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 76 章

作者:柳明暗
孟廟言語一滯,竟是說不出話來。

  孟彰站定在原處,沉默望定他,眸底有什麼東西漸漸沉積。

  大概是明悟,大概是失望,也大概是釋然。

  “家族爲親,天下爲遠,”孟廟終於又開口了,“阿彰,我們安陽孟氏沒有那麼有力的肩膀扛起整個天下,我們能夠護住的,只有我們安陽孟氏的族人。”

  “阿彰,這天下自有能人庇護,但安陽孟氏,卻是隻有我們自己。”

  “我們力單勢薄,能護得住我們自己已是僥倖,如何能去護得住這天下?何況,這天下是司馬氏的天下,與我們安陽孟氏”

  又有什麼相干。

  最後那半句話,孟廟自己也沒能說明白。

  孟彰一動不動,只聽着,到孟廟自己收聲,他才問道:“這是廟伯父你的想法,還是椿祖、我阿祖的意思?更亦或是整個孟氏的意思?”

  孟廟不答,反問孟彰道:“有什麼區別嗎?”

  孟彰被孟廟問得一愣,旋即反應過來,失笑搖頭。

  “是啊,有什麼區別嗎?”

  在這個世道,安陽孟氏根本就是孟椿、孟梧的孟氏,只要他們拿定了主意,安陽孟氏便將會徹底貫徹他們的意志,也只會貫徹他們的意志。

  旁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想法,那個別有想法的人是不是安陽孟氏的人,在安陽孟氏中是個什麼身份,跟他們有什麼親近關係

  都沒有任何不同。

  是他想錯了。

  他天真地以爲,作爲安陽孟氏族人,他理應可以對安陽孟氏的決斷髮表意見;他更天真地認爲,作爲安陽孟氏的麒麟子,他理應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安陽孟氏的決定。

  但事實上,這一切都是錯覺。

  孟廟看着孟彰面上反常的笑意,心中越發覺得不安。

  “阿彰。”他喝問,“你要悖逆族裏的決斷嗎?!”

  孟彰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收住了面上的笑容。

  “廟伯父。”他喚了一聲。

  孟廟強自按捺住心神上的翻涌,側耳聽着對面傳來的聲音。

  “你方纔說,這天下太大,我們安陽孟氏力弱,護不住這天下,只能盡力保存自家的族人”

  他慢悠悠重複着孟廟方纔說過的話,然後纔將他的那個問題問出來:“但放任五石散流散族中,放任族人服散,就是你們,就是族裏對自家族人的保護嗎?”

  “你們真的就不清楚五石散到底會怎樣催磨、折損一個人嗎?!”

  “你們真的,就沒有去看過那些被五石散禍害到無法救贖的族人嗎?!”

  “請你告訴我。”

  迎着對面投落過來的目光,孟廟半餉無言。

  族裏他家阿祖和梧叔祖有沒有去細看,他不知道,但他確實看過了。

  因爲孟彰對五石散過於激烈、過於頑固的排斥。

  他去細看過,所以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孟彰想要笑,但臉上僵硬的皮肉抽動半餉,到底是成不了弧度。

  “你們知道,你們也都看過了但你們最終還是選擇了放任。爲什麼呢?”

  孟廟嘴脣蠕動着,還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可是,不需要他來回答,孟彰自己便有了答案。

  “因爲五石散背後站的人,因爲五石散背後牽扯到的種種恩怨,更因爲”

  “你們心中有愧。”

  “你們無法面對那些族人。”

  服食五石散的人,各有各的理由,但細細追尋去,他們心中苦悶,卻是極度統一的一個原因。

  那些都是爲了家族安穩,爲了家族利益,被家族放棄了的人。

  “對於你們來說,購置五石散的花費,雖然不少,但也不算多,只憑那些族人自己的身家就完全能夠負擔。”

  “正好這些族人資質不夠,他們自己劃個圈子自個玩鬧,不在族裏尋找各種上進的機會,不跟族裏要求更多,便儘可由着他們玩鬧去”

  “至於五石散的毒性,”孟彰一撇嘴角,“那是什麼?有這麼一回事嗎?”

