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三戶亡秦
看看着諾河蘭母星被黑洞炸彈輕而易舉的摧毀,商蓉的心情多少有點複雜。自從加入了光明先鋒軍之後,“諾河蘭”這三個字就不知道在神皇口中,在她領到的資料中出現了多少次,剛開始的時候她還有點納悶,以光明先鋒軍之強大,用得着對一個已經被毀滅了的敵人如此忌憚麼?隨着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她慢慢才知道光明先鋒軍對那個與自己鏖戰了三個世紀的對手是何等的忌憚,這個對手又是何等的強大!諾河蘭星系一戰,哲人王帶領一羣殘兵敗將從光年防線打到依拉娜防線,又從依拉娜防線打到母星,戰況之慘烈,雙方傷亡之慘重,令整個銀河系爲之屏息,就連在這一戰中居功至偉的功臣,一向以冷酷嗜血著稱的蘇撒上將,每每提起這一戰的時候都心有餘悸,說:“如果哲人王手裏還有一支五百艘戰艦組成的機動艦隊,這一戰的結果就難以預料了!”而這一戰之後,光明先鋒軍對高岡星系的幾次攻勢全部失敗了,沒有絲毫秋風掃落葉的乾脆利索和宜將剩勇追窮寇的氣勢,反倒有幾分力不從心————就如同長平之戰後的秦軍,長平一戰殲滅了趙國四十萬胡服新軍,取得了這場曠古未見的大戰的勝利,但自身傷亡也極其慘重,糧食兵器積儲消耗殆盡,反倒陷入了全線被動,不管是攻趙還是攻魏,都讓山東六國打得大敗虧輸,險些連涵谷關都保不住了。大概也正是出於這樣的目的,哲人王纔會帶領那支哀兵,在諾河蘭跟光明先鋒軍咬牙死戰,直至最後一兵一卒吧?
一個可敬、可怕的對手。
現在,那一戰已經結束了二十年了,光明先鋒軍也恢復了元氣,重新以泰山壓頂之勢壓得高岡-諾河蘭聯邦喘不過氣來,但是距離最終的全面勝利還差得遠。這對組合的戰爭潛力和意志之堅韌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光明先鋒軍挾着半個銀河系的精兵強將殺來,硬是無法在短時間內撕開他們的防線,取得一場具有戰略意義的大勝!商蓉渴望着能夠與如此強大而堅韌的對手交手,讓玫瑰軍團去打那些只有幾億、幾千萬人口的小聯邦,簡直就是在浪費她的時間和精力!這些對手太弱了,除了高蘭聯邦像樣點之外,其餘的都不堪一擊,還是諾河蘭人作對手好些。但是現在她看到諾河蘭星系被毀滅後的慘狀,看到莫莉在極度痛苦中啓動了黑洞炸彈,將母星殘骸化爲齏粉,她心裏不禁掠過一絲茫然。
爲什麼要四和征伐?
難道就是爲了不斷殺戮,不斷毀滅嗎?
這樣的殺戮,這樣的毀滅,又有什麼意義?
不過,這樣的念頭也僅僅是在她心裏閃了一閃,就被她拋到腦後了。她是光明先鋒軍的將領,她除了征戰之外,什麼都不會,這些問題,不是她要考慮的。
雲雅看到一顆小行星朝着強擊艦呼嘯而來,驚恐的叫:“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裏!再不走,就算不被黑洞吞噬,也會被小行星撞成碎片的!”
楊瑋拍了拍淚流滿面的莫莉的肩,輕聲說:“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出了這麼大的動靜,我們的行蹤很可能已經暴露了,光明先鋒軍隨時可能殺過來的,再不走,就很可能能被他們堵個正着了!”
梅里西亞說:“是啊,繼續停留實在太危險了!上次我們僅僅是給諾頓和星辰補充一點能量,馬上就被光明先鋒軍發現了,現在炸掉一個星系,動靜比上次不知道大了多少倍,再不走可就走不掉了!”
提到星辰,莫莉心裏一陣刺痛,抹掉眼淚,對着十億公里外那個正在瘋狂地吞噬一切物質,連空間都爲之微微扭曲的黑洞輕聲說:“父親,還有長眠在母星上的將士們,你們安息吧,你們的仇,我一定會報的!我們諾河蘭人即便戰至最後一人,也不會投降,不會妥協,不是我們從宇宙中徹底消失,就是光明先鋒軍滅亡!”
