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三 雨夜
她正在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消瘦下去,生命力正像退潮一樣從她的身上消失,他看得見,卻無能爲力。曾經的她是那樣的強大,以至於他即便拼盡全力,也沒有辦法在她手上佔到半點便宜,現在的她卻虛弱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一團輕飄飄的柳絮也能將她撞一個趔趄。撫摸着她涼涼的臉頰,再回想一下她以往叱吒風雲的霸氣和在戰場上所向無敵的英姿,他的心裏滿是酸楚。
這個給過他太多的震撼,甚至不止一次將他逼到極限的女子,就要離他而去了。
他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她這樣奇特的女子了。
爲什麼會這樣?
爲什麼老天爺就不肯多給這個經歷了太多的苦難的女子一點時間?爲什麼?
外面海風呼嘯,層雲四合,電光飛舞,暴風雨咆哮而來,夾着冰雹肆無忌憚的衝涮着這個荒涼的星球,風聲,雨聲,濤聲,雷鳴聲,混合成狂暴的協奏曲。這個星球,就連下一場大雨也是如此的狂野。
暴雨一直持續到半夜才停,四下裏白茫茫的一片,都分不清東南西北了。雷電依然狂暴,在星球上空蜿蜒千里,海濱荒原在雷霆萬鈞的暴烈之聲中顫抖。不知道爲什麼,那隆隆雷聲在楊瑋聽來,就像是不甘的怒吼。商蓉那消瘦的身軀在隆隆雷鳴聲中戰慄着,似乎很害怕這種雷電交加的情景。楊瑋抱緊她,試圖用自己的懷抱給她一絲溫暖。這時,一道閃電劃裂天際,凌空而下,雷鳴之聲震耳欲聾,空氣中細小的電弧噝噝亂扭,如果荒原上有人,在這種雷暴天氣肯定要倒大黴了。商蓉的身體狠狠的震,慢慢睜開眼睛,藉着燈光,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個溫暖而寬闊的懷抱。她把臉貼在他的胸膛,輕聲叫:“楊瑋……”
楊瑋馬上應:“我在。”
商蓉問:“我昏過去多久了?”
楊瑋露出一絲痛苦之色,沒有說話。
商蓉笑了笑:“比上次更嚴重了,是嗎?”
楊瑋說:“你太累了,多睡了一會兒,不算什麼大事。”
商蓉搖頭:“你連撒謊都不會……像我們這種擁有超乎常人的力量的人,最瞭解自己的身體了,你瞞不了我的。昏過去的時候我還在擔心自己看不到明天的日出了,現在看來,神靈待我還不錯,我還能欣賞到海上日出的美景。”
楊瑋呼吸有點急促:“別瞎說!閉上眼睛好好休息,我一定會救活你的!”
商蓉有些無奈:“要跟你說多少次你才能明白,沒有人能從神皇劍下逃生,沒有!對於我們來說,他就是最威嚴、最冷酷的神祗,他可以給我們最爲強大的力量,最高的權力,最強大的軍團,也可以在輕描淡寫間將這一切收回去,包括我們的生命。”
一聽到“神皇”兩個字,楊瑋沒來由的打了個冷戰,眼前又浮現出那兩點詭異的、讓他渾身血液幾乎爲之凝固的紫色眸光,還有那駭人的氣勢。沒有親身經歷過,打死他他也無法相信,一個人————如果神皇也算人的話————竟然會擁有如此可怕的氣勢,以至於讓他呼吸困難,幾乎不敢擡頭!他總算是明白光明先鋒軍那些眼高於頂的將軍和元帥爲何對神皇死心塌地,不敢稍有異心了,別說背叛,就算是在背後悄悄說一句神皇的壞話,都太需要勇氣。恐懼之後是無邊的憤怒,正是這個怪物當着他的面剝奪了商蓉的生命,留給他無盡的痛苦和悔恨,這種痛苦,是沒有辦法用言語來形容的,只能由他一個人獨自承受。
神皇,我一定要殺了你,爲她報仇!
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憤怒,商容焦急的說:“不要再試圖與神皇爲敵,你打不過他的!”
