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 92 章
“殿下,這是那孟彰小兒着僕送還給殿下的。”
司馬慎目光飄了過來落在那個錦囊上,久久沒有動作。
下首等了又等的近侍細看着司馬慎的面色,很有些彷徨。
“殿,殿下”
他顫抖着聲音喚司馬慎,卻不是怕司馬慎責罰他,而更多的是在爲司馬慎心疼。
“僕是不是太過沖動,控制不住壞了殿下的大事了?”
司馬慎回過神來,緩慢搖頭:“沒有。”
那近侍的神色似乎是安穩了些,但嘴脣還是不住地顫抖。
“僕,僕知曉殿下對那孟彰的看重,僕也極力在剋制了,但那孟彰小兒、那孟彰小兒就是油鹽不進,甚至還越加的不耐煩,僕就”
近侍低了頭去,不敢再說話。
司馬慎轉了目光,望向被宮牆圍住的一小片天穹。
“跟你沒有關係。”司馬慎伸手,將那個錦囊接了過來,“是孤的緣故。”
近侍急急喚了一聲:“殿下!”
司馬慎苦笑,手卻將那個錦囊拽得變了形。
“孤早該想到的,是孤太天真太自我了”
那奈何橋上被氤氳水汽撲了一身的女郎彷彿將目光投了過來,落在他的身上。
或許也並不真是錯覺。
司馬慎心裏明白。
他更明白的是,那道從遙遠未來投落過來的目光無比平靜,沒有告誡,沒有歡喜。
她只是看着他,確定他真正的態度。
“是孤的錯。”他輕聲道,“孤不會再叨擾孟彰小郎君了。”
聽得他這話,那女郎雲煙一般淡去,就像歲月終於又再次出現,劃分出了過去與未來。
倒是近在他身前的近侍手足無措,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司馬慎放鬆了拽着錦囊的力道,那錦囊上的皺褶被重新拉直拉平。
“那孟彰小郎君的事情,我們就莫要再插手了,一切”
“就都按規矩來吧。”
近侍默然一陣,竟不覺得半點歡喜。
明明,明明他應該高興纔是的。
他家太子殿下終於舍了那個不知好歹的孟彰,終於不再一而再再而地折下自己的身段去與那孟彰相交,他應該很高興纔對的
可是,他竟真的高興不起來。
所以那孟彰的猜測其實才是對的嗎?
是殿下他更擔心那孟彰會因爲他出事?
司馬慎看他一眼,笑道:“我都不那麼在意了,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說完,司馬慎從座上站起身來,擡腳往外走去。
近侍還沒反應過來,卻已經下意識地追了上去。
“殿下,您這是要去見陛下和娘娘?”近侍小聲問道。
本來他都不覺得自己會得到回答的,但沒想到他的前方卻有聲音傳來。
“嗯。”
阿父阿母都是爲了他才連番出手的,現下他改了主意那阿父阿母那邊,自然也該由他來幫着擺平。
否則,阿父阿母會越發激怒那孟彰。孟彰怒了,孟婆的態度也不會好。阿父阿母的處境只怕會更難。
司馬慎壓下嘆息,但到底是壓不下那從心頭漫向眼眶的迷茫。
他真的就那麼惹人煩嗎?爲什麼他明明都已經極力示好了,孟彰還是那般的討厭他呢?孟彰那裏得不到助力,日後孟婆那裏顯然也不用想了,那他又該怎麼做
才能改變那沉重的未來呢?
帝宮裏的司馬慎幾乎被迷茫淹沒,看不清前路,但孟府裏的孟彰卻在那一條條被梳理過的信息與情報中,看清楚了他心頭真正的傾向。
到他身前的紙張寫滿了字跡,孟彰提筆愣愣站着,眼睛卻越發的明亮。
“是了,就是這樣了!”
“就該是這樣!!”
已經跟太學裏的羅學監交流過一回的孟廟站在書房外,豎耳聽書房內的動靜,卻怎麼都抓不住一點聲響。
他偏轉目光,看向垂首守在門外的青蘿,也很有些猶豫。
他到底是要再等一等,還是敲門?
