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第 134 章

作者:柳明暗
既然都知道難得,這裏頭自然也不是沒有緣故。

  張家給招娣定下的夫婿,是個癱子。

  說來,黃家與張家原本還是同一個村裏的人家呢。不過是有一日,黃家領着當時尚且年幼的張招娣夫婿入帝都訪親,孰料在帝都大街上被某家郎君的馬撞了個正着。

  那家郎君雖出身高門,但也算是有擔當。他非但特意請醫者上門診治,還給予了足夠的賠償。

  也是因爲這一筆賠償,黃家方纔得以遷入帝都洛陽之中。

  自己夫婿的具體情況,在正式定親以前,張招娣也是知道的。

  畢竟這事兒,瞞不住。

  黃家跟張家早先一個村裏住着,黃家小郎君當年出事的時候,事情鬧得比較大,張招娣也已經記事,張家想要遮瞞都遮瞞不住。

  乍一聽聞這樁婚事的時候,張招娣是想要拒絕的,她甚至當場就落下了臉色。

  是她阿孃勸住了她。

  光影在歲月中,重現了當年那張愁苦的臉。

  “阿娣,你還是答應了吧。”

  面對着那張早已在記憶中消無、只剩下一雙眼睛朦朧的面孔,彼時審判殿堂下渾身顫抖的陰魂更是不住哆嗦。

  低伏着的身體遮掩住了她的面孔、眼睛,沒有人能真正看清此刻黃張氏的情緒。

  是怨?是懟?是恨?還是空無?

  孟彰亦不知道,他只感覺到淡薄卻深入骨髓的悲哀。

  “阿孃!”光影裏,傳出了當時芳華正茂的張招娣不敢置信的聲音。

  婦人的聲音或許有些抖,又或許沒有。

  “那黃家的郎君雖然只能躺在牀上,什麼事都擔不起,但這樁婚事也不是沒有好處的”

  “你嫁了人後,整個黃家不好說,但看在你夫郎的份上,他們家的人必不敢苛待你;等到你生下一兒半女,你的地位就更穩當了;另外,你們那一小房的事情,必定就是你說了算。”

  “阿娣,對於我們這些婦人來說,能說得上話很重要”

  “是啊。”芳華之年的女郎嗤笑一聲,“能說得上話,就能從婆家那邊給阿弟攬好處不是嗎?阿弟只比我小歲,也該是要爲他準備相看的時候了吧?相看好了得要爲他準備聘禮的吧?”

  娘子無言垂頭,避開女郎的目光。

  女郎只重重丟下手上等待清洗的衣物,道:“我不嫁!”

  她頭一次那樣堅定、那樣直白地表明自己的態度,但是

  沒有人在意她的意見。

  一輪一輪的勸說,一次接一次的談話和告誡甚至是責罰,再加上村中各家的閒言碎語催逼,女郎到底沒能堅持下來。

  她嫁了。

  穿着特意裁了布縫製的嫁衣,蓋着正紅的蓋頭,坐在驢車上,嫁入了洛陽城,嫁入了黃家。

  拜堂時候,站在她對面的,不是她最初最初憧憬過的憨實郎君,而只是一頭公雞。

  ——因爲她的夫郎站不起來。

  婚後的日子似死水一樣無瀾。

  哪怕是她開懷、誕子、養兒,也並沒有給予她更多的觸動。

  她的生命,似乎也早在敷上蓋頭的那一日就已經終結。

  然而,這樣平淡的她,竟然正是諸多妯娌中最得翁婆青眼的那一個。

  她果真似她阿孃勸說的那樣,在黃家的份量越漸擡高。

  她說的話,有人聽了。

  而更幸運的是,她每逢開懷,誕下的都是郎君,不似她的那些妯娌們,一個女娃接一個女娃地生,又一個女娃接一個女娃地死。

  最年長的兩個女娃還算幸運,到底活了下來,但後頭的那些女娃

  她們都在尿桶裏。

  眼底漸漸失去亮光的妯娌看見她、看見她身邊圍着的四個小郎君時候,滿眼都是羨慕。

  她在這樣的目光中茫然,又在這樣的目光中明悟。

  沒有用的人,沒有資格存活下去。而,作爲女郎,她的用處就應該體現在家中郎君身上。

  就似,倘若不是祖父祖母需要她爲家中招引小郎君,她不能活;倘若不是她能幫着照看阿弟,給阿弟換來聘禮,她不能活;倘若她不是能照看、服侍夫郎,爲夫郎傳承血脈,生兒育兒,她不能活

  千百年、千家萬戶,誰家的女郎,不是這樣才能存活下來的呢?

