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第 173 章
孟彰應道:“是。”
羅學監擡手,從側旁的文書裏拿出一枚明顯已經準備好的竹簡,遞給孟彰。
“這是我童子學裏小藏書樓的出入符牌,你拿去吧。”
孟彰掃過一眼,默然一禮,擡手將那枚竹簡接了過來。
“須得小心收好,莫要丟失了。”羅學監不忘叮囑道。
“是。”孟彰先應了一聲,隨後又道,“多謝學監。”
羅學監擺擺手,只道:“你是我童子學的生員,原就有這個資格向學裏申請小藏書樓的出入符牌。如今不過是提前給了你而已。”
“你秉性穩重,又對學識深爲敬重珍惜,倒也不必擔心你會荒廢這個機會。”
孟彰低了低頭,手指輕輕摩挲了一下竹簡那渾然天成的紋路。
......對學識深爲敬重珍惜嗎?
也就是這一生而已。
倘若放在前生那個受先輩庇廕護佑、生活在和平安穩、追逐知識自有穩固臺階擺在面前的時代,只怕他受不起羅學監這樣一個評價。
習慣了那樣選擇空間富裕、手段便利的生活,再落到如今這樣的時代裏,看着那些有限的、被重重囚禁封鎖、須得經歷過一層層篩選才能一窺其中內容的書籍,孟彰如何還能似前生那樣的隨意?
偶爾的時候,就連孟彰也在想,是不是前生那個時代裏領受了先輩用血肉鋪砌出來的自由和平卻不太珍惜,所以今生纔要他離開那樣的庇護,好好地體會一下沒有那樣庇護的日子。
當然,每當這樣的念頭閃過腦海的時候,孟彰自己也會笑。
他笑自己。
不習慣就不習慣,後悔不珍惜就後悔,但他的腳步總歸是不能停的。
曾經領受了先輩的庇護,現在需要自己支愣起來,甚至讓自己成爲能夠庇護後輩的先輩,難道他還能往後退了不成?
沒得這樣的道理。
“......只是童子學裏的小藏書樓不似太學藏書樓那樣廣闊,其中容納的書典也比較有限,孟彰你得做好準備。”羅學監沒有察覺到孟彰那小小的分神,繼續跟他叮囑道。
孟彰盡數收斂心神,低頭道:“學生知曉,學監放心。”
“嗯。”羅學監輕頜首,“沒什麼事情了,你且回去吧。”
孟彰拱手再拜,這才退了出去。
到得這一處屋舍裏只剩下羅學監自己時候,他一時也無心處理案前文書,只沉默出神,半響後長長地、長長地嘆了一聲。
“童子學啊......”
孟彰回到童子學學舍時候,幾乎學舍裏所有的小郎君小女郎們都往他投去了目光。
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都對羅學監喚了孟彰去後到底對孟彰說了什麼很感興趣,但這會兒卻也都很躊躇,一時之間沒有人出聲來問。
“孟彰。”最後還是王紳開口了,“羅學監他叫你去說什麼了?”
莫不是
莫不是羅學監聽說了學習與圖那事,想要阻攔他們吧?
王紳暗自皺了皺眉頭。
其他的小郎君小女郎們也很有些憂心。
不怪他們多慮,實在是童子學裏在這些事情上管得比較嚴。
別誤會,童子學裏不是在生員學習與圖這件事情上管得比較嚴,而是對生員之間的來往聯合又或者排擠較勁很敏感。
儘管王紳、謝禮、庾筱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沒有將他們心中真正憂慮的事情明說出來,但孟彰也還是很快理解了他們的意思。
他笑着搖了搖頭,將那枚竹簡拿了出來擺在案席上。
學舍裏所有小郎君小女郎們的目光都投了過來,又在看清那竹簡到底是什麼東西時候無聲收縮着瞳孔。
怎麼回事!童子學裏不但不阻攔他們,甚至還將自家小藏書樓裏的出入符牌給出來了?
