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第 149 章
這些星光輕易在無盡星辰中覆沒,就似那被沙漠吞沒的沙礫,被江湖收斂去的水滴,被森林遮掩去的綠葉,甚至都未能留下多少痕跡。
《酆都萬象圖》卻不氣餒,蔓延不盡的星光從它身上潮涌而出,向着四方而去。
或許是《酆都萬象圖》的意志觸動了某些夢境世界的主角,那些支撐夢境世界的主角頭一次從他們所在的夢境世界往外看去。
比《酆都萬象圖》還要早一步察覺的孟彰並不意外。
他曾經有一段時間審美就是這樣的,尤其鍾愛看那些熱血堅韌、生機勃勃的主角的故事。
這些主角未必會被強橫力量動搖,卻一定會爲相似的意志所觸動。
現在的《酆都萬象圖》就有點這個樣子了。
只不過如今這星河髮帶的無盡星辰中,諸多夢境世界還都是殘缺不全的,縱然主角們感覺到了什麼,也只是感覺,並不真的能確定。
就好像這會兒。
循着觸動往世界之外看去的那些主角們,其實什麼都沒有看到。
他們或是奇怪地皺眉,或是疑惑搖頭,或是再仔細探查,但最後,卻又都放棄了,重新專注於己身。
《酆都萬象圖》也不指望一次就能成功,它的力量還在源源不斷地向着無盡星辰蔓延擴散。
它早已做好了準備。
儘管來吧!
看誰耗得過誰。
搖搖頭,孟彰收回心神。他目光滑下,落在腰間垂掛着的錦囊上。
察覺到孟彰的視線,錦囊裏原本自得其樂的銀魚魚羣齊齊擡頭,從布料裏往外看着孟彰。
“我沒什麼事。”孟彰先笑着給了銀魚魚羣一個精確的答覆,然後又補充道,“事實上,我剛纔就是睡了一覺。”
“一個好覺。”
魚羣裏的銀魚還是不太能聽懂孟彰的話,但它們能感應到孟彰的情緒。
魚羣裏的銀魚尾巴寬快拍着,錦囊中的空氣似乎都被激盪出了寬大的波紋來了。
孟彰失笑,手掌在錦囊上方拂過。
銀魚魚羣安靜了下來。
低頭看看它們,孟彰想到了什麼,問道:“說來,在我睡去的那時候,你們可曾有看到什麼了?”
雖然說他基本已經給那位站在他背後的存在圈劃出了一個可能的範圍,但如果能夠收集到更多的信息,應該能幫助他更快地刪減去那些迷惑選項,找到正確答案。
迎着孟彰很有些期待的目光,銀魚魚羣卻只是偏頭奇怪地回望他,不知道他爲什麼問的這個問題。
孟彰的目光落在了爲首的那尾銀魚。
那尾銀魚似乎正在認真回想。
孟彰看了看魚羣的其他銀魚,又看看這一尾,心下失笑。
他也是有點魔怔了
啪嗒的拍打聲從錦囊那邊傳了過來,孟彰看過去。
那尾爲首的銀魚很是嚴肅地對他搖了搖頭。
“沒有什麼發現就算了。”孟彰道,“我原也只是這樣問一問你們的,不必太過放在心上。”
他心神匯聚,牽引月下湖那個修行陰域。
“我先將你們送回去吧,”孟彰道,“這錦囊裏的空間雖然也可以待着,但總比不上月下湖來得舒服”
他提着錦囊,跨步走過門戶。
月下湖陰域裏陰日慘慘,白光灑在湖水裏,不似陽世的日光輝耀金燦,反而顯出另一種陰悽來。
儘管這就不是銀魚魚羣活動的時間,但看見熟悉的環境,銀魚魚羣還是更精神了些。
孟彰笑了笑,走到湖面上蹲下身,將手中的錦囊半浸在湖水裏。
銀魚魚羣的尾巴重重地在錦囊裏一拍,便藉着這力道衝出了錦囊,落入湖水裏。
月下湖原本平靜的湖面當即激起了一片又一片漂亮的低淺水花。
孟彰面上的笑意遲遲沒有淡去。
爲首的那尾銀魚落到了最後,到它從錦囊空間裏游出來的時候,錦囊裏已經再沒有其他的銀魚了。
孟彰將錦囊從湖水裏拎出來。
他確實算有些家底,但似這種能夠容納靈獸在其中生存活動,不受任何阻滯的異寶,他手上也沒有多少,當然得好好地收着,等待下一次啓用啊。
但孟彰纔剛將錦囊表面的湖水抖落,就感覺到了一股從下方看過來的視線。
他垂落目光,便看見了魚羣中爲首的那尾銀魚。
它身體半浮在湖裏,探出半個頭來看他。
孟彰心下一動,問:“你是有話想要跟我說?”