青蘿沒有擡起目光看他,卻始終守在門側,一點都沒有讓出道路來的意思。
孟廟再看得青蘿一眼,終於收回目光,轉身走到側旁的案席處坐下。
那就等着吧。
反正,等到阿彰拿定了主意,總還是需要他來幫忙做事的
孟廟這一等,就等到了清晨,等來了原本要同孟彰一道出發去往太學的甄先生。
也是見到了甄先生,孟廟纔想起一件事。
阿彰這段時間都要告假的事情,他竟然是忘了跟甄先生說了。
甄先生走到孟廟近前時候,望見的就是孟廟略帶愧疚的臉。
“怎麼了?”甄先生問。
孟廟輕咳一聲,卻仍是不敢直視甄先生。
“是我忘了告知你,阿彰他這段時間都會告假,暫且不去太學那邊了。”
甄先生先是有些茫然,隨後眼睛一亮,明白了什麼。
“妙!”
孟廟被甄先生這反應給弄糊塗了。
“什麼?”
甄先生面色激動:“這是阿彰最終定下來的應對嗎?太妙了!避實就虛,哈哈哈哈”
“這次,就看誰熬得過誰!”
孟廟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了,他很有些複雜。
“不過我覺得吧,甄先生你可能想得不太對。”
孟廟回憶着昨夜裏吩咐他去給他告假的孟彰,開口道。
“嗯?”甄先生轉了目光來看他,“怎麼說的?”
孟廟頓了頓,道:“阿彰他似乎也想要做些什麼”
“阿彰他也想要做些什麼”甄先生將孟廟的話重複了幾遍,喃喃問,“阿彰他想做的什麼呢?”
孟廟搖頭,頓了頓,又搖頭,就是不回答甄先生。
甄先生細看了孟廟一眼,最後也沒勉強他,停下話頭陪着他在這書房外坐。
孟廟顧不上他,自顧自出神。
阿彰他是想要藉着這個機會,跟族裏討要更多的自主權嗎?
安陽孟氏需要盟友,也認爲最合適的盟友應該是司馬慎,所以安陽那邊是想要將阿彰送到司馬慎手底下的。但阿彰昨日裏卻是明白地拒絕了司馬慎
因爲阿彰昨日裏請託他幫忙的緣故,他還沒來得及將消息往安陽郡那邊送,但料想安陽郡那邊現下應該已經得到消息了。
阿彰沒有任何商量直接推翻安陽郡裏的決斷,哪怕他是安陽孟氏承認的麒麟子,能在帝都洛陽這邊廂從權行事,可他總是需要給安陽郡裏一個交代的。
孟廟、甄先生兩人各自無聲靜坐的時候,青蘿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細微的響動。
門被拉開了。
孟廟、甄先生各自回神,站起身看過去。
“阿彰。”
“阿彰”
孟彰笑了笑,先致歉道:“勞煩兩位在這裏久等了。”
孟廟、甄先生各自搖頭。
孟彰的目光先自落在了甄先生身上:“甄先生,這段時日我都會告假,爲了防止誤會,甄先生你在太學裏授課的事情,可能要再等一等了。”
甄先生明白孟彰的意思。
從孟府到太學的那一段路線,不必想都知道,一定是被人盯死了的。如果甄先生從孟府駕車往太學去,說不得就會被那些有心人懷疑是車上帶了孟彰,不管七二十一直接對他的車駕下手。
倘若他的車駕上真有孟彰在,那拼了就拼了。可如果孟彰不在,他豈不就平白成了那些有心人的靶子?
如果阿彰確實需要他來幫助他轉移注意力那他倒是無妨,可如果阿彰不需要他這樣做呢?
“我明白的。”甄先生鄭重點頭。
頓了頓,他凝望着孟彰,問:“阿彰,我能知道你等會兒的打算嗎?”
告假,不去太學上課順道尋求太學那邊的幫助,那他是要準備做什麼?
繼續待在這孟府裏嗎?
“當然。”孟彰頜首,隨後他笑道,“我先前一直都在府邸裏待着,從來沒有去城外玩過。如今修爲有所進益,我想到城外走走。”
如今修爲有所進益,他想往城外走走
聽着這句話,孟廟也好,甄先生也罷,面色都很有些奇異。
阿彰他,是認真的?
目光在孟彰面上梭巡過很久,孟廟和甄先生對視了一眼,都看見各自眼底的懷疑。
阿彰是真的只想往城外走一走,看看城外的風景;還是他想要引着那些有心人往城外去,好在城外動手解決這一樁麻煩;更或是,阿彰他已經發現了自己身上的什麼問題,可他不好發揮,必須得藉助城外的什麼?