這陡然的改變,到底是因爲時局勢態,還是因爲孟彰這個人,又或者因爲童子學乃至是太學本身?
王紳也很有些驚訝,但還是收斂得很好,這會兒更是可以笑着問孟彰:“這可是我童子學裏小藏書樓的出入符牌。往日裏能從羅學監手裏拿到的人可不多,這會兒......羅學監是直接就給你了?”
孟彰點頭:“羅學監說小藏書樓裏也收有部分與圖相關的文書資料,我們可以看一看。”
我們
咀嚼着這一個詞,細品着孟彰話語裏的意思,王紳、謝禮、庾筱等一衆小郎君小女郎們都是笑了起來。
“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更有小郎君道:“我們先去看看小藏書樓裏到底都收有哪些文書資料吧。若是還有缺的......我家裏也收有部分藏書,多少該能幫上些忙。”
其他的小郎君小女郎們也都很快反應過來,各自出聲,爭先恐後。
“我家裏也有些。”
“對,再要是不夠的話,我可以直接去問我家先祖,我家先祖當年可是官至農部尚書郎。”
“農部不是在武帝陛下時候就被罷撤了嗎?這有什麼好說的......”
倘若不是大家都不願意毀了此刻的和樂,只這一句話,說不定便就有人要駁回去了。
當誰家裏沒有幾個精通與圖學識的先祖不成?
饒是如此,在那頃刻間,也有幾個小郎君小女郎的臉色微凝。
那開口說話的小郎君回過神來,亦同樣有些訕訕。
幸而只是在下一瞬,便有小女郎站出來,極其自然順暢地將話題往另一個方向帶過去。
孟彰也不曾多說什麼,只配合。
童子學學舍裏的興奮激動一直持續到授講的先生到來,才堪堪平復下來。
到結束了今日童子學裏的課程,孟彰收拾東西離開童子學學舍時候,就看見了似往常一般守在門外等候的顧旦。
他心下微動,腳步不停,向着顧旦走過去。
“近來課程如何?”孟彰問,“可還跟得上?”
顧旦點頭:“還好,只是有些勉強。”
有些勉強啊
孟彰能聽出顧旦沒有說謊,所以他心底纔剛升起的一點念頭便就這樣給覆壓了下去。
還是再等等吧,現在的顧旦根基都尚未夯實,該將更多心思花費在這上頭才合適。
他不急於這一時,更不願做那個揠苗助長的人。
但顧旦顯然察覺到了什麼,他抿了抿脣。
孟彰目光轉落在他身上,張了張嘴,正要說話。
不過顧旦顯然比他要快。
“我知曉今日郎君在學舍裏必定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顧旦很誠懇,“我也知曉這對我來說應該是個很難得很難得的機會。”
“畢竟童子學裏的那些高門子弟們都在爭搶着呢......”
顧旦這些太學書童的院舍就在他們童子學學舍的右側,只得這一牆之隔又怎麼奢望童子學學舍裏的動靜能夠瞞得過他們去?
“這樣的機會,不瞞郎君說,我確實也很心動。但是......”
顧旦搖了搖頭:“我亦同樣清楚,這樣的機會不適合我。”
只聽孟彰剛纔問他的問題,他也能猜到想要獲取這個機會的最基礎也最根本的條件了。
學識。
那是他絕對的缺陷。
他現在所掌握的學識,還不足以讓他去摘取那樣的機會。在有一點,那就是顧旦自己的意願。
爭搶這個機會且已經得到了這個機會的,童子學裏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們可都是高門子弟,他們真的就願意接納他這一個小小的太學書童?他又真的願意摻入其中?
誠然,有孟彰站在他背後,那些小郎君小女郎再是看不慣,也不會對他做些什麼,頂多只是無視。
但
那些小郎君小女郎們不會對他做些什麼,不代表他還能夠把持得住,不叫自己在這樣的無視、漠然與冷淡中扭曲心性。
所以,顧旦覺得自己還是拒絕的好。
見顧旦看得確實分明,也拎得很清楚,孟彰便也就放開這件事了。不過還有一件事,孟彰覺得自己該再過問一下。
“關於安樂,”孟彰問,“他那邊對你的態度必定會出現變化,你......”
