這邊看過來,滿是驚訝的樣子。
何梅指着梁桔,“你嬸嬸身邊有個條件不錯的,過完年,你就看看去。”
梁桔放下手裏的飲料,聲音平淡,“我都有對象了,還怎麼看?”
何梅被梁桔氣急,狠拍桌子站起來,“我告訴你梁桔,我說不行就不行,你別逼着我把你幹的那些不要臉的事當着大人面都說出來!”
梁桔聽母親說出這話,也生氣,“我幹什麼不要臉的事了,有你這麼說自己親閨女的嗎?”
眼看着母女倆就要打起來了,在做其他長輩都開始勸起來。
“好了,大過年的,幹什麼啊。”
大伯讓大伯去拉何梅,嬸嬸也勸梁桔,“你媽都是爲你好,怕你看錯了人。”
梁桔一聽這話更生氣,“她都不瞭解他,憑什麼張口就說人家不好。”
那頭剛坐下來的何梅又來氣了,“我還沒聽說過靠女人養的男人會是個好男人!”
“桔子,那男人還靠你養着他?”大伯母詫異地問。
梁桔皺眉,“根本沒有的事!”
“那你拿錢給他租房子是怎麼回事?”何梅高聲斥責。
“行了!”一直不說話的梁志富放下筷子,“說少說一句吧,大過年的,讓人笑話。”
“你閨女乾的那些事還怕人笑話?”何梅越說越來氣,指着梁桔,“她媽都不見她那麼孝順,她居然去外面孝順野男人!”
梁桔覺得自己要瘋了,她媽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講理。
梁桔騰地起身就朝外走,坐在沙發上的奶奶一看最喜歡的孫女被氣走,立馬急了。
“桔子!桔子!”奶奶站起來朝梁志富招手,“快追你閨女去啊,這大過年的,往哪走啊!”
“梁桔你跟我回來!”何梅甩開大伯母的手,跑過去抓梁桔,“你行啊,翅膀硬了,說你幾句就敢往外跑了!”
“你不講理,我走還不行嗎!”梁桔反駁。
“你說誰不講理!有你這麼說自己媽的嗎!”
奶奶看好好的一頓年夜飯忽然變成這樣,覺得一股氣立馬憋在胸口裏堵得慌。
梁母拽住梁桔,梁桔使勁掙脫,這母女倆居然就在門口開始糾纏起來。梁志富一見這情景腦袋都嗡嗡響,嬸嬸跟大伯母趕緊上前去拉架,叔叔跟大伯也過去勸,梁桔趁着混亂甩掉母親的手就逃也似的逃出家門,只留下母親的喊叫聲。
“梁桔,有本事你再也別回來!”
而此時,卻沒人注意到踉蹌着跌倒在沙發旁的奶奶。
“奶奶!奶奶你怎麼了!”
“奶奶,奶奶你醒醒!”
還是堂弟堂妹的哭喊聲驚動了所有人,梁志富在混亂中回頭,看見的就是老母親腦袋耷拉在沙發座椅上,身子躺在地板上,整個人沒有絲毫知覺。
“媽!”他喊叫着跑過去。
毛東接到梁桔的電話就知道她那邊肯定是出了事,她在電話裏只是問他,可不可以出來,雖然沒有多說,但毛東就是憑感覺,覺得梁桔是有事。他跟姑姑簡單說了事,打着車急急忙忙就往市裏趕。
本想讓沙皮先去找梁桔照看一下,可沙皮跟阿元一起去南方過年了,毛東有種不好的預感,一路上不停地在催促出租司機。
梁桔學校附近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毛東讓她先去那裏等他。
出租車到達目的地,毛東都沒等司機找錢,就跳下車跑去馬路對面。
隔着便利店的窗戶,他看見她的女孩坐在便利店的角落裏垂眼看着掌心裏的手套,愣愣出神。
她穿着一件白色棉襖坐在那,神情落寞。周圍歡樂的熱鬧似乎與她絕緣,她成了一個孤獨者委屈的待在那。
便利店的門被推開,‘歡迎光臨’四個字,清脆的從門邊傳來。
毛東置若罔聞,直接朝那個姑娘走去。
她買了一杯奶茶捧在掌心裏,熱氣讓她面前的窗戶蒙上了一層霧氣。
他走到她面前頓住,她這纔回過神,緩緩擡起頭。
掌心輕輕覆在她冰涼的臉頰上,冰涼的觸感通過掌心直達心底,輕輕觸及到他的心間。
梁桔烏黑的眼睛裏寫滿了委屈,她擡着頭坐在坐椅子上直直看着他,兩個人沉默的彼此對望着,心有靈犀的像是讀懂了彼此心裏面的心事。
“我餓了,想喫餃子。”梁桔吸了吸鼻子,說。
毛東深深望着她,嘴角輕輕勾起,“好,我帶你去喫餃子。”
他牽住她的手,就像擁有全世界,緊緊握住,帶着她走出便利店。
能在大年三十晚上開的飯店很少,餃子館就更少。幸虧今天是大年三十,每家開業的飯店都能應景的做上一盤餃子,無論什麼餡的,總歸象徵着團圓。
毛東帶着梁桔坐在離學校大概有三四站地的一家火鍋店裏,兩個人找了二十多分鐘,才終於找到一家在今天還開業的餐館。
店裏沒有多少客人,服務員大多都回家過年去了,老闆娘親自上菜,還免費給他們送上了一盤小菜。
“謝謝老闆娘,新年快樂!”梁桔笑眯眯地說。
“新年快樂!”老闆娘也熱情回答。
梁桔看着熱騰騰的餃子,一個一個飽滿白嫩,耳邊還有接連不斷的炮竹聲。
毛東拿起筷子遞給她,“快趁熱喫。”
“你不喫?”她問他。
“我喫過了。”
“那再陪我喫點唄?”