“我不知道諾河蘭還有多少倖存者,更不知道我們還有多少戰艦,多少盟友,但是,最終毀滅光明先鋒軍的,一定是我們諾河蘭人,也只能是我們諾河蘭人!”
輕聲自語中,她霍地轉過身,目光從商蓉身上掃過,凌厲得刺眼,如同掠過一道閃電,令人心頭一顫。幸好,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快步走向控制平臺,推操縱手柄,強擊艦發出一聲低沉的吼朝,艦艏一偏,避過那顆挾着雷霆萬鈞之勢撞來的小行星,引擎噴出耀眼的光焰,朝着星系外圍飛去。在莫莉啓動引擎的時候,衆人分明感覺到了一絲牽扯力正將強擊艦往諾河蘭母星方向拉,顯然,黑洞的引力範圍已經擴張至十億公里了,雖然現在還比較微弱,但是隨着大量物質被吞噬,它會急劇膨脹,引力會呈幾何狀態增強,在短短几個小時之內吞噬六十億公里範圍內的一切,到那時,大家只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太空艦以光速飛行。據說光飛行器達到這樣的速度的時候,可能會發生時光倒流的現象。現在莫莉的內心正經歷着時光倒流,已經有些模糊了的童年記億在此刻一幕幕都變得極爲清晰,點滴無遺,美麗溫柔的母親,沉默寡言但對自己疼愛有加的父親,慈眉善目的首相大人,姿容俏麗英姿颯爽的女侍從官,還有幾個愛玩愛鬧的表姐表弟,喜歡搞怪的諾頓……母親和首相大人在那場改變了她的命運的太空劫難中犧牲了,父親指揮諾河蘭哀兵戰至最後一刻,被沸騰的岩漿塑造成了沉默的山脈,那些照顧她一家飲食起居的女侍從官呢?她們都怎麼樣了?還有那些活潑可愛的小夥伴,有沒有從戰爭中倖存下來?
親手按下了黑洞炸彈的啓爆鍵,親眼看着諾河蘭母星被自己一手放出來的怪獸吞噬,莫莉感到一陣空前的孤獨。這種孤獨像潮水一樣涌來,包圍着她,令她透不過氣來。她不忍心,更不能忍受自己的故鄉毀滅之後的慘狀讓光明先鋒軍當成宣傳工具用來恐嚇、打擊諾河蘭人及諾河蘭的盟友,她選擇了將它徹底毀滅,讓它安息,她自認自己沒有錯,但是當母星毀滅之後,空前的迷茫和孤獨卻涌上了心頭。這樣做,到底是錯還是對?都說葉落歸根,狐死首丘,無知的樹葉落下之後要化作樹根的肥料,狐狸死前一定會將自己的頭正對着自己巢穴所在的土丘,那殘破的諾河蘭母星,正是諾河蘭人的根。現在,她親手將這條朽壞的根拔了起來,燒成了灰燼,再也無跡可尋了,光明先鋒軍失去了一件打擊諾河蘭人的士氣,折磨諾河蘭人的心靈的宣傳利器,而諾河蘭人的根也沒了……甚至連繼續掙扎前行理由和動力,也幾乎消失了,什麼都沒了,她怎麼可能不感到孤獨?
也許,只有那一百萬個胚胎,纔是她最後的依靠。不管有多難,她都必須將那批胚胎培育出來,撫養成人。這是諾河蘭保衛者最後的血脈,她的使命是將這股血脈延續下去。
“莫莉,莫莉!”耳邊傳來楊瑋的呼喚。
莫莉擡起頭,茫然望着楊瑋:“你叫我啊?”
楊瑋說:“在想什麼呢?叫了好幾次都不應。”
莫莉搖搖頭,說:“很雜,很亂,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麼……我就像個在森林裏迷了路,想了回家的孩子,當我披荊斬棘,帶着累累傷痕回到家鄉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家鄉已經消失了……很迷茫,完全不知道接下來的路該怎麼走,自己還能做什麼!”
