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第 130 章

作者:柳明暗
孟彰想定,也就收攝了心神,繼續看。

  幕布一樣的紙張中,光影仍在繼續變幻演化。

  有此前因,原本還很是看顧小童的祖父祖母似也冷淡了不少,小童身上越發的髒污邋遢,身量也越發的乾瘦,反襯得那顆腦袋大得嚇人。

  似又是兩年過去,那面上更添了不少愁苦的漢子偶爾露出了些笑容,而在小童越漸沉默的眼眸裏,倒映出一塊塊軟熟的麻布。

  這審判殿中旁觀的所有人,哪怕是由陰世天地孕育而出的諸多陰神,也都能想得明白。

  小童多了一個弟弟。

  同父異母的弟弟。

  後孃小產兩年以後,才又懷胎生下的弟弟。

  各處都有目光徘徊在歐陽晟的左右,但歐陽晟自己只是平常。

  不論那些光影如何演變映照,都未曾引動他心緒的一絲波動。

  對於他來說,那儼然不是什麼過往。

  它更像是徒自引人發笑的笑話。

  爛俗、平常又無聊。

  孟彰看得那流轉的光影一陣,又看了看那歐陽晟,默然半餉,轉開目光。

  這大抵纔是酆都,這大抵纔是酆都等一衆陰神所需要處理的日常。

  遍觀天地內外,徹頭徹尾的惡人會有,至真至善的善人也會有,但都不會多。

  尤其是相對整個陽世天地和陰世天地裏的芸芸衆生來說,他們的數量只能說是寥寥。

  真正多的,是亦善亦惡、亦真亦假的普通人。

  他們自出生到長成,又自壯年到老死,都在接受着這天地、同族的影響。

  於他們,善惡只在一念之間門。

  而,陽世天地裏的衙門審案,還可以是隻針對一個案件調查清算,但陰世天地裏的酆都卻沒有那麼簡單。

  酆都的諸位陰神,需要清算的,是一個人的一生。

  這一人一生中的善行惡行、善念惡念,以及此等種種作爲與心念牽引系鎖的因果

  這一切,盡都在酆都的審判與清算之中。

  孟彰無聲一嘆,又自看向那流轉的光影中。

  時值漢末,歲逢大災,田地裏原本精心栽種的禾苗大片大片枯死,好不容易長到成株,還未待禾株結穗,就被鋪天蓋地的蝗蟲啃食個乾淨,田地裏顆粒無收

  幼弟尚在襁褓,又有親孃仔細看護,倒是能夠穩當,但小童卻沒有這樣的福氣。

  又或者說,這樣的年景,其實正好給了一些人合情合理的藉口。

  小童被賣了。

  賣給過路的儺戲師父。

  或許也不能算是被賣,因爲小童的長輩沒收錢,直接便讓小童跟着儺戲師父走人。

  這大抵是小童的高堂長輩們待他最後的溫情了。

  因着家中人沒收錢,小童在儺戲班子裏還不算低到了塵埃。

  他正正經經地敬了茶,拜了師,入了師門,成了一個儺戲小童。

  那段日子

  雖然時常捱餓,少有飽腹的時候,而且還得跟隨儺戲攤子和師父行走各處村鎮,但對於小童來說,卻還算是輕鬆。

  尤其小童的資質比起尋常人來說,足以稱得上優越。

  在資質的扶持下,小童的修行很是順利。

  他漸漸補足了早年間門損耗的元氣,不過數月,就完成了養元的修行。

  誠然,這樣的修行效率放在孟彰旁邊壓根就不夠看。可這哪兒是能一概而論的呢?

  哪怕真要做一個對比,也得先行仔細分析兩者之間門的條件差距不是?

  小童老成沉默的面上有了些許笑意。

  他開始跟隨着師父服氣,學習種種祭舞,侍奉各方神明。

  儘管隨着不斷的演化,儺戲已經失卻了最初時候的意義,但它確確實實是從祭祀禮裏分割出來的一部分。

  儺戲最初出現,就是爲了侍奉鬼神。

  然而,漢末那樣的年代,縱然能有幾分安穩,又如何能夠持久呢?

  越漸艱難的世道,世人就越是想要去尋得來自某種來自更高遠更神聖位置的幫助。

  儺戲作爲祭祀的一部分,也在這樣近乎瘋狂一樣的追捧中,變得興旺昌達,儼然有一種四處開花的氣勢。

  小童等一衆儺戲相關的人,日子也越發的好過。

  漸漸地,漸漸地,他們生出了一種野望。

  一種,壯大儺戲,將儺戲從村鎮山野引入各處祭廟的野望。

  是的,縱然這些儺戲相關的修士生出了野望,也不過是想要將儺戲引入各處祭廟而已,並未曾奢想過他們這一脈能夠列入正道,成爲旁門諸多法脈之列。

  小童恰逢時勢,資質也比較出衆,便成了這一種野望的受益人。

  他再不只侷限在自家的儺戲班子裏,還在他師父的指引、聯絡下,開始擺放各家儺戲大家,跟隨他們學習,汲取他們的經驗與精髓。

  如果當時的世道不再繼續糜爛下去,小童或許是能一步步踏實走過來的。

  他或許會成爲儺戲的集大成者,真的似彼時各家儺戲大家所想,將儺戲推入各處祭廟之中,成爲旁門諸多法脈之一。

  但,沒有如果。

  在連續數年的大災之後,黃巾之禍爆發了。

  丟失了田畝的農民、從有心人田莊中走出悄無聲息匯入人羣中別有任務的佃農、不甘心家族衰落想要尋找機會的寒門子弟

  數以千萬計的人在頭上繫了一條黃巾,高呼着“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口號,從田野間門走出,衝擊一座座縣城。

  世道亂了。

  田間門地頭,幾乎少有人能夠安心耕種。

  沒有人耕種,又有多少人,能有心力去繼續供奉各處祭廟中的神明呢?