  自那一日開始,早就丟失了招娣之名、只有黃張氏這個稱呼的婦人,終於全身心投入了這個家庭。

  她更得夫家的看重。由此,在翁婆離世時候,她所在的這一房分得的家財幾乎能同長房的大兄相比。

  黃張氏不在意這一份家財到底是爲了什麼分給她的,她只更堅定了心中的明悟。

  女郎,若不能爲家中郎君助益,就沒有存活下來的資格。

  審判殿中的陰神對那流轉的光影沒有任何觸動,祂們只專注於黃張氏身上的因果與業力;旁觀者中的諸多高門郎君、道門棟樑也或只點頭或是搖頭,神色俱是淡淡。

  只有孟彰,更覺悲涼。

  他垂了垂目光,才重又擡起,繼續去看這一場審判。

  歲月在輪轉,婦人漸漸老去。眼睛變得昏花,精神越漸短缺,身體也在不斷衰弱

  她老了,能幹的活少了。

  她生有四子,四子又都順利長大、品性也算是憨實孝順,不會棄她於不顧,她其實可以放心安享晚年。

  但莫大的恐懼撅住了她。

  她年紀大了,幫扶不了家中郎君不說,反而還成爲了家中兒郎的負擔,她

  她沒有資格活下去了。

  她這樣想,一再地猶豫,如果她沒有找到其他的法子,她是不是應該是在兒孫厭煩惱怒她以前,先自了結自己?

  她這樣想,也在悄悄地開始做準備。

  但她終究是不願意就這樣死去。

  她還想活

  她還想活!

  望着那從往昔歲月中復現出來的老嫗一瞬更比一瞬明亮刺眼的決意,孟彰心頭只有更多的悲涼。

  幾番尋摸之下,老嫗找到了她新的存身之法。

  她自成婚後連生四子,四子皆順利長成,又已順利成家傳承血脈,可謂是遠近聞名的有福之人。似這樣的人,哪怕是在比平民更高一層階的寒門裏,哪怕她出身鄉野,不通文墨,也仍然能得到幾分看重。

  女郎及髻時候的喜宴會想要請她登門梳頭;女郎成婚出嫁時候,會有人家請她做福人;成親的娘子產子時候,會有人請她上門做收生婆婆

  在晚年時候,她又找到了屬於她自己的斂財法門。

  她開始穿街走巷,陪人說話,也跟人說話。

  這些話,或是傳言,或是事實,但無一例外,它們都給她帶來了些許錢財。

  單單一兩句話確實不多,但時日長久了,積累的話語多了,她在這事情上的進益漸漸就很豐厚了。

  她終於能夠安心養老,到她再幹不動的時候,她還能靠着自己早前備下的棺材本撐到最後。甚至,在她進入陰世以前,她還有餘裕將私產分給兒孫們。

  兒孫們既喜又悲,而她很滿足。

  她這一生,很圓滿。

  她這樣想着。

  到她落入陰世,她收攏早先在陽世時候爲自己置下的家財,兒孫爲她送上的香火,再一次拜見翁婆,扒拉仍舊癱在牀上的夫郎。

  她擔起了養家的重責。

  光影變化,年月流換,她的職責範圍從最初時候的閒話幾句,到成爲眼線,幫着那些需要的人留心某些人的行蹤。

  不是那些有心人就缺了這樣的人手。

  而是似她這樣的人,比起有心人自己培養出來的人手來,要更划算,也更安全。

  只是幾個銅板而已,真被發現了,也可以立時抽手。只要斷得足夠乾淨,就不會輕易被人順着脈絡找到源頭去,不好嗎?