楊瑋咬牙說:“我打不過他,不代表整個宇宙都沒有人打得過他!一定會有某種力量能夠打敗他的,只是我還沒有找到而已!”
商蓉急得眼淚都出來了:“你這樣會毀了自己的!你根本就不知道神皇的力量源自何方,更不知道他能做到哪一步,貿然與他對抗,只有死路一條!你以爲自己下一次還會有這樣的好運氣麼!?”
楊瑋握緊拳頭:“他的力量源自何方?你一定知道的,對吧?”
商蓉搖頭:“我不知道,就算我知道,我也不能告訴你。”
楊瑋愕然:“爲什麼?”
商蓉望定他,認真的說:“也許你們將他當成了十惡不赦的惡魔,毀滅了無數星球的屠夫,但是對我來說,他卻是我的老師,我的主人,我不能出賣他!我……”可能是由於太過激動了,牽動了傷口,她又痛苦的咳嗽起來。楊瑋連忙說:“不說了,不說了,如果你堅持要保守心中的祕密,我是絕對不會勉強你的……冷靜下來,深呼吸!”
商蓉一連吸了好幾口氧氣才止住咳嗽,喘過一口氣來,但精神已經痿靡了很多,握緊楊瑋的手,一字字說:“不要再與神皇爲敵,永遠不要!”
楊瑋神情晦澀:“萬一他要進攻我的母星,我也不能與他對抗嗎?”
商蓉怔了怔,嘆了一口氣,說:“有的時候人總是要面對那麼多無奈的、絕望的選擇……將來的事情,誰又說得準呢?或許下一刻我就要長眠不醒了,我還操心將來的事情幹嘛?”自嘲的笑了笑,整個人像只小貓一樣蜷在楊瑋的懷裏,閉上眼睛,喃喃自語:“你還是那麼倔強,跟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倔強。那時候你明明已經被我打成重傷了,卻依然不肯低頭,那倔強的、桀驁不馴的眼神,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楊瑋苦笑:“還好說呢,你那一劍差點就把我給打成終身癱瘓了!”
商蓉說:“誰叫你刺傷我的臉的!”她有些喫力的擡起手,扶摸着臉頰那道早已消失了的傷痕,露出淺淺的笑容:“好奇怪喲,從小到大,我不知道受過多少次傷了,唯獨是這道淺淺的傷痕讓我刻骨銘心,這大慨就是緣份吧。當時我只覺得你是一位出色的將領,直到在狼頭鯨星,你放棄置我於死地的良機,冒着觸怒帕瑟芬娜的危險,將我拉出了冰窟窿,我才突然發現,其實你跟我是同樣的人,一樣的好鬥,一樣的渴望勝利,但不屑於藉助任何下三濫的手段去擊敗對手。”
楊瑋嘆息:“然而你卻召來了光明先鋒軍艦隊……如果你當時不召來艦隊,而是跟着我們一起在狼頭鯨星等待救援,也許現在就不會是這樣的局面了。”
商蓉說:“如果我那樣做,也許現在你早就和帕瑟芬娜一起到達高岡星系,我們重新成爲不死不休的敵人了,這樣的話,就算我能長命百歲,又有什麼意義呢?每次看到你和帕瑟芬娜親熱的在一起有說有笑,我心裏就妒忌得發狂!”
楊瑋心裏一酸,勉強一笑:“原來你的醋勁這麼大啊。”
商蓉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睜開眼睛,輕聲問:“你……你喜歡過我嗎?”
楊瑋毫不猶豫的點頭:“喜歡!”