  “便是有人來族中質問,你們也儘可以推到那些族人自己頭上去。”

  “說”

  “他們都已經是成年的郎君、女郎了,又不是無知幼童,需要族裏管束提醒嗎?說,他們該當爲自己的放縱承擔責任;說,你們無能爲力”

  孟彰又是一撇嘴:“是不是這樣?”

  孟廟又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阿彰,你是在爲這件事情怨懟族中嗎?”

  孟彰搖頭:“並沒有。”

  孟廟不信,他死死地盯着孟彰的眼。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已經平靜了下來,只是那平靜夾帶了少許疏淡,反讓孟廟自己久久靜不下心來。

  “我爲什麼會怨懟族中?”孟彰在反問。

  “我是受到族中諸多資源供養、得族裏偏愛的那個人,那些鬱郁不得志、沉溺於五石散的藥效之中、最終將自己沉入萬劫不復境地的,可不是我。”

  “只要我自己不動心、不伸手,就不會有人膽敢將五石散送到我面前,五石散禍害不了我”

  “我爲什麼要怨懟族中。”

  孟廟臉色猶疑鬆動:“那”

  孟彰心頭有許多鬱氣沉積。

  他久久沒有說話。

  孟廟也不打破沉默,只像棵樹木一樣在原地紮根。

  “如果非要說的話,”許久以後,孟彰才又開口說話,“那便是我在爲那些族人鳴不平吧。”

  孟廟的目光一時垂落下來。

  若是以他出身安陽孟氏宗房嫡支的身份來說,他其實是不會對孟彰的話生出任何觸動的;但若是隻從他的平常資質說起的話,他卻是難以壓制心頭那無法忽視的酸澀。

  撇開身份之後,他本也只是一個平庸之人罷了

  “阿彰。”眼看着對面的小郎君即將再次轉身離去,他便喚了一聲。

  孟彰收住腳步,重新偏了目光回來看孟廟。

  “阿彰,你放心,今日你與我的這一番對話,我會斟酌着往族中傳遞的。”孟廟擡起目光,直視着孟彰看來的眼。

  孟彰面上無意義地笑了一下,問道:“廟伯父指的是哪些。”

  孟廟提醒道:“天下。”

  孟彰不置可否:“多謝廟伯父。”

  孟彰轉身要走,孟廟下意識追出一步。

  “阿彰,”他待要勸,“這天下根本就是一攤渾水,而且這天下還是司馬氏的天下,跟我們全無關係,阿彰你又何必”

  已經走出幾步的孟彰停住了腳步,回身看向身後的孟廟。

  孟廟一怔,竟然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感覺。

  明明他纔是成年的郎君,明明孟彰不過是一個還未長成就已經夭折的小郎君,可這回兒他竟覺得自己纔是那個小郎君

  “廟伯父,”孟彰在問他,“這天下,真的就只是司馬氏的天下嗎?”

  孟廟本想要點頭,但在對面小郎君炯炯的目光下,那樣輕鬆簡單的動作,他卻硬是做不來。

  “這天下,真的就跟我等無關嗎?”

  “天下是皮,而我等不論是司馬氏,還是安陽孟氏,更或只是單純的你我個人,都是那皮上生長着的毛。”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最後問。

  孟廟不能應聲。

  孟彰再不看他,轉身走了,只將孟廟一個人留在了背後。

  坐在月下湖的白蓮蓮臺上,孟彰沉默許久,忽然輕笑一聲。

  陰月爬上柳梢,蒼藍月光揮灑而下,將這一方陰域天地盡數填充。

  湖中有銀魚游出,來到白蓮蓮臺下方。

  銀魚們像是察覺到了什麼,繞着白蓮蓮臺上的孟彰轉圈圈。

  孟彰不動,只帶着點倦怠,默然看着。

  魚羣裏爲首的那尾銀魚在湖水中與孟彰的眼睛對望。少頃後,那位銀魚從湖水中跳出。

  它沒有去碰撞孟彰的手,而是就在孟彰的眼前不斷地跳起、落下、跳起、落下。

  孟彰看了一陣,終於伸出手去,要將銀魚接住。

  那跳起的銀魚身體在空中靈活一轉,避讓過孟彰伸出的手。

  孟彰便收回手去。

  那銀魚繼續在孟彰眼前跳起、落下,跌落到水裏後,那銀魚往湖水深處游出一小段距離,然後才返身回來,接着再跳起。

  倒也沒有讓它等多久,孟彰便領會到了它的意思:“你是在邀請我?”