聽她帶了點求求的語氣,毛東也拿起自己眼前的筷子。
先夾了一個大的餃子放到梁桔的盤子裏,笑着對她說:“點了這麼多,看誰喫得多。”
“好啊,誰喫的多,就算贏了,然後輸的人就要背贏的人回家!”
“好,一言爲定。”梁桔就是個孩子,毛東就像一直這樣寵着她。
餐館的電視機里正直播春節聯歡晚會,梁桔盤子裏的餃子還沒來得及喫上一口,她衣服裏的手機就開始不停的震動。
鈴聲響起的剎那間,筷子夾的餃子應聲落地,白白的餃子皮上立刻沾了地上的灰塵。
電話那頭是父親的聲音,聲音沙啞,無力。
毛東只看到梁桔低着頭,有東西不停的在一滴一滴往下落。
放在她眼前的那盤餃子始終沒有再動一下。
終於,她擡起頭,早已是滿臉淚痕。
她對他說:“奶奶,我奶奶...要走了。”
‘啪嗒’一聲,是毛東手裏的筷子應聲落地。
毛東打車送梁桔往醫院趕,在車上,她一言不發只知道一個勁在哭,眼淚自始至終沒有停下。
到了醫院,毛東看她踉蹌的往裏跑,進了醫院門口頓時就迷失了方向,站在那隻知道四處張望。
“我帶你去。”毛東拉住梁桔的手,只覺一片冰涼。
他送她去了搶救室,站在搶救室的大門口,他停下腳步看着她進去。
即將踏進去的那一刻,她還是回了頭。
他站在大理石的醫院長廊盡頭注視着她,朝她輕輕頷首。
她需要他給她最後的力量。
大伯,大伯母,叔叔,嬸嬸,父親,母親還有堂弟堂妹站了好多人,都站在搶救室裏。
梁桔聽到一聲高過一聲傷心欲絕的哭泣聲從簾子內傳來,護士從裏面拉開隔簾,有醫生走出,摘下口罩,滿臉的遺憾。
梁桔,終究是沒有見到奶奶最後一眼。
躺在搶救室的奶奶早已被蒙上了白單,旁邊的心跳監視器上的線也成了一條可怕的直線。大伯母、母親還有嬸嬸趴在牀邊失聲痛哭,一聲一聲不停在呼喊,“媽!媽,你醒醒啊...”
大伯和叔叔站在一旁都流下了眼淚,只有父親,背過身子面朝牆壁無聲站在那。
喉嚨像是被針刺刀一樣的疼,淚水模糊了眼睛,一滴一滴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奶奶,梁桔最愛的奶奶就這樣毫無預兆地突然離世。奶奶,從小照顧梁桔,拿着飯碗追在身後喂自己喫飯的奶奶,就這樣來不及見上最後一面。
身上的力氣在那一瞬間被抽光,梁桔控制不住地癱坐到地上。
她捂住臉,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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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子啊,跟奶奶說,處對象沒?”
“奶奶知道,我們桔子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桔子啊,記住奶奶的話,找個好對象比什麼都重要。”
“我啊,可一定要看着咱們桔子的孩子出生纔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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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奶奶...”
一聲一聲曾經最親的呼喚,再也不會從梁桔的口中喊出,那個叫做奶奶的人,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
“奶奶...”
哽咽的聲音從掌心中破碎髮出,梁桔第一次感受到了親人的離世,竟是這般痛苦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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