不等銀魚的反應,他想到了什麼,又先問道:“可是跟我先前詢問你們的那個問題有關?”
爲首的銀魚直直凝望着他,不曾有任何的動作。
孟彰卻明白了它的意思。
“不是嗎?”他笑了起來,很認真地再一次跟銀魚道,“不知道就不知道,沒什麼關係的。我並不真的着急,反正等我境界足夠的時候,那曾被隱去的一切就都會出現在我面前。”
“我都不着急,你又着急些什麼?”
“修行的事情,可是不能急的。這一點你也應該很清楚纔對。”
孟彰勸說着銀魚,說到最後,見銀魚還有些不太放得下,他又是笑了笑,很順手地將那個錦囊收回隨身小陰域裏。
當他的手從隨身小陰域裏拿回來時候,卻並不是空蕩蕩的,而是抓着了些什麼。
他身前的銀魚也再顧不得其他,目光跟着孟彰的手移動,一瞬不瞬的。
不獨獨是它,就連其他已經散在湖水各處的銀魚,也都從各處快速往這邊廂靠近。
孟彰將手中那些頂尖的香火送入湖中,看着銀魚魚羣各自分食。
爲首的那尾銀魚最是靠近孟彰,可謂是佔盡了先機。
“慢慢喫,不必着急,我這裏還有呢。”孟彰一面說着,一面又繼續從他自己的隨身小陰域裏取出香火來分出去。
銀魚魚羣這一趟跟着孟彰出門,確實是蹭了一場機緣,分去一點功德,但自孟彰睡去以後,它們的日子就不那麼好過了。
孟彰舒舒服服睡了兩日,它們就在錦囊那裏待了兩日。雖然不至於沒喫沒喝那樣悽慘,但也確實不怎麼寬裕。
見這些銀魚喫得寬快,孟彰面上也更舒展了幾分。
待銀魚魚羣喫飽了,孟彰又看着魚羣沉入湖底深處,才起身走出了這一方陰域。
車廂裏仍然很安靜,沒有人來打擾他。
孟彰看過一眼,掀開車簾走了出去。
他纔剛剛露面,外間守着的人就已經發現他了。
包括安陽孟氏護持在左近的人,也包括各方隱伏在四下觀察情況的人,更包括從酆都宅邸那邊遙遙往這邊看過來的一衆陰神。
孟彰走下馬車,先是對歡喜看過來的安陽孟氏的那些人點點頭,然後便站直身體,向着酆都宅邸那邊團手作揖,深深一拜。
“彰謝過諸位尊神護持。”
酆都宅邸裏沒有任何反應,但孟彰察覺到那些從酆都宅邸往這邊廂投來目光的陰神對他輕輕頜首,隨後各自收回了目光。
孟彰站直身體後,團團往四周看過一陣。
旁的人沒有覺出什麼奇異之處,但那些隱匿在各處往這邊張望的人卻是下意識地低下頭,縮減自己的存在感。
他們都能感覺到,安陽孟氏那個分明年幼的小郎君正在注視着他們。
孟廟沉默站在孟彰不遠處,正在等着他。
那些從各個方向看過來的目光離開以後,孟彰側身看過去,也被此刻滿身疲憊的孟廟給驚住了。
“廟伯父,你……”孟彰擡手,將一道元氣灑向孟廟。
孟廟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承領孟彰的好意。
但即便是有孟彰送渡過來的元氣,也未曾讓孟廟周身的疲憊消減幾分。
“你這是做什麼去了?”孟彰驚問。
孟廟默默地、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孟彰就明白了,但也正因爲他明白了,他才更難以置信。
一定是另外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而且這另外發生的事情,對整個帝都洛陽、整個大晉陰世皇庭乃至是整個陰世天地,都有着一定的影響
這樣想着,孟彰往帝都中樞所在的那龐大宮城看了過去。
看見孟彰的動作,孟廟便知道孟彰是已經知道了些什麼,他張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但下一瞬想起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就又將嘴給閉上了。
“先回去吧。”孟彰道,“先回府在說。”
孟廟點了點頭。
孟彰回身,看向那仍舊停在原地的馬車,問:“我們在這裏滯留了一段時間是怎麼處理的?”