  銀魚不再跳起了,它在湖水裏安靜地遊着,等待孟彰的動作。

  孟彰猶疑一瞬,終於對銀魚道:“多謝你的好意,但我今日心情不好,原因很是複雜,不是遊玩一陣,就能放鬆心情的。”

  “若是爲了開解安慰我,實不必如此冒險。”

  是的,孟彰覺得銀魚們的這種舉動,是在冒險。

  銀魚們有自己的祕密,非同尋常,孟彰早在最開始時候,就確定了。他更確定,在這方月下湖修行陰域落到他手上以前,銀魚們並沒有對任何人展現出它們的奇異之處。

  不然,這羣銀魚也不會最終跟着月下湖這方修行陰域一道,落到他的手裏。

  它們曾經將自己保護得很好,哪怕是在孟梧這樣的元神道長面前。

  現在卻因爲想要開解心情不好的孟彰,就對他提出邀請,請他往湖中去

  銀魚靜靜看他一陣,忽然一甩尾巴。魚羣中的更多銀魚轉過身來,齊齊跳出水面,在孟彰眼前落下,往前游出一小段距離,然後又跳出水面

  它們在固執地重複着。

  就彷彿,是要跟孟彰比一比,到底他們中的誰,更堅持,更執拗。

  一朵朵水花在銀魚們破水而出的那一刻開謝,又在銀魚們破水入湖的那一瞬再次開謝。

  陸陸續續開謝的這些水花,在蒼藍的陰月月光下,越發的純淨明粹。

  這一方紮根在陰世天地中的陰域,陡然間似乎換作了如夢似幻的仙境。

  孟彰沉默看着這一番異景,終於站起身來。

  察覺到孟彰的動作,回到了湖水裏的銀魚們便都停在湖水中,等待着孟彰。

  孟彰一步邁出,浸入了湖水之中。

  湖水深寒,激得孟彰魂體下意識地微顫。還沒等孟彰動作,爲首的那尾銀魚便張開魚脣,衝孟彰吐出了一個水泡。

  水泡飄飄蕩蕩,卻是似慢實快。

  孟彰沒有躲。

  那個水泡到得孟彰近前,忽然就張開,將孟彰給套了進去。

  落在水泡裏,孟彰只覺得原本快要侵入魂體的凍結寒意全部驅散。

  他的魂體緩和下來了。

  見得孟彰好好地站在水泡裏,爲首的那尾銀魚一甩尾巴,帶着孟彰所在的那個水泡一道,一馬當先往湖水深處衝了進去。

  其他的銀魚也都跟了上來。

  亮光在身後遠去,正在深入湖底的孟彰只覺得身前的黑暗越發濃重。

  明明他已經死過一次,不是生人,而是陰靈,明明他已經正式開始修行,距離化氣完滿也沒剩下多少工夫了,可孟彰落在這湖水裏,卻感覺自己仍然像是最普通的凡人一樣,無力而弱小。

  幽深的恐懼從黑暗中蔓延而出,漸漸纏繞上孟彰的心神,要將他拖入其中,要將他溺斃

  孟彰極力想要保持理智,但他無能爲力,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一點點淪陷。

  幸而銀魚們並沒有惡意,在孟彰即將支撐不住的那一刻,套住孟彰的那個水泡亮了起來。

  那光甚爲羸弱,彷彿輕易就會被蔓延過來的黑暗與恐懼淹沒,但它到底堅持住了,始終映在孟彰的心頭眼底,護持住他的心神清明。

  孟彰心中紛亂的恐懼終於被清明鎮壓。

  水泡裏的孟彰微微吐出一口濁氣。

  但即便如此,他仍舊不敢放肆,只小心地用眼角餘光瞥着水泡外的情況。

  水泡的光太弱,只能爲孟彰照亮水泡外一寸的空間,依稀照出些許影子。

  孟彰觀察了少頃,便悄然將目光收了回來。

  看得越多、看得越久,他心頭才堪堪被鎮壓的恐懼與黑暗就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孟彰不想作死。

  銀魚魚羣帶着孟彰漸漸深入湖底。

  也不知過了多久,孟彰終於在水泡的微光之外,發現了薄薄的光亮。

  那光亮的源頭,是一片狹窄的裂縫。

  銀魚們帶着他,靠近了那處裂縫。

  所以,這裏就是目的地?

