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第 132 章
文字牽引着磅礴的力量,從紙張上脫出。不,不獨獨只是文字,當文字從紙張表面脫離時候,那漆黑紙張也在悄然震盪。
到得最後,那漆黑紙張也在震動中化作一片粉末。粉末自發附着在那一個個文字上,成爲文字力量的一部分。
吸取了文書、判官筆與閻君大印力量的文字在半空中停了一停,便又開始不斷盤旋碰撞。
也不知是早就存在於這陰世天地裏的,不過是如今才被這些文字牽引出來,還是它們乾脆就是由這些文字裹夾着的力量所凝鍊演化而成的,總之,衆目睽睽之下,那一段判決文字赫然散去。
留在判決文字原本所在位置的,赫然是一條玄黑色的鎖鏈。
鎖鏈當空一震,便即撲向了挺直腰背坐在殿下的歐陽晟。
歐陽晟也不畏怯。
他看着那條直撲過來的鎖鏈,竟然大聲地笑了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
玄黑色的光芒大盛,照亮了整一個審判殿,也遮擋去了所有細節。
沒有人知道那一頃刻間,歐陽晟到底都想到了什麼。
是好笑,是自嘲,是憤怒,是怨懟,還是認命
沒有人。
這一處審判殿中,沒有誰真的看清楚了。
或許,就連歐陽晟自己,也不能算是完全的明白。
陸判神色不動,只凝望着那一道在玄光中捆綁着歐陽晟的鎖鏈。
“赦。”
這一次,孟彰等人都聽明白了陸判的意思。
這“赦”,並非是赦免,而是赦令。
嘩啦啦的鎖鏈抖動聲中,一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面具從歐陽晟的魂體中被拖拽了出來。
這個面具脫出以後,歐陽晟的氣機當即暴跌。
這面具,就是歐陽晟的一身道果。
從陽神到元神,從元神到陰神,從陰神到養神
到他氣機終於穩定下來時候,歐陽晟衰弱到幾似凡俗。
或許,他比起最普通最弱小的凡俗陰靈來,還要衰弱。
歐陽晟大抵也不適應這樣弱小的自己。
他不自覺地伸手按住心口,佝僂着身體一聲聲咳嗽。
那聲音像是從嗓子眼裏摳出來的一樣,低沉、嘶啞、慘烈。
即便如此,歐陽晟也還是極力睜開眼睛,看着那個被強行剝離出去的面具,他的道果。
或許還是有不甘,但是
孟彰細看着歐陽晟,終於確定了他的想法。
成王敗寇,他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結果,也沒有了力量去將自己救脫出當前的困境。但起碼,他想要睜着眼睛看清楚自己的結局。
哪怕是毀滅,他也想要看得清楚。
孟彰垂了垂眼瞼,竟不知道自己心頭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感覺。
是厭惡嗎?是惱恨嗎?是幸災樂禍嗎?是暢快嗎?是憐憫嗎?
他靜默片刻,才終於確定。
都有。
這些感覺,他心頭都有。
但這些情緒激盪交織間,卻反顯出了他心頭的空無。
到這個時候,他再一次明白,爲什麼掌握着輪迴、與陰世天地道則法理同在的陰神們,不能由天地中的任何一個生靈脩來,而一定要是由陰世天地自身耗費天地本源孕育。
哪怕陰世天地耗費自身天地本源孕育陰神的舉動,拖延了陰世天地的成長,使得原本與陽世天地一體而生的陰世天地漸漸落在了陽世天地後頭。
哪怕陰世天地所孕育出來的陰神,會因爲出生的時機問題,被生人所乘,遭逢了一場鎮壓的劫數。
因爲生靈皆有它的私心;因爲生靈都有它們的偏好。
陰世天地裏的輪迴往生,肩負着清算因果、了斷善惡的重任。
輕易將這樣的重任交託給一個乃至一羣生人
且不說這些領受重任的生人,能不能承受得住這種種情緒、觀念的衝擊,始終秉承着清正嚴明的品格,就算他們能做到,他們又能堅持多久,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陰神,是陰世天地的疏導之人,也是陽世、陰世兩方天地的最後閘門。
倘若連陰神、連酆都都崩解都扭曲了,不獨獨是陰世天地,連陽世天地也不會有所幸免。
陰神
孟彰默然半餉,重又睜開眼睛。
他不去看那仍在歐陽晟魂體處拖拽着什麼的鎖鏈,而是看向了這審判殿中的所有人。
對面的王璇、庾跡、桓舉、謝宴;坐在這幾個世家棟樑後頭的高門郎君;他這邊廂的鬱壘、神荼等一衆陰神;玄洞道人等等道門各家法脈的棟樑弟子。
也包括上首的陸判和更上首的閻君平等王。
他一一看了過去,沒有錯過這些人面上的表情。
這個時候,絕大多數的人都關注着歐陽晟,關注着這一場審判的後半段結果,沒多少人顧得上他。
他很輕易地看到了他想看到的東西。
少頃後,他也收回目光。
王璇、庾跡等一衆頂尖的世族郎君,並未有太多的情緒波動,就連坐在他們後頭的那些同族郎君,也多半都還能穩得住。
真正失態、顯出幾分動搖的,可謂是沒有幾個。
就似玄洞道人這些道門各家法脈的棟樑子弟一樣,他們更多是在看着一件稀奇事,等待着這件事的落幕與變化。
或許
他們心裏並不是沒有觸動,不是沒有警覺與驚疑,但這一切,都被他們收斂了,哪怕是這個時候,也沒有輕易暴露在旁人的耳目之中。
倒是鬱壘、神荼、陸判、平等王這些陰神,面上眼底處,更多的竟然不是如願,而是另一種更超然、更高遠、更淡薄的悲憫。
他們悲憫着那些折損在歐陽晟手裏的生靈,也悲憫着歐陽晟本人。
孟彰似乎能夠明白,爲什麼如今在中原裏還沒有影子的佛家,後頭竟然能夠越過道門、越過天庭,在酆都、在陰世天地裏穩穩紮下根來了。
因爲衆生皆苦,因爲佛家能夠共鳴這一種悲憫。
不是說道家就不能,也不是說道家裏的那些仙神,就不會對沉淪在諸般因果與罪孽中的魂靈伸出手,而是
道家的善意更隨意。
道家的仙神是站在高遠處,站在清淨處,向站在泥濘、沼澤與陰暗處的魂靈伸出手;但佛家,卻是從高遠處、從清淨處,走入泥濘、沼澤與陰暗處,親自將人給帶出來,讓他們也走到高遠處,走入清淨處。
他們終究是不一樣。
而這種不一樣,便生生從道家的地盤中、從同源同族的認同中搶出歸屬於佛家的位置。
孟彰扯了扯脣角,又扯了扯脣角。
他想這些幹什麼呢?