一個又一個猜測,在孟廟和甄先生心頭轉過。
比起孟廟來,甄先生心裏的猜測還更多一些、更離奇一些,但他看了看沉默點頭的孟廟,到底也只是跟着點頭。
“可需要我陪你走一趟?”甄先生問道。
孟彰揚脣笑開:“多謝甄先生好意,但不必了。我想自己走一走。”
甄先生心頭又有更多的靈光迸濺而出,但他什麼都沒問,只道:“那行,我便與師兄一道,在這裏等你。”
頓了頓,他又看定了孟彰,神色極其正經嚴肅道:“阿彰,倘若有事,且記得給我們遞話。”
孟彰收斂了面上的笑意,正色點頭道:“我知道的,多謝先生。”
孟廟聽了一陣,眼瞼孟彰已經跟甄先生說定了,他也不多話,只直接問道:“還需要我做些什麼嗎?”
孟彰搖頭:“不需要了。”
孟廟張了張嘴,還待要說些什麼,但最後也是什麼都沒說,只默然點頭。
待天光更亮一些,明明是該有馬車停在府門前的孟府,這會兒卻空蕩蕩的一片,根本不見那駕馬車的影子。
緊盯着這個地方的那些人還沒皺眉,就看見那緊閉的孟府大門被打開了。
孟廟領着人送孟彰出來。
孟彰除了一把黑傘以外,什麼都沒帶。
暗下里盯着這邊廂的目光齊齊閃過狐疑,卻是誰都沒有動作,仍舊緊盯着。
孟廟還是控制不住,最後問了孟彰一句:“阿彰,你真的不需要帶些人?”
孟彰搖頭:“真的不需要。”
暗下里盯着這邊廂的人聽見這兩句簡單的對話,目光更是不自覺收縮了一下。
還沒待他們理清那些紛涌上來的猜測,孟彰已經轉身,走到臺階最前方了。
他停下腳步,放眼看着漸漸明亮的天際。
“今天,看來會是一個好天氣啊。”
“真好”
好心情地笑開,孟彰擎着黑傘,拾步走下臺階,一路沿着街道往外走。
那些盯着這邊廂的人心頭混亂的猜測中,有什麼漸漸清晰。
盯着那個格外輕快、格外隨意的背影,隱在各處的人脣角抖了抖,都有聲音傳了出去。
“不對,不對,情況很不對”
“我們暫且不能動手,先等一等,對,先等一等”
孟彰走過了長街,卻不是走的太學那個方向,而是另一個。
另一個完全不在他們思量中的方向。
“快!快確定一下,那孟彰到底是要去哪裏?!”
“快一點,我需要知道這孟彰的目的是哪裏?再有,將這邊的情況儘快遞送回去”
“是!”
孟彰感受到了落在他身上的各色目光,但他面色不動,似是全不放在心上,只隨意且悠閒地,像是享受一般往外走。
他確實很是隨意悠閒,他確實並不覺得那些目光有什麼重量
他所有的心神,自他從孟府臺階走下來的那一刻開始,就彷彿在一點點拔升,從孟彰的魂體脫出,升入這一片灰濛、沉寂卻實實在在被點亮的天穹上。
孟彰的眼越發明亮。
在高邈天穹之上,孟彰心念似明鏡,俯瞰着混雜流蕩的各色情緒。
是的,情緒。
不是氣,不是法理,是情緒。
孟彰的心神,在這一刻洞察的,是無形無質的情緒。
這些情緒無邊無際,錯雜而混亂,像是混濁至極的濁水。
但它們又有着源頭,又只在源頭向着四下輻射
從這一點看來,這些情緒又很像是星光。
孟彰不自覺地半垂眼瞼,向前邁出的腳步步步踏落地面的同時,似乎也在漸漸契合着某種韻律。
似波紋盪開,又似流風迴旋,有什麼東西以孟彰爲中心,正攪動着這個情緒的汪洋。
正凝望着孟彰這個方向的目光中,有人頓了頓,低聲道:“果然有問題。”
但他這話都尚未傳開,側旁就又有聲音落下。
卻是在否定他。
“不,沒有問題。”
更多的目光,尋着聲音看了過去。
那卻是道門的某位元神。
“可是”
那位道門元神道長搖頭:“真的沒有問題。”
頓了一頓,這位道門的元神道長道:“不說你們都已經看過了孟彰的資料,就算沒有,只現在眼看着,也應該能看出這孟彰的真正根基的吧?”
其他人皺了皺眉。
“是夢。”到底有人張嘴,回答那位道門元神道長道。
那位道門的元神道長點了點頭:“不錯,就是夢。你們再看,現在纏繞在孟彰身側的,不正是屬於夢的法理麼?”