  孟彰凝眸,細細打量了一陣。

  銀魚們卻沒有任何遲疑,帶着孟彰徑直穿入了那處裂縫中。

  裂縫不大,但孟彰也就是一個小郎君,還是個身量瘦小的小郎君,這條裂縫對他影響不大,但若是換了個成年的郎君來,怕是就得有些爲難了。

  孟彰一面心下暗暗想着,一面拿眼睛仔細觀察着這一條裂縫通道。

  越是往前深`入,這裂縫便越是龐大,到最後,豁然開朗,照見一方洞天。

  說是洞天,其實不準確,它更像是一方被法理、道則自發隱匿過去的陰域。

  在那陰域天地的最中央,趴臥着一條巨龍。

  角似鹿、頭似牛、嘴似驢、腹似蛇

  正正是孟彰所知道的,神話傳說中的神龍模樣。

  那通身銀白的神龍趴臥着,像是在沉沉睡去,只餘一身未曾被歲月消磨的道則、法理、威勢鎮壓空間,護持這一方沉默。

  這是一條已經死去的神龍。

  孟彰瞪大了眼睛。

  他沒有想到,在這一方由孟梧、孟珏聯手爲他準備的修行陰域裏,居然藏有一條龍屍。

  只看着那龍屍,都尚未真正靠近神龍龍屍所在的那方陰域天地,孟彰便已經感覺自己的魂體快要被壓散了。

  銀魚們察覺到他的不適,停住往前的動作,回身看他。

  孟彰搖搖頭,在水泡裏伸手,往湖水之外指了指。

  銀魚們細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發現孟彰的心情已經不似方纔時候那樣憋悶了,它們終於沒有再帶着他往前走,而是依循孟彰自己的心意,帶着他原路返回。

  不知爲什麼,感受着自己此刻的心情,孟彰心裏也頗有慨嘆。

  何以解憂?唯有暴富。

  倘若能將那具龍屍收入囊中,孟彰原本就已經富足的身家,直接就會膨脹無數倍。

  但是,孟彰笑了起來,這具龍屍卻不是他的。

  是銀魚們的。

  它是銀魚們血脈的源頭,也是銀魚們所以會這樣神異的根本原因,更會是銀魚們繼續蛻變的資糧

  孟彰閉上了越發明亮的眼。

  待孟彰回到了湖面,那個護住他的水泡便輕聲破碎。

  他在白蓮蓮臺上坐下,重新看向那些在湖水中凝望着他的銀魚魚羣。

  “多謝你們,”他笑道,“我確確實實是開了一番眼界。”

  銀魚們仍然一瞬不瞬凝望着他。

  “但下次別隨意拿出來了,那具龍屍異常寶貴,更是你們繼續蛻變的重要資糧,丟失了就很難再找到的,你們得更上心些”

  孟彰細細叮囑着它們。

  銀魚們開始時候還在聽着,哪怕孟彰一遍說完,跟它們重複第二遍、第遍的時候,銀魚們也都還安分,但待到孟彰要回轉過去,重複第四遍的時候,銀魚們便開始不耐煩地躁動了。

  孟彰停住話頭:“行吧,你們且記得就是了。”

  反正,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一方修行陰域都不會易主,有他在,那神龍的龍屍就還會是銀魚們的,不會有人能夠奪了去。

  孟彰收回心神,衝湖裏的銀魚們擺擺手:“行了,你們自去吧,我也該開始修行了。”

