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荒山孤墳
一路登高的少年停身,一屁股坐在地上,
面朝着墓碑,上面刻着幾個楷書大字,字形方正:吾師張頌文之墓。
墓碑陳舊,想來有些年頭,墳前卻無雜草,應是有人年年打掃。
少年無言,緩緩將一酒一菜放下,再撒了些紙錢。
“喏,老秀才,我來看你了。
菜是南溫鱸,我從打魚的葛二叔那買下,託自家廚子燒的,手藝還行,你之前不是常惦記麼,我給你帶來了。”
少年對着墓碑自言自語,也不知說給誰聽。
“酒呢,是顧二孃釀的,挺好的桑落酒,便宜你了,她說在井裏藏兩個月了,她常念着你。
老張頭,你看看你,讀了大半輩子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功名功名考不上,膽子也這麼小,明明對人家有意思的,
卻連見上一面都不敢,讓一個寡婦等了你整整十五年,一直等到人老珠黃,等到你進了棺材也沒忘。”
“你這老鬼。”少年笑着,指了指孤單墳塋,想起那張飽經風霜的臉,又繼續說,語氣平靜。
“今日三月初八,四年前你就是在這個時候走的,早勸你不要飲酒,你說說你,五十來歲的窮酸一個,在小孩子面前裝什麼英雄好漢呢。”少年笑着笑着,飲一口葫蘆中酒,嗆得連連咳嗽。
“你知道的,今天也是我的生辰,咱爺倆也算有些緣分,稀裏糊塗認你當了師父,
現在想想,不喫虧的。”
“按你的囑咐,在你牀底找到了那個包裹,一隻藏了半輩子的兔毫筆,三張發黃宣紙,再就是兩錢碎銀。
東西不多,但看得出已是你的全部家當。”
枯坐着的少年講到這裏,頓了一頓,眼中追憶落寞都有。
少年搖搖頭。
“趙徹,字見真,這麼怪的表字,說出來惹人笑話,不過既然是你取的我也就捏着鼻子認了。
還有啊,那件只有你我知道的事情,你一直不讓我提及第二次,我知道你相信我所說的。那枚奇異的錯字玉印早已證實了並非我孩童囈語,你只是擔心我走漏風聲,丟了性命。
“可憐啊可憐,甚麼梁國小皇子?甚麼一朝帝種?不過是亡國遺孤,
喪家野犬罷了。”
喃喃自語着,趙徹擡頭望向浩瀚夜空,
今夜無星,瑩白月光格外空靈,流轉如水,
灑在他攤開的手掌上。
“這些事我都說過的,我那被舊樑上下罵作昏君的父王向來跟我不親近,當時我不明白,猜測着大概是因爲我出生導致的母后離世?自小我就被看管在坤寧宮,不許我出宮門一步,除了幾個老得掉牙的宮女,還有小太監,看不着其他人,滿朝上下也只有兩人知道我的存在。
九歲時齊梨州率兵滅我大梁
兵臨城下,
我那九年也不願見我幾面的父王不知是何緣故,親自替我換了衣服,把我抱進唯一一條直通城外的密道,然後拔劍轉身離去,
後來我才知道,我是梁朝皇室唯一倖存的血脈。
整個梁國都不曉得還有趙徹此人,北齊本該也不知道的。”
他再喝了一口葫蘆裏的酒,搖搖頭。
“後來有兩個小太監帶着我南下,混進逃難人羣裏。
再後來,他們也死了。
一個染了病,沒得治,
我親手埋的。
我把他抱進土堆的時候,
他輕的像一堆乾柴,
沒幾斤重了。
另一個,就快到渠國了,在巷子裏,拼命護着我,讓一個醉漢捅了一刀,銀兩也被搶走了。
嚥氣前一直緊緊抓着我的手,哭着對我說,他不想死啊。
我能怎麼辦呢?只能拍拍他的背,說下輩子我還你。
之後我一路喫菜根啃樹皮,與野狗搶食,一路熬進了南溫府,實在是抵不住飢寒,暈在了街上。
幸好啊,遇到你這個沒事瞎晃悠的老酸儒………”
講了一長串,許是說得乏了,或是醉了,少年眼皮越來越重,嘟嘟囔囔着靠在碑上,不多時便無聲了,沉沉睡去。
月光依舊,如水般安靜流淌,
遠處,昏黑的樹叢中,冷不丁走出一箇中年男子,看樣子似乎在那裏站了很久。
看其面容,竟然正是先前酒樓裏的那古怪漢子,他此時背上仍然繫着狹長布條,還有一張黃色符紙捏在手中,皺巴巴的。
上面畫着些歪歪扭扭的晦澀文字,不尋常的是,竟放出些許瑩光,雖微弱卻耀目。
橫移幾步到趙徹身前,小心翼翼地避開酒罈,他蹲下,輕笑一聲,:“好小子,這些年來孤身一人,也算辛苦,掐指數來,該是有十八歲了吧?
真是讓我一頓好找,幸虧前些時日得了這覓氣符帶路,
否則一時半會兒恐怕是跟你見不着面嘍。”
隨後藉着月光,仔細端詳了眼前少年面容,跟當年的那個人一比較,嘆了口氣。
“眉眼跟你真像啊。”
中年漢子擡頭瞥向山腳下萬家燈火,
隨手將黃紙拋出,無風自燃。
“再來看看根骨吧。”
單指在空中虛扣,有綠濛濛光點逐漸覆蓋趙徹身軀,起自頭顱後方的玉枕穴,一路沿天柱、氣海、意舍,直至足底的僕參穴,懸浮不定。
漢子笑了笑,“根骨一般,只能走那條路子,那我便要自作主張一回了,
畢竟是我虧欠了他。”
漢子雙臂環胸,看向趙徹,笑容複雜。
睡夢中的少年迷迷糊糊間好像看到一個面相猥瑣的中年漢子,深深凝望着他。
“真是個噩夢。”
他想了想,翻身繼續睡去,
地上的葫蘆倒了,灑出了些酒水。
漢子輕聲彎腰撿起,“少年郎小小年紀的喝什麼酒?”