這件事情孟廟可以回答,何況這就是他領着人處理的。
“那日戰鬥到深夜,但羅甄兩位先生解決了那一批襲殺者之後,就再沒有人來了。不過饒是如此,我們也在這裏守到了第二日晨早。”
“清晨時分,我見阿彰你遲遲未從馬車裏出來,就拿了拜帖往官衙那邊請了值官來,拜託他暫時封了這一片地界。”
聽到這裏,孟彰眉頭皺起,看向孟廟。
孟廟連忙道:“封鎖這一片街道,是全由值官領着衙役在負責,我們孟氏的人只在旁邊監看,並沒有真正插手。”
孟彰搖搖頭:“我在意的不是這個。”
“那”孟廟是想要再問孟彰的,但他自己先想清楚了,他連忙跟孟彰說道,“是附近黔首的事情?”
“阿彰你放心,”孟廟道,“我們都已經做好補償了。”
“怎麼補償的?”孟彰問。
孟廟就將他這陣子做的安排給孟彰一一數了。
“這一片長街附近居住的黔首我們先前從值官那裏借來名錄,特地令我孟氏族人走了一趟,送禮賠罪。”
“那些需要到這一條長街來處理事情的黔首我們也有人在長街外頭,負責幫他們將事情給辦了。”
孟彰認真地聽着,沒有打斷他。
縣城名錄,哪怕僅僅只是某條長街範圍裏的居民名錄,其實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借出去的。
安陽孟氏或者說孟廟所以能夠成功,且暫時來說還沒有什麼人將這件事拿出來針對安陽孟氏,除了對局勢、對孟彰後頭的力量的種種考量以外,還因爲衙門乃至整個朝廷中樞都在心虛。
孟彰遭遇當街襲殺,整整一夜,衙門都沒有任何反應,只做不知。甚至在事情暫時告一段落以後,衙門和朝廷中樞都沒有往下探查深究的意思
這樣的他們,有資格阻攔安陽孟氏自己收拾殘局,處理後續?
所有被這件事情波及的人裏,果真就只有這片地界上的黔首最是無辜。但幸好,如果孟氏真的是按着孟廟所說的安排去做,那對他們多少也算是些補償。
“負責給諸黔首賠禮道歉的,是哪個?脾性如何?”
可莫要將好事給做成了壞事纔好。
孟廟笑道:“是孟敏,阿彰你還記得她嗎?”
孟敏?
是安陽郡中孟安曾經跟他提起過的,他的那位姑姑?
那位自己經營、打理一家商行,到了陰世以後還被她曾經夫郎糾纏的那位孟氏女郎?
“記得。”孟彰道,“孟安的姑母。”
孟廟笑着頜首:“是她。”
“說起來,這一次的事情,也是阿敏自己主動請纓接過去的呢。”
孟彰想起那位很是堅韌的女郎,也是點頭:“下次見了她,必要多謝她一回。”
孟廟沒有任何的異議。
若是放在這一遭之前,他心底或許多少會有些不願,但現在
他恨不能有更多的安陽孟氏子弟站出來,幫着他將手中的一些事情分擔過去。
再這樣繼續下去,他怕自己真的會被累死。
孟彰也察覺到了,他不多問,也不平白將話說明,很是自然地帶着孟廟一同又坐上了車廂。
真正的能手,是可以用效率來節省時間的。而很顯然,孟廟他不是。
他只能用時間去彌補效率,以保證事情能夠不出什麼紕漏。
孟廟坐上馬車後,目光只落定在自己身前的位置,不敢往側旁多分去一點視線,尤其是車廂的那幾扇廂壁。
孟彰看得好笑,就道:“廟伯父且放輕鬆,這馬車很是平常的,沒有你想象中的那樣恐怖。”
真的沒有嗎?