  銀魚們真就一鬨散去,只給孟彰留下一些破碎的水花。

  孟彰笑了笑,手上結印,穩定心緒,繼續將自身的精元磨練成精氣。

  孟彰在修行陰域裏專注修行的時候,孟廟也已經收拾心情,開始聯絡安陽郡裏的孟椿了。

  彼時,孟梧就坐在孟椿對面。

  看見亮起的聯絡玉符,孟梧瞥來目光。

  孟椿看他一眼,沒有伸手。

  孟梧收回目光,轉而捻起一枚棋子。

  “啪嗒”的一聲輕響,這枚棋子被拍落在棋盤上。

  “有人在找你啊,椿族兄,你不應一聲嗎?”孟梧問。

  孟椿眯眼看孟梧。

  孟梧漫不經心擡眼看他。

  他就知道,阿梧這近來忙得不行的傢伙所以會抽出身來找他,絕對不是爲了什麼下棋。

  他就是在等着這一刻。

  孟椿定定與孟梧對視一陣,到底還是率先避讓。

  他伸出手去,點亮了那枚玉符。

  “阿廟。”孟椿喚道。

  孟梧從棋簍子裏捻了一枚棋子在手把玩,同時目光隨意梭巡着棋盤裏的局勢,其實全不在意孟梧與孟廟的對話。

  “阿祖。”孟廟在那邊恭敬喚了一聲,然後才道,“孫兒方纔已經將族裏的答覆跟阿彰說了”

  孟椿擡眼,掃過對面坐着的孟梧。

  “阿彰有些生氣。”孟廟道。

  “生氣?”孟椿輕聲重複了一回,伸手在旁邊的棋簍子裏撿出一枚棋子,也拍落在棋盤上,“你覺得他是什麼樣的生氣?”

  “是被族裏推翻了他自己決意的惱怒,還是對族裏不作爲的氣悶,更或是對族裏這種選擇的怒恨?”

  雖然孟椿一共列舉了種可能,雖然孟廟沒能從孟椿的話語中聽出孟椿自己的傾向與判斷,但他還是選擇了小心。

  “只是氣悶罷了。”他回答道。

  孟椿笑了一聲,問:“是嗎?”

  孟廟極力穩住心神:“是的。”

  孟椿隨意道:“那便是吧。”

  孟廟沉默等待一陣,才又試探着問道:“那族裏對阿彰”

  “唔”孟椿沉吟一陣,卻是問孟廟,“你覺得呢?”

  孟廟不知道孟椿爲什麼會拿這樣重要的事情來問他,但他還是將他心中翻來覆去地想過的話跟孟椿說道出來。

  “阿祖,阿彰是我安陽孟氏的麒麟子,他重情,心軟,只要我們安陽孟氏不先辜負阿彰,阿彰就不會輕易捨棄我安陽孟氏,我覺得”

  “我安陽孟氏還是應該繼續給阿彰傾斜資源。阿彰他心中的悶氣總是會消散的。他畢竟會長大,待他長大了,就會好了的。”

  孟椿一時沒有回答,因爲孟梧不知什麼時候也已經擡起了目光,正看着他。

  他也回望過去。

  孟椿不說話,孟廟也不敢再多說,只屏住呼吸,在那邊等待着。

  “便就按你說的來吧。”孟椿對孟廟那邊道。

  孟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只這其中的分寸,你需得把握好。”孟椿最後說道。

  孟廟連忙給孟椿做保證:“阿祖放心,孫兒知曉的。”

  將這枚聯絡用的玉符收起以後,孟廟又在原地站了一陣,才擡起頭看向孟彰的玉潤院所在。

  “阿彰,我只能幫你到這裏了”

  相比起孟廟的謹慎小心,孟椿卻要隨意了很多。

  他隨手將玉符拍在旁邊的案桌上,便對孟梧道:“該你了。”

  孟梧笑了一笑,從善如流地在棋簍子中撿起一枚棋子,將它拍落在棋盤上。

  棋盤上原本正在漸漸崩解的局勢在這一枚棋子的聯絡下再次穩住。

  孟椿臉色端正,仔細打量着棋盤上的局勢。

  “爲什麼又要輕輕放過去?”

  端起旁邊的杯盞啜飲一口茶水後,孟梧問道。

  孟椿頭也不擡,仍自捻着手中棋子,尋找着棋局中局勢的破綻之處。

  “他畢竟是我安陽孟氏的麒麟子。”

  既是被家族承認的麒麟子,自然該得享有麒麟子該有的待遇。

  何況

  “阿彰他也沒有真的做了什麼,他只是對族裏的情況,跟我們提出了一個建議而已。我們不同意他的建議,將它駁回去便是了,沒得上綱上線的。”

  頓了一頓,孟椿終於分給孟梧一個目光:“你今日會騰出身來見我,不就是爲了這個麼?”