有人下意識地反駁:“可他不過纔剛剛晉入煉氣!”
纔剛剛晉入煉氣入神境界的小道士,就算開始着手參悟自己的根本道則,又怎麼可能似這般不費吹灰之力就讓自己根本道則的法理蔓延,而且還是這樣大幅度地鋪展蔓延?
那位道門的元神道長點了點頭:“你說的不錯,他確實纔剛剛晉入煉氣境界。論理是還做不到這種程度的,可是”
他虛虛擡手,從孟彰走過的地界攝來一片無形波動。
這位道門的元神道長直接將那片無形的波動遞送到其他人的眼皮子底下。
他先讓他們看得清楚,然後手指虛虛用力。
磅礴的力量輾壓過那片無形波動,無形的波動當即崩散開去,化作更細碎的法理。
法理細碎,獨屬於夢之一道的氣機便也就徹底暴露出來。
“這不是夢道的法理,又是什麼呢?”
面對被送到眼前的證據,其他人張了張嘴,卻是怎麼都找不到辯駁的話語。
那位道門的元神道長慨嘆了一聲,目光仍舊追着緩步前行的瘦小身影。
“這天地裏,從來都不缺乏天才。”
“何況,我們不是從最開始就確定了麼?我們現在看着的這位,就算是放在我等所眼見過的天才驕子中,也都是僅有的那一批”
既然如此,他們爲什麼還不相信呢?
絕大多數的人都沉默了下來。
但他們中的一兩個人盯着那道瘦小的身影,虛虛擡起手來
還不等他們做些什麼,就有人伸了手來,將他們纔剛擡起的手又按了下去。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要擡起手的人怒瞪着近在身側的人。
“沒什麼意思。”手一動不動地按在別人小臂處的人搖搖頭,神色平淡而自然,“只是就現下來說,我們誰都不能阻攔他。”
“爲什麼?!”擡起手臂的人掙扎了一下,沒能掙脫開,便繼續怒問道。
“因爲我們還沒有看到。”
“你!”擡着手臂的人怒而偏頭,看向其他的方向,尋求聲援。
但其他各處望着這裏的目光,雖沒有轉開,卻也只是笑看着他,一點都沒有要幫忙的意思。
那擡着手臂的人越發怒了。
“你們阻得了我,阻得了其他人嗎?”
按着他手臂的那人仍然自然:“其他人自有旁的人來阻攔,就不勞你費心了。”
“所以,你們今日是一定要護着他了?”那擡着手臂的人收斂了怒色,似笑非笑地問。
“倒也不是。”按着他手臂的人細看他一陣,收回手來,“到可以出手的時候,你們自然就能出手了。”
雖然得了自由,但那人心頭怒火卻半點不減。
“你們這是,要將我們利用到極致啊”
其他人只是笑了笑,並不說話。
孟彰不理會那暗處的種種細潮。
他還在往前走。
屬於夢道的法理,正以他爲中心向着四下舒展。
到得孟彰走出城門,站在護城河近前的時候,他的夢道法理儼然已經將小半個帝都都給囊括了進去。
無邊無際的情緒被這些還很是淺薄的夢道法理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向着夢道法理所交織成的夢道法域涌去。
就像是百川歸於汪洋,又像是星光沉落在夜幕裏,孟彰那夢道法理所交織而成的粗淺夢道法域漸漸變化,到最後,終成無盡汪洋。
孟彰不過一個煉氣境界的小道士,論理來說,如此重量、如此面積的夢道法域,根本不是他能夠承載下來的。
他也好,他的這個夢道法域也罷,都會被這些綿綿無盡的情緒給壓得粉碎。
可是,他卻偏就完好地站在護城河的河岸上;他的那個粗淺夢道法域,也還是最初開始時候的模樣,連一道細微的裂痕都沒有。
隱在各處看着這邊廂位置的諸位道長、真人控制不住地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我真的沒有看錯?”
帝都洛陽護城河的河水並不湍急,它很平緩,平緩得像是鏡面。
孟彰站在河岸上,看着河岸裏的水,久久沉默。
“他這是”
有人在問,但沒有人能夠回答。
於是到最後,也沒有人再問了,所有人都沉默地看着,也等待着。
“嘩啦”
什麼聲音?
很多人皺眉,然後下意識地看向環繞在孟彰周身的那片粗淺夢道法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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