孟廟原本目不斜視的視線終於轉了轉,落向孟彰。
孟彰對他點頭。
真的沒有。
孟廟繃緊的身體陡然放鬆下來。
再加上他原本就疲憊到逼近承受極限的精神,這麼一放鬆,他都還沒來得及再跟孟彰多說些什麼,眼皮子竟然就重重跌落下來了。
他用力將眼瞼重又提拉上去,極力打點精神。
孟彰看得有些不忍,便道:“廟伯父,你不若先小睡一陣吧。”
孟廟自己不同意。
“這裏距離孟府已經很近了,與其在這裏小睡,倒不如再撐一會兒呢。”
等他們回到孟府裏,等他將手上的那些事情盡數移交給孟彰,他哪裏還需要擔心這擔心呢的?
到得那個時候,他想怎麼睡就怎麼睡,必不會有人排着隊來尋找他、打擾他。
孟廟這樣想着,將腰背重新又繃得筆直。
孟彰也就沒有再勸。
馬車很快駛過長街,走完長街與孟府的最後那一段距離,停在孟府正門外頭的空地上。
馬車停下那一瞬,孟廟還有些回不過神來,愣愣問孟彰:“阿彰,我們到了?”
孟彰點頭:“到了。”
孟廟重重揉了揉眼睛,先自從馬車裏走了出去。
孟彰跟在他後頭。
孟府大門打開又合上,擋去了所有窺探的目光。
但只有這些,也都已經足夠了。
孟彰醒來的消息很快散向帝都洛陽的各處所在。
帝城東宮正殿裏,已經重新打點起精神的司馬慎沉默少頃,看向下首躬身正聽候吩咐的內官。
“往後安陽孟氏這位小郎君的事情,”他頓了頓,到底是選擇將話語說完,“只多看着就是,儘量不要插手。”
內官很爲他的主君心疼,但這會兒也只點頭聽令。
“是,殿下,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司馬慎面上顯出了一點笑影,但他很快想到了什麼,又叮囑道:“峻平宮和峻陽宮那裏你也多留意一些。”
“倘若兩宮的人要對那小郎君出手,你能攔下來的就儘量攔下來,攔不下來的就來通秉我,我去勸。”
內官心中更多了些激憤,但仍然不敢多說些什麼,只點頭應聲。
“是,我都知曉了,請殿下放心。”
“嗯。”司馬慎點頭,才又問起宮裏的其他事情。
內官將近兩日裏宮城發生的重要事情稟報上去,司馬慎聽着偶爾點頭偶爾搖頭,顯然自有思量。
待到司馬慎將事情都過了一遍後,內官覷着一個空當,試探着將心中的困惑拿出來跟司馬慎問起。
“殿下,你爲什麼”
不等內官將話說完,他就在司馬慎沉重的目光中停下來了。
司馬慎扯了扯脣角,幫內官將話問完。
“我對那孟氏小郎君爲什麼會是這種避讓的態度?”
內官低了低頭。
司馬慎並不是因爲這個問題就對內官不喜,他只是單純地被這個問題背後的真實影響了。
“因爲那小郎君,我們是真的招惹不起。”
內官沒有想到會從司馬慎口裏聽到這樣的一個答案。
那一瞬,他幾乎都要以爲自己幻聽了。
但感受着司馬慎的情緒,又被司馬慎的這些情緒牽引着回想起這段時日以來司馬慎那反常的點滴,他又沉默了下來。
是真的。
都是真的。
他的主君,大晉陰世皇庭的慎太子殿下,這一次沒有誆騙他
司馬慎又要對內官揚起脣角,但他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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