  孟梧笑了笑,並沒有說話。

  但旋即,他面上的笑容就停了下來。

  “五石散”

  聽得孟梧的低語,孟椿的臉色微微收起。

  “五石散是很不好,但是阿梧”孟椿道,“五石散背後牽扯着國戚賈氏,賈氏又捆綁着陽世裏的那對帝后。”

  “倘若皇帝理智清醒,能夠壓制掌控皇后賈氏也就罷了,可是他不能。而且就現今這局勢,作爲武帝心腹的你所帶領的安陽孟氏,如果出面禁絕五石散,你猜帝都裏的那些人會怎麼想你,又會怎麼想我安陽孟氏?”

  “阿梧,我以爲你應該想得很明白纔對。”孟椿最後道。

  捻了一枚棋子在手的孟梧似乎終於在棋盤裏找到了位置,他手伸出,將那枚棋子拍在棋盤上。

  棋盤的局勢裏,陡然又變化了風雲。

  “我以爲你擔心的,其實不是這些,而是”孟梧慢悠悠地道,同時目光一點點從棋盤上拔起,看向對面的孟椿,“陽世宗長房那邊。”

  孟椿眸光一頓,面上卻不顯分毫:“陽世宗長房那邊不是好好的嗎?我擔心他們什麼?”

  孟梧沒有放過孟椿,仍自緊盯着他,將話說得更明白了一些:“早先時候,因爲天下局勢變化這一事,你跟陽世宗長房裏,生出了些嫌隙吧?”

  孟椿沒有說話。

  孟梧卻是繼續道:“雖然陽世宗長房裏,阿汧最終還是按着我們的意思來安排族務了,但是”

  “他心裏其實還是別有想法的,是不是?”

  孟椿仍然不說話。

  孟梧看他一眼:“因爲阿穎?”

  孟穎,安陽孟氏孟彰這一代的宗子。

  “因爲阿彰冒出頭來,讓作爲他兄弟的阿昭、阿顯也別有一番聲望,雖然如今還沒有動搖到阿穎的地位,但未來未必就不會影響到,是不是?”

  “阿穎的資質只是中上,原本只要他能夠專心修持,他的修爲理當不會落下太多,但他分心了,所以修爲沒有鎮壓住族中的各位兒郎,尤其是正在越發耀眼的阿昭、阿顯”

  “修爲壓不住,能力、心胸也同樣壓不住,所以阿汧要爲阿穎謀算,而阿汧原本的打算,是阿穎妻室溫氏。他想要藉助溫氏幫阿穎搭上國戚賈氏的線,然後跟皇后賈氏聯絡上,是也不是?”

  孟椿緊抿着脣角。

  孟梧短促地笑了一聲,然後才哈哈大笑出聲。

  “族兄啊族兄,你也心軟了”

  孟椿擡起頭,直直看着對面幾乎笑得打跌的郎君,他嘴脣蠕動,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但他到底是什麼都沒說,只壓低了視線,看着身前的棋盤。

  “族兄。”

  待到孟梧笑夠了,他坐得筆直,凝望着孟椿。

  孟椿終於又擡起目光來看他。

  “族兄,”孟梧喚道,“我忽然很慶幸。”

  “什麼?”

  明明已經猜到孟梧要說的是什麼了,但孟椿還是自虐一樣接話。

  “我慶幸在阿彰還在安陽郡裏的時候,曾經跟他提過分宗的事情。”

  原本只是不輕不重地拿着的瑩白棋子陡然將孟椿的手指擠壓得發白。

  孟梧全沒有任何退讓,他直直迎上孟椿陡然變得凌厲的目光。

  “我不可能讓阿昭、阿顯,需要爲了一個阿穎,一直退讓。”

  孟椿低吼:“阿穎是他們這一輩的嫡長子!”

  孟梧沒有反駁,他先點了點頭:“不錯,阿穎是他們這一輩的嫡長子,倘若沒有意外,他也會是未來陽世安陽孟氏的族長,但是”

  “族兄,你真的覺得阿穎他能夠支撐起安陽孟氏嗎?”