  何況,黃巾軍的大賢良師,也有他想要祭祀供奉的神明。

  他們這些儺戲修行者,就跟諸多旁門法脈一樣,都受到了衝擊。

  每一日每一日,他們都只能小心躲藏,收斂隱匿自己的行跡,不敢稍有疏忽。

  但黃巾軍聲勢日隆,不論他們再如何費盡心思躲藏,也終究未能藏得多久。

  他們很快被黃巾軍發現了蹤跡。

  然後,便是慌亂的追截與逃竄。

  在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倒下後,作爲種子的小童仰仗着各位儺戲大家的七分庇護、三分氣數,帶着一衆儺戲大家的諸多積累,終於逃了出去。

  在這一段苦難與狼狽裏,小童坑害過人,也被人坑害過;殺過人,也救過人;被人揹叛過,也背叛過人。

  到他終於逃出黃巾軍的勢力範圍,能夠得享一日安寧時候,所有人看見他立在矮崗上,回望還未遠去的血色,改了自己的名號。

  “自今日起,我叫歐陽晟。”

  歐陽,是將他從老家帶出,小心引着他一路修行的那位儺戲師父的姓氏。

  而晟

  光明,旺盛,興盛。

  他當大興儺戲一脈。

  歐陽晟這是立下宏願,也是將曾經諸位儺戲大家的妄念一併揹負起來。

  黃巾非是正朔,也不合正統道義。當黃巾軍的大賢良師身死,昔日聲勢浩大的黃巾軍也就成了一盤散沙。

  他們最終消失在各方力量的攻伐之中。

  孟彰這些觀者各自定神,都在藉着這一幕幕光影窺探昔日漢末黃巾時代的隱祕,但歐陽晟卻仍是無動於衷。

  不獨獨是他,平等王、陸判這等陰神也未有分毫留戀。

  陸判那豎起的文書上,光影再度演化。

  那還是歐陽晟的人生。

  黃巾之勢被撲滅,除了各處堆積的屍首外,剩餘存活的那些田間門百姓,便各歸鄉野。

  歐陽晟原本也該是選擇這樣一條道路的。

  他所修持的儺戲一脈,就有很多人這樣選了。

  但歐陽晟不甘心。

  他天資不錯,積累也有,只要有足夠的修行資糧補足,他能夠走得更快更遠。

  而且,他也看得很明白,即便黃巾之亂被平息,這個世道仍舊還是亂世。

  它沒能安穩下來。

  整個天下,都還落在紛亂之中。

  而紛亂,又是他們這些山野之人、底層之人最好的機會。

  只要他們能抓住這個機會,他該能闖出一片天地。

  他這樣想,也果真是這樣做的。

  左右逢源、各處征伐、相互拉攏、相互交流

  他用盡了手段,也絞盡了腦汁。

  而結果,也並不叫他失望。

  他修成了元神。

  他成了真人。

  以一個儺戲戲子的身份。

  然而,還未等他高興得意,他便絕望地發現一個事實。

  ——倘若沒有天大的機緣,他也就只能走到這裏了。

  他再不能,往前走出一步。

  不,哪怕是半步。

  元神境界的修士,確實也已經能夠稱一聲“真人”,出入各家法脈、世族,也能有他一個座席。可是,相比起他的大願,相比起諸位先輩的厚望

  元神境界,遠遠不夠。

  他需要更強的力量,需要有更高的地位。

  也是那一年,他開始出入各處祕地,想要尋得一份足夠將他推往更高處的機緣。

  他得到了。

  但也可以說,他其實也沒有得到。

  因爲在一場生死冒險之中,他拿到了一卷道書。

  上面,只講了一道祕術。

  採補祕術。

  不是陰陽交合那一類的採補祕術,而是另一種採他人靈粹補益己身的採補祕術。

  這卷道書出現在光影中的時候,審判殿中旁觀的各家子弟中,都有那麼幾道目光在那光影中流連不去。

  他們似乎也對這一卷道書所記載的祕術很感興趣。

  歐陽晟原本平靜得很,但到這一卷道書在光幕中出現以後,他眼瞼陡然掀起,在那光影中映照出來的道書瞥過。

  道書上的內容清晰可見,與他記憶中,甚至是所修持、改良的祕術內容完全契合,沒有分毫疏漏。

  歐陽晟麪皮古怪地抽動。

  但他目光從那道書處挪開,瞥見其他人的時候,卻也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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