這些都是道家、佛家的事情,他一個陰靈,能做些什麼?
只靜看着就是了。
孟彰擡了擡眼,將隱隱發散的心神從那更遙遠的地方收回,凝望着審判殿中如今這一場走到了尾聲的判決。
歐陽晟魂靈的顫抖終於漸漸平息下來。
他眨了眨眼睛,那近乎呆滯的眼眸裏,才終於又顯出了幾分靈光。
顯然,他的心神也在迴轉。
那鎖鏈似乎就在等待着這一刻。
待歐陽晟魂靈心神清醒以後,裹纏着他的鎖鏈才又是一抖。
平等王身後的那一十六方小陰域裏,豁然打開了一條通道。
“嘩啦啦”
那鎖鏈又抖動了一聲,拖拽着歐陽晟,就要往那條打開的通道去。
歐陽晟的魂靈被鎖鏈拖拽着走了幾步,也似是終於明白了自己的狀況。
他站直了身體,冷聲道:“不必爾等拖拽,我自己會走。”
鎖鏈似乎也是聽懂了歐陽晟的話。
它停住了動作,卻並不是就順從了歐陽晟,而是看向了坐在最上首的平等王,等待着平等王的意思。
平等王什麼都沒有說。
但鎖鏈卻已經明白了平等王的態度,它靜默了下來。
歐陽晟伸出手,整理了自己有些凌亂的袍服。
他一身袍服其實材質極好。
倒也是,再如何,歐陽晟也是一位陽神道長。
他身上穿着的袍服,又怎麼會是尋常黔首所穿的普通衣裳。
所以會在最開始時候,給予孟彰、王璇這些觀者衣裳破舊的印象,歸根結底,還是因爲他那袍服上一個個打滿、疊加上去的補丁。
如今補丁已經被鎖鏈抽取出去,他這一身衣袍也被退去所有特性,復歸於它的本身材質,反倒是更顯眼了。
孟彰的目光在歐陽晟這一身儼然煥然一新的袍服上停了停,便往上方瞥過,看見那簇擁着面具靜靜懸浮在審判殿上空的無數螢火一樣的殘魂,方纔重新將目光落在歐陽晟身上。
歐陽晟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
他整理過自己的袍服後,又抿了抿脣,挺直腰背,徑直走向了那條打開的通道。
通道前方,一十六方小陰域顯化,有油鍋,有銅柱
但他沒有絲毫停頓,不緊不慢走了進去。
打開的通道隨着歐陽晟的進入,轟隆一聲閉合。
然而,孟彰、王璇、庾跡這一衆觀者,卻似乎還是能夠看見走入那一十六方小陰域裏的歐陽晟。
有夜叉在小陰域中顯化,獰笑着對歐陽晟舉起了手中的鍋鏟。
“進去!”
一個夜叉上前,擡手一推歐陽晟,歐陽晟整個人一個踉蹌,直接跌落在滾燙的油鍋之中。
哪怕歐陽晟強行按捺,但孟彰、王璇等人還是能夠看到那一瞬息間,他扭曲了的五官。
“原來是這樣”
孟彰聽到審判殿的某個角落,有人低低說道了一聲。
是的,就是這樣。
進入了那一十六方小陰域裏的歐陽晟,再不是那摩弄日月的陽神道長,他只是一個尋常的魂靈。而那些守在油鍋裏看着他受刑的夜叉,其實也不是真的陰世天地裏的陰卒,他們是曾經被歐陽晟禍害的生靈的怨氣與恨意。
亦即是說,監管歐陽晟的,根本就是歐陽晟的怨主。
歐陽晟想要從那一十六方小陰域中解脫出來,沒有別的辦法,只有等到償還去諸般因果,等到這些怨氣與恨意消解。
唯有到得那時,他才能夠迎來他真正的終局。
投胎,或是消煙。
目送走歐陽晟以後,孟彰的目光重又落在仍舊懸浮在審判殿上方的面具和那上千上萬的螢火。
“合。”陸判低低喝了一聲。
面具崩散開去,化作更細微的、帶着薄光的塵埃,飛向那些簇擁着它的螢火之中。
那些螢火停了一停。在它們的火焰中央處,赫然有一張張面容浮現顯化。
那些面容五官各異,細看卻都還能找到些許生機。
這些許生機滋潤着他們,延續、補足他們的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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