  黃張氏的活計越幹越大,也越來越隱祕,到得畫面定格之前,她收到的任務便是——

  盯着孟府,留心孟府小郎君孟彰的動靜。

  光影徹底定格,又在停頓片刻後,重新化作一紙文書回到陸判案頭。

  “你這一生諸多因果,我已經洞悉,酆都也已經梳理明白,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陸判一拍驚堂木,問。

  黃張氏被驚堂木的聲音一震,整個人似乎都茫然了。

  “這這,上官,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我,我只是收了些銀錢幫人做點小事而已”

  她是真的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要被押送到這裏來,要經受這一遭。

  這黃張氏,她到現今,也還是沒有想明白。

  陸判只看一眼,就明白了黃張氏現下的情況。

  她並不是有心推諉。

  被押送到這審判殿,在閻君、陸判、諸多旁觀者眼皮子底下,她也沒有這樣的膽子遮瞞推諉。

  陸判看得明白,心中也未有多少波動。

  “你不知道?”

  陸判提起判官筆,在那文書上再次點落幾筆。

  “那你就自己去體會一次吧。”

  判官筆書成的文字陡然放出一道玄黑靈光,靈光繞着黃張氏一陣盤旋,將黃張氏的心念抽出,引入一方方顯化的幻境之中。

  “你這命啊,不好”

  昏昏乎乎中聽見這樣的一句話,黃張氏下意識就想要反駁。

  她的命怎麼會不好?她可是所有人交口誇耀的全福人!

  她這麼想着,睜開眼去看,卻看見一張異常熟悉的面容。

  那張年輕得過份、也熟悉得過份的臉

  分明就是她自己!

  黃張氏心中慌亂不已。

  對面的人是黃張氏,那她呢?她是誰?她變成了誰?

  她想要低頭,去看看現在的自己。

  但她發現,她根本就控制不住身體。

  只有一陣又一陣的茫然、委屈從心頭涌出,衝擊着她的心神。

  我的命真的不好嗎?我只是沒有個兄長,也沒有個弟弟而已

  “要是你生在我家,怕就跟我那幾個堂姐妹一樣,纔剛生下來,就要被溺死了”

  年輕時的她說得隨意,說完這句話也就自個兒忙去了,一點不曾留意聽見這句話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心情。

  直到這個時候,直到她聽見這些話,看着那個曾經的自己,感受到那個自己投來的眼神,她纔算是有些明白了。

  一個人一個人都轉換過,一句話一句話地敲在心頭,一記眼神一記眼神地感受着

  黃張氏終於在那個自己老去即將過世的前一日,明白了什麼叫不見血的刀鋒;明白了什麼叫言語傷人。

  她沉默了下來。

  孟彰的目光轉向她,又收回,並沒有停留太久。

  “可是可是”

  可是了一回又一回,黃張氏都還沒能將後半句話給分說個明白。

  陸判耐心等,等到黃張氏自己閉緊了嘴,祂才又一拍驚堂木,問:“可還有別的話說?”

  黃張氏默然半餉,緩緩搖頭。

  “你既已無話,那便由我來裁斷。”陸判再拍驚堂木,“你在生是孝順父母、翁婆,敬奉夫郎,教養兒孫,實是良人,然則生來愛搬弄口舌,多以言語傷人,又常行陰暗事,爲求錢財替他人做耳目,多害無辜”

  側旁的孟彰聽着,只有默然。

  “現判你入拔舌地獄,再入”

  隨着陸判運轉判官筆,在文書上落下判詞,有又判官印、閻君印接連在那文書上,文書再次飛出,在黃張氏身前鋪出一條玄黑通道來。

  黃張氏知道自己該要走過去,但她不敢。

  她魂體瑟瑟,久久不能往前邁出一步。

  磨了這麼一陣,竟都沒等到任何催促?

  黃張氏正覺慶幸,耳邊卻憑空出現一句句似曾相識的聲音。

  “你還站在這裏?不會是怕了吧?也對,似你這樣順服了一輩子、被誇讚了一輩子、得意了一輩子的人,又怎麼會樂意承認自己的惡毒?”

  “踩着人討得贊耀的感覺是不是很好?是不是就覺得自己安全了?能活下來了?不會隨時被人一腳踢開?”

  “那你就在這裏站着吧,看看諸位上官、一衆旁觀的郎君,到底能夠忍受你到什麼時候!你說,到他們不想再忍受你的時候,他們會不會將你丟到更恐怖的地方受刑?就似剛纔那位一樣的?剛纔那位領受的是什麼刑罰來着?炮烙?”