,他嘀咕着,一飲而盡,繼而嘆了句“酒醒添得愁無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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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草像是被什麼東西壓倒了,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迷濛夢境中,趙徹隱約覺得身子有些燥熱,他迷迷糊糊地想要翻個身去,腰部以下卻像是被什麼裹挾住了,痠麻又舒暢,只是難以動作。
他突然覺得有些冷,像是大雨天被淋透了。
有個柔媚嬌弱的聲音在耳邊顫抖,求他不要再動,慢慢地、安心睡去就好。
他迷惘了,緊接着單薄的衣襟被扯開,被一個溫熱的軀體蓋住,他口乾舌燥,只覺得冰冷觸覺變得炙熱,一陣腥臭的氣息噴吐在臉上。
他幾乎無法呼吸了,猛地驚醒後睜開雙眼,密密麻麻的鱗片摩挲着自己的臉龐,一顆近似嬌媚少女的腦袋歪斜着睥睨自己,蛇信吞吐,舔舐着裸露出的胸口位置,
“他孃的,這是什麼怪物。”
趙徹渾身炸毛,嚇得要跳起來,可惜,他動不了。
眼下的蟒精身軀纖長白皙,青色的尾部詭異地生出兩個分叉,顯然並非普通蛇蟒之流,
讓人窒息的纏繞感逐漸蔓延至小腹,
趙徹腦袋裏一陣嗡鳴,劇烈喘息起來。
腥臭蛇涎滴答滴答落在胸口,帶起一陣烈火灼燒般的劇痛。
他頭皮發麻着將唯一可動的右手伸入懷中,那裏有一把匕首,一把老賬房送的匕首。
他有些猶豫,九年來趙徹用它殺過豬,宰過雞,刀鋒至今銳利。
但老賬房的本意大概只是讓趙徹留着應付應付廚房的活計,
所以他沒有自信用它刺穿一隻雌性妖蛇的頭顱。
那個細長身影緩緩弓起,渾濁的瞳孔充斥着幽藍的暗光,注視着這個脆弱少年的動作,眼神說不清是譏誚還是憐憫。
它很享受獵物死亡前的掙扎,某種程度上,那比鬆軟的血肉更爲可口。
他沒得選了。
匕首與它背部的鱗片劇烈碰撞,迸出金石交擊的聲響,璀璨的火星隨匕首的切斬蔓延開來。
顯然,這沒能傷害到初通人性的妖物,而僅僅是激怒。
受巨力壓迫腹腔收得更緊了!
緊咬牙關,年輕人幾乎是用盡最後力氣,將高高舉起的匕首對準尾椎末端,這是鱗片覆蓋相對單薄的地方。
刀柄被狠狠攥緊,扭轉,然後驟然下刺,
年輕人的虎口劇烈震顫,匕首沒能陷入,就被怪異的尾巴抽飛,那少女面孔湊近,生着尖刺的蛇信滑過趙徹的臉龐,帶起片片血痕,
她或是它蛇軀翻轉,就要壓碎這個少年的脆弱骨骼。
趙徹的瞳孔逐漸擴散,眼皮控制不住地沉沉下墜。
他將在十八歲這年的誕辰,無聲無息死在一處荒山,就在他先師的墓前。
家國舊怨,從此了無牽掛。
“死了會變鬼嗎?他孃的,以前沒聽說過山裏有妖怪,還真是倒黴……”
恍惚間,有個沙啞聲音響起,在他漆黑腦海裏梵唱,好像夜幕裏的鐘聲,又如同竊竊耳語,虔誠而綿密:“曾托起天穹的山峯貫穿了祂的肋骨,諸聖以新日爲爐、三海爲水,
溶裂了亡者的筋骨,舊世的信衆啊,將在無垢之地爲祂鑿出墳墓……”
這聲音是趙徹再熟悉不過的,曾在那往日噩夢中反覆出現。
忽的,他原本空蕩的眉心處綻出繁複錯字紋路,隱約有光華流淌。
腦海中的詭異聲音戛然而止,意識恢復些許清明,趙徹竭力睜開一絲眼縫。
模糊不清的視線裏,遠處有個枯瘦的身影正閃爍着出現,悄無聲息間,將手按在張大口腔的妖蛇頭頂。
妖蛇的身軀突然如同痙攣般一顫,而後鮮血猛的爆綻開來,血霧升騰,
場景如煙花般豔麗而妖異。
身上壓力驟然消失,呆滯的趙徹雙手撐地,大口大口地喘息,
茫然盯着骨碌碌從妖蛇身軀上滾落的
頭顱,以及……踩在妖蛇頭顱之上的那隻草鞋。
他仰起頭來,
正對上一個和煦的笑容,
那個身影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向趙徹點點頭,輕聲道:“我來晚了,另外,好久不見。”
趙徹乾淨利落地暈了過去。
男人臉色僵硬,又是狠狠一腳踏在那顆尚不瞑目的頭顱上,塵埃四濺。
男人絮絮叨叨低聲咒罵,
“拉泡屎的功夫,差點出了大事。找了六七年啊,險些被你這山精野魅吞進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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