商蓉問:“喜歡我哪一點?我喜怒無常,脾氣古怪,更殺人如麻,甚至多次險些置你和你的朋友,你的愛人於死地,我有哪一點值得你喜歡的?”她的神情有些迷茫:“這些天在清醒的時候我總在想這個問題,試圖在自己身上找到一個值得你喜歡的優點,想呀想,想得我都哭出來了,還是想不出來……”
楊瑋說:“在神皇殿,面對神皇使女的詰問,你就曾大聲說過沒有理由,就是願意爲我去死,現在我也可以告訴你,沒有理由,就是喜歡你,願意爲你去死。”
商蓉如釋重負,露出開懷的笑容,說:“有你這句話,就算是死,我也滿足了……好可惜啊,我甚至不能當哪怕一分鐘你乖巧可愛的妻子,但願下輩子,下輩子我還有機會來到你的身邊吧。”
楊瑋說:“別說傻話了,人只有這一輩子。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我們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商蓉嘆息:“我也想啊,可惜我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楊瑋,答應我兩件事!”
楊瑋說:“你說!”
商蓉說:“我死了之後一定要爲我舉行海葬,讓我可以在海神的懷抱中與我的父母朋友團聚,還有,永遠不要去神皇殿找神皇報仇!”
……
他和她就這樣躺在病牀上,不停的訴說着,聆聽着。商蓉明明很倦了,長時間的談話耗盡了她最後一絲力氣,但是她就是不肯閉上眼睛稍稍休息一下,她害怕自己一旦閉上了眼睛,就再也沒有機會睜開了。
楊瑋始終緊緊抱住她越來越涼的手,徒勞的想將即將消逝的生命留住。雷鳴電閃間,他已經淚流滿面。
十萬光年之外,籠罩在無邊的夜幕之下的圖澄星也下起了暴雨,筷子粗的雨絲帶着電弧瓢潑而下,狂亂地飛舞的電光,可怕的雷霆霹靂,爲這個雨夜增添了幾分恐怖的色彩。
幾十艘千萬噸級運輸艦停泊在太空港,艙口大開,在這顆星球上奮鬥了幾十年之久,用自己的雙手在這顆被戰火摧毀的星球上開闢出萬頃良田,建起無數工廠,開挖礦山的諾河蘭公民沉默的排成長隊,冒着狂風暴雨登上運輸艦,準備撤離這顆他們堅守了好幾代人的星球。另一些運輸艦則不斷吐出大量物資和武器裝備,以及武裝到牙齒的陸戰隊部,光明先鋒軍的強大攻勢已經迫在眉睫,諾河蘭聯軍必須爭分奪秒,儘快作好迎接光明先鋒軍最猛烈的進攻的準備,否則肯定會喫大虧的。
在指揮部,小斯特琴科正站在巨大無比的星圖前,下面將星閃耀,整整一代諾河蘭聯軍最優艉的將領盡在於此,凝神傾聽她講解整個作戰計劃,不斷的人接受命領,起身離開,搭乘飛船奔赴戰場。
他們當中很多人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好不容易,作戰會議終於結束了,將領們沉默的向小斯特琴科敬了個軍禮,然後轉身走了出去,開始各就各位。小斯特琴科扔下激光筆,揉了揉太陽穴,神情疲憊,她已經有好幾天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
一杯熱氣騰騰的飲料遞了過來。是克岡,這個傢伙永遠那麼精神,好像不知道疲憊爲何物,越是大戰他就越是亢奮。小斯特琴科向他道謝,接過飲料來,一口喝掉了大半杯,才提起一點精神來。她活動一下手腳,問:“撤離工作進展如何?”
克岡說:“一切順利,最多再過四十八個小時,這幾百萬公民和工兵就能全部撤離了。”
小斯特琴科說:“你統籌安排工作做得非常出色,越來越像一個成熟的參謀長了。”望着窗外閃劃而過的電光,傾聽着大雨打在窗上所發出的清脆的聲音,她發出一聲謂嘆:“又是狂風暴雨……不知道我們能否挺過去?我心裏真的沒底啊。”
是的,面對防線對面正在迅速集聚的狂風暴雨,小斯特琴科確實心裏沒底。歷史上,光明先鋒軍動用如此龐大的兵力的戰役屈指可數,在動用瞭如此龐大的兵力後還被對手打敗的戰役,更是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就小斯特琴科所知,只有勝捷王在高岡星系保衛戰中摧毀了光明先鋒軍一個規模如此龐大的重兵集團,創造了一個令銀河系爲之震驚的奇蹟。
她能重現勝捷王的奇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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