  “恭喜你啊,等你將這些上官、郎君的耐心耗盡,你或許也能嘗一嘗炮烙的感覺”

  “你繼續站着就好,別怕,我們也會陪你站着的,正好,也讓我們看一看,你這面慈心毒的惡婦,到底要領受怎麼樣的報應!”

  黃張氏魂體的瑟縮停下,軟綿綿的膝蓋也終於站直,向前擡起。

  她不敢看上首的陸判,也不敢看側旁的一衆觀者,埋頭直直衝入那條在她身前鋪開的玄黑通道中,唯恐再拖下去會引起什麼樣的變化。

  她最終一頭衝入了一座小地獄中。

  隨着展開的小地獄再次合攏,黃張氏入內受刑,一縷縷怨氣、戾氣悄然消解。

  早先時候就已經撞入孟彰感知中的那無形無質卻真切存在的波動,從這一場審判中又汲取到了什麼,竟然越發的明顯了。

  孟彰看了看那靜默懸停在閻君平等王身後的一十六方小地獄,方纔迴轉目光。

  判官案桌後頭的的陸判又是一拍驚堂木,清喝一聲:“下一個。”

  範無咎拱手對堂上一拜,也是一抖手上鎖鏈,將一個陰魂提了出來。

  又是一場審判的開始。

  隨着一場又一場的審判結束,一個個陰魂被消解修爲,分別送入閻君平等王身後的一十六方小地獄中領罰,審判殿中某處匯聚、顯化的波動也越漸磅礴顯眼。

  它終於再遮掩不住,落入了這一處審判殿中更多郎君的感知中。

  “那是什麼東西?”

  趁着一場審判的間隙,孟廟按捺不住,給孟彰傳音,詢問道。

  就不說早先時候孟彰曾提醒過他們仔細見證這些審判,就算沒有那個提醒,孟廟也覺得孟彰必定知曉什麼。

  開玩笑,那可是阿彰!

  細究過那波動最開始出現時候的狀況,也見證過這一團波動每一次壯大時候的時機與變化,對於這一種波動的真貌,孟彰心裏確實已經有所猜測。

  “該是審判道則。”

  孟彰不獨獨是給孟廟傳音,他順帶着還往羅先生、甄先生兩位那邊廂傳了話過去。

  羅甄兩位先生穩得住,但孟廟紮紮實實地被驚住了。

  “嘶居然是審判道則?”少頃後,他又很能理解地點頭,“是了,在這樣的場合出現壯大的,可不就應該是審判的道則麼?”

  羅先生也是遞了話過來。

  “今日裏的這一場審判,先不論整個審判的流程,亦不論這一場審判所涉及的人,只說整個審判的對象”

  孟廟定了定心神,更認真地去聽。

  “陽神境界的歐陽晟,是大修,自然是強者;凡俗老婦人黃張氏,是凡俗,是老婦,自然是弱者;隨後受審的李洋,雖也是修行中人,但修爲境界遠不及歐陽晟,粗粗一看確實不知道該怎麼給他定位,可是如果再細看其他的受審陰魂,應該就能夠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嗎?

  孟廟眨了眨眼睛,識趣地靜聽,不去反駁。

  羅先生看孟廟一眼,便又繼續。

  “今日這衆多受審者中,歐陽晟佔了一個強,黃張氏佔了一個弱,李洋佔去一個男,陸小盞佔去一個女,陳都佔去一個人,異獸吞靈鼠佔一個獸,”

  孟廟被羅先生這麼引領着劃分,也終於抓到了幾分思路。

  “所以,今日這衆多受審人,雖然看着凌亂隨意,但實際上卻是囊括了強、弱、男、女、人、獸、妖、靈、貴、賤等生靈分類?”

  羅先生顯出了一點笑意。

  他輕拂衣袖,先衝孟廟點了點頭,承認孟廟的猜測,隨後便嘆道:“酆都這些陰神圖謀非小,也難怪祂們能夠牽引出審判這一道則。”

  羅先生的目光落向了那審判殿上方翻滾的道則法理,又悄然在孟彰身上轉過一圈。

  孟彰甚是平靜。

  “祂們由陰世天地孕育,原就最爲貼近陰世天地裏的諸多道則,如今又仔細籌謀佈置過不過是牽引一道審判道則罷了,成功理所當然,失敗纔不正常。”

  羅先生、甄先生兩位略一思量,也是點頭。

  確實,失敗纔是真正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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