  “須知,”孟梧輕吐一口氣,低聲說道,“亂象已顯,這天下,很快就不是現下還能夠勉強維持着的穩定了。”

  嘭一聲悶響,孟椿手指間漏出一抹白色的粉末。

  卻原來,是原本的瑩白棋子受不住孟椿的力道,直接被他輾磨成了碎粉。

  孟椿回過神來,低頭看了正紛紛灑灑漏出細碎粉末的指尖。

  他手指隨意一拂,便有一道微風翻轉着,將那些粉末帶起,送往一旁。

  “你認爲阿穎最終會將我安陽孟氏一族帶入漩渦之中?”他沉聲,幾近喝問。

  孟梧並不懼他,迎着他的目光笑問:“你覺得不會嗎?”

  孟椿看着孟梧許久,忽然笑了起來:“你認爲阿穎終將會走到那一步,那你可曾想過,阿彰是不是真的能將我安陽孟氏帶到另一個高度?”

  “你又可曾想過,阿珏、阿昭、阿顯他們,會在家族與阿彰中,選擇站在哪一邊廂?”

  孟梧神色不變,他也不急着開口回答孟椿,因爲他知道,孟椿還有話未曾說完。

  “阿穎天資、能力、心胸、修爲固然僅只是中上,而阿彰天資、能力、心性俱是上上,現今稍嫌不夠的修爲,也將會很快被補上,但你真的覺得阿彰能被拘在我安陽孟氏族中嗎?”

  “你真的就完全沒有看出來,阿彰他的目光根本就在這更廣闊的天下?!”

  “阿彰的野心那般大,你真的看不出來?”

  孟椿緩了一口氣。

  “阿穎還只是因爲自己的能力不夠,而制約了我安陽孟氏的發展,但阿彰”

  “阿彰卻是野心太大,目光着落到更遠更廣闊的天下。”

  “這樣的他,真的就不會爲了天下,而折損我安陽孟氏?”

  “阿梧,現下這五石散之事,可就是明證!”

  到孟椿終於停下來,孟梧纔開口。

  “你說完了?”他問。

  孟椿瞪着他,不說話。

  孟梧將茶盞重新端起,一口一口地啜飲茶水。

  孟椿隱隱覺出了什麼。

  在孟椿的目光下,孟梧將喫去半盞茶水的杯盞放下。

  擡起目光來,孟梧讓孟椿看見自己眼底的笑意。

  “族兄,你我都是明白人,關於阿彰提議在族中禁絕五石散這一事,到底是爲了這天下,還是爲了家族,還需要我來與你仔細分辯嗎?”

  孟椿重又抿了抿脣,不說話。

  “或許我們都知道,阿彰提出在族中禁絕五石散,僅僅只是開始,態度如此明白堅定的阿彰,在族中禁絕五石散這件事應允下來並落到實處之後,必定不會停下腳步。”

  “安陽郡乃至整個天下,大抵就是阿彰接下來要清掃的範圍。”

  態度這樣明顯堅決的阿彰,絕對是要繼續下去的。而這

  也是孟椿所以會說阿彰野心大的原因。

  哦,是之一。

  “五石散的藥性與危害,你我也都一一仔細看過了,你覺得,放任這樣的東西在族中流通,難道對我安陽孟氏的族人來說,就是好事?”

  孟椿沒有話說。

  只從禁絕族中流通五石散這一件事本身來說,確實是爲了安陽孟氏的族人更多一些。

  “往後的事情是往後的事情,我們只說現在。”孟梧落下了一句總結。

  “族兄,這事情分明是你、你宗長一脈無視五石散的危害,爲了利益折損家族,禍害族人。”

  “爲什麼偏要拿着這件事情往阿彰頭上戴罪名?”

  看着臉色沉凝的孟椿,孟梧道:“箇中是非對錯,你我明白,阿彰明白,便連現下也在帝都裏的阿廟亦同樣明白。”

  若不然,孟廟爲什麼會在孟椿面前幫着孟彰回園?

  孟椿仍是沒有說話。

  “至於阿彰的野心”

  孟梧沉吟着,臉色也有幾分複雜。

  “我們誰人,沒有過這樣的野心呢?”

  孟椿聽着這句近乎嘆息一樣的話語,眼底深處似乎也有什麼複雜的東西涌動。

  孟梧迴轉心神,重又看定孟椿。

  “如果阿彰是因爲他的這個‘野心’才折損了我安陽孟氏一族實力的話,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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