孟彰一時很有些猶豫。
安樂向顧旦伸出手最開始就是因爲謝尚,現在自然也會跟隨着謝尚的態度轉變而轉變,孟彰相信顧旦應該能夠理解。可道理是這樣的道理,情誼上卻不是那麼容易接受的。
畢竟安樂算是他在這太學裏僅有的、走得比較近的友人了。
顧旦搖頭,直接攔住了孟彰的話:“郎君放心,我先前便已經有所準備了。如今不過是預想落實了而已,有什麼打緊的。”
頓了頓後,顧旦擡眼看向了孟彰:“比起其他人來,我其實還更有些擔心郎君。”
“嗯?”孟彰發出一個單音。
顧旦嘆息也似道:“我擔心郎君會因爲我的這份態度放棄我。”
“畢竟,”顧旦今日尤其的直白,“我如今在太學裏真正的仰仗,其實就是孟小郎君你。”
“你若因此事覺得我性情疏冷孤拐,對我的影響纔是最大的。”他道,“這如何能不讓我憂心?”
孟彰細看顧旦一陣,笑了起來。
“回去吧。”
顧旦聽得這話,也放鬆地小小笑了起來。
他看着已經近在眼前的孟氏馬車,對顧旦道:“珍惜好現在的時間。”
孟彰悄聲道:“你是個聰明人,對現下的時局該也有自己的認知纔對。”
“安生的日子不多了。”
顧旦默然點頭,看着孟彰上了馬車,又看着孟氏的馬車越過他駛出太學。
他又站了一陣,才往回走。
與他同居一處屋舍的安樂今日態度有些疏淡,雖仍舊友好親善,但顧旦還是察覺到了。
顧旦心裏明白,這全都是因爲安樂所侍奉的謝尚。
謝尚跟孟彰之間的關係出了些問題這件事,儘管一日時間都還沒有過完,可顧旦也好,安樂也罷,卻是都有所覺。
顧旦沒有勉強。
他隨意點頭,勉強算是跟安樂打了個招呼,便將手裏的物什放在自家的案桌上,轉身往外走。
安樂皺了皺眉頭,卻也是什麼都沒說,自個兒去忙活他自己的事情了。
忙活完那些雜務,顧旦坐在自己的案桌後,手裏拿着的筆端沾染着的墨汁幾乎都要凝固了,也沒見他手腕動一動。
安樂已經上了牀榻,正在閉目靜修,完全沒有注意他這邊廂的動靜。
許久以後,顧旦搖搖頭,拿着的毛筆隨手腕轉動,在面前平鋪的書紙上留下兩個文字。
“春秋。”
人各有各的煩惱與憂慮,他有,孟彰也有,甚至王紳、謝禮、庾筱這些人也有。而到最後,也都需要他們自己走過去。
別人可以幫,卻不能替。
而現如今,他是受着孟彰小郎君恩惠的那一個,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顯然也追不上小郎君的腳步,將這些恩惠報還過去。
就他本人來說,他其實也不希望這樣的機會出現。
因爲那並不代表着他能夠報還恩惠,了結幾分因果,它只意味着孟彰小郎君淪落到了某種艱難的處境。
與其讓他自己擁有那樣報還的機會,顧旦更寧願自己一直這樣欠着孟彰小郎君。
何況,沒有那樣的報還機會,也不就是說他要一直賴着這些恩情。
但首先,他需要加重自己在所有人心目中的份量。
他不能僅僅只是一個太學書童。
現在這樣的天下時局,恰正是一個機會。
顧旦野心不大,更不願意因爲這樣的野心將孟彰給拖下渾水裏去,所以他幾經思量以後,目光落在太學上。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