楊瑋心疼的將她單薄的身體摟入懷裏,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莫莉苦澀的笑了笑:“不,你不會理解的。你們都不會理解,大概只有當你們回到地球后,看到地球已經化作只聞鬼哭不見人煙的荒漠,你們纔會知道現在我的心有多苦,多痛。”
楊瑋沉默了好久,才說:“是的,我很難體會你此刻的心情……但是兩千多年前,有人經歷過像你一樣的迷茫和痛苦。”
莫莉問:“誰呀?”
楊瑋不答,反問:“還記得‘三戶亡秦’的典故嗎?”
莫莉想了好久,還是一片茫然。在地球那麼多年,她全部的精力都用來學習科學知識了,歷史很差,現在又思緒麻亂,當然不可能知道“三戶亡秦”是什麼意思。
楊瑋悠然說:“兩千多年前,我們古老的中國正處於驚濤駭浪之中,春秋戰國的戰火延綿數百年之久,最終大秦崛起,橫掃六合,韓國、趙國、魏國、齊國、燕國,這些強大的對手一個接一個在大秦的鐵蹄之下化爲齏粉。當大秦的兵鋒指向南方的楚國的時候,卻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慘敗,這個鬆散的、看似孱弱的南方大國在國家生死存亡的關頭迸發出令人膽顫的能量,二十萬秦軍在他們海嘯一般的猛攻之下屍橫遍野,近乎全軍覆滅!秦王震怒之下,派出了最爲優秀的統帥王翦,統帥舉國六十萬大軍再度南下,而楚國動員起了一切自己所能動員的兵力,與秦軍對峙……最終,楚國還是戰敗了,幾十萬大軍的屍體鋪滿了戰場,楚國,鮮血灌滿了每一道戰壕。最後一個對手也被擊敗了,秦國就此統一中國,建立起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龐大帝國,秦始皇也因爲這不朽的功勳,成爲千古一帝,永遠被歷史所銘記。然而,倔強的楚人並沒有就此低頭,面對征服者的狂笑,楚人暗暗咬牙,口口相傳着一則預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意思就是就算我們只剩下幾戶人家,最終也一定會滅掉你這赫赫大秦!”
莫莉不禁問:“那,後來呢?”
楊瑋笑了笑:“後來?後來,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一羣在泥濘中掙扎前行的戍卒掀開了秦末農民起義的序幕,不堪忍受繁重的徭役的農民,不甘心就此沉淪的前六國貴族紛紛發難,帝國內部頓時遍地烽火。在腥風血雨中,一位蓋世英雄彗星般從楚地崛起,他就是西楚霸王項羽,他的祖父就是曾經在秦楚大戰中讓秦軍品嚐到了前所未有的慘敗的項燕。這位少年英雄帶領八千江東子弟兵渡江北上,所向披靡,最終在三戶津殲滅了秦軍主力,赫赫大秦就此滅亡,‘三戶亡秦’的預言成了現實。”
莫莉喃喃自語:“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就算只剩下幾戶人,也要滅掉赫赫大秦……”
楊瑋說:“幾戶人家滅不了一個龐大的帝國,但是沒有這種決心和韌勁,億萬之衆又有什麼用?還不是隻有當奴隸的份。”他朝着身後遙遙一指,“秦國也不是沒人的,在那危急關頭,老將章邯站了出來,率領一支由刑徒、奴隸組成的大軍東擋西殺,起義軍連戰連敗,最後重兵包圍了趙國,前去救援的義軍畏懼章邯的強悍,遲疑不前。後來項羽果斷斬殺主帥,奪取了兵權,率軍渡河,然後破釜沉舟,三軍捨命死戰,以寡擊衆,一舉擊潰秦軍主力,扭轉了戰局。現在你把母星的殘骸給炸了,算是將諾河蘭人最後的牽掛也給切斷了,莫莉,你現在沒有退路了,除了帶領諾河蘭人死戰到底,你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莫莉咬着嘴脣沉默了半晌,忽然擡起頭,籲出一口氣來,說:“是啊,沒有別的選擇了……從現在開始,我再也沒有故鄉,沒有故國,我已經一無所有,同樣的,也再沒有任何牽掛,任何負擔了。我現在纔算真正走出了襁褓,開始真正的長大了……”
一瞬間,楊瑋的眼神中多了幾分欣慰。
強擊艦以光速呼嘯飛行,飛向星系外圍。
在那裏,點點太空艦引擎噴口噴發出的光焰若隱若現,一支規模可觀的艦隊已經恭候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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