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第 184 章
有那光亮在,便能指引行人,廖慰人心。
孟彰在白蓮蓮臺上入了夢境。
夢中湖裏,承託着孟彰的龍舟輕悄蕩過湖泊,卻沒有留下任何的痕跡。
孟彰擡眼看向前方的湖上書樓。半餉,他又自轉頭,看向夢湖之外的蒼茫夢海。
心念牽引之間,龍舟直接帶着他,來到了夢湖的邊界處。
“要去看看嗎?”
孟彰心中略有些猶疑,但很快他便拿定了主意。
月下湖中白蓮蓮臺上閉目靜坐的孟彰身上衣袍忽然似水般流動。
那青竹的色澤褪去,換作一片殷紅。
殷紅的布料在蒼藍月光下輕輕抖動,竟像光一般從孟彰的身體離開,在半空之中無聲激盪。
待到它終於平靜下來,停在那裏的,卻不是一條布料或者是一截紅光,而是一個素淨的紅燈籠。
紅燈籠略停得一停,便即化作一抹流光投入孟彰魂體而去。
夢湖上龍舟裏,一個素淨紅燈籠出現在孟彰身前。
孟彰伸出手去一拿,那紅燈籠便乖順地落在了他的手掌中。
幽幽紅燭光灑了孟彰一身,就像什麼人張開雙臂將孟彰的心念護在了懷裏。
安穩踏實激盪心胸,孟彰笑了起來。
“走了。”
龍舟飄蕩而出,無聲無息離開了夢湖,闖入茫茫夢海中。
夢海無垠又混亂,很難分辨方向,更有濁浪排空,時常變幻方向與景象,干擾認知與定位,稍不留神怕就會被夢海中的翻滾浪潮裹夾着陷入哪方夢境世界裏去。
異常兇險。
但孟彰有龍舟護持,又有紅燈籠在手,並不如何擔憂。
穿行過一片片暗礁和殘島,龍舟在一片海域中停了下來。
“就是這裏了?”
舉着燈籠,孟彰蹲下身去,仔細觀察夢海中若隱若現的細碎夢境世界。
夢海橫跨陰陽兩方天地,是這一整個天地中極其特殊的存在。
而此刻,孟彰找到的這一片夢海海域,不論是陽世天地還是陰世天地,對應的都是安陽郡地界。
陰世的陰靈、陽世的生人,但凡他們在此時做夢,夢境世界便都落在這裏了。
紅燈籠的燭火在孟彰面前開闢出一方乾淨安穩地界,讓孟彰將眼前這一片夢海地域看得越發的清楚。
讓孟彰留念的,其實還是這一片海域中自發散出點點豔紅光亮的夢境世界。
孟彰知道,這是夢境世界的主人在無意識地迴應他手中的紅燈籠。
都不需要他去仔細探查,孟彰心中便已經有了答案。
他手中這一盞紅燈籠其實是由謝娘子送出的那件衣袍所化,不是尋常之物。
這些夢境世界的主人能在夢境之中都無意識地迴應紅燈籠,必定跟謝娘子有着相當的淵源。
或是友人,或是親信,無非就是這幾種關係了。
看了看那些被紅光鍍了一層華彩的夢境世界,孟彰心中也是感慨不已。
夢境世界這邊廂果然也得注意起來。尤其是在打算隱蔽行事的時候,更得小心。
要麼,想辦法遮掩雙方聯繫或者因果;要麼,就藏好自己的氣機或者密切相關的物件,不然
誰知道什麼時候就有夢道一脈的修士立在夢海之中窺探查看呢?
孟彰心中暗自警醒。
嗯,不獨獨是他自己,身邊親近的人也最好提醒一下。
孟彰這樣想着,又輕輕地晃了一下手中的紅燈籠。
紅燈籠燭火搖曳,屬於謝娘子的氣機隱去,於是那些散着紅光迴應紅燈籠的夢境世界便也就沉默了下來。
孟彰看了看這一片夢海海域,再擡手,散出獨屬於他自己的氣機。
夢海里無垠的夢境世界中,一個又一個的夢境世界從夢海水滴中映出,散出淡淡青光迴應孟彰。
這裏面的夢境世界,還有屬於孟顯和孟蘊的。
他沒在這片夢海海域裏找到孟昭的夢境世界——大抵是還未入睡。
孟彰搖了搖頭,也有些慨嘆。
大兄可真是忙啊
他也就只是感嘆這麼一回,隨後便開始感應起他名下那各處田莊、農莊管事的夢境世界。
哪怕有夢海里的無盡夢境世界阻撓,這事情仍舊爲難不了孟彰。
何況他們雙方,還是有着契紙聯絡、因果牽繫的主僕。
他很快就從散着青光迴應他的夢境世界中,找出了劉石橋這些田莊、農莊管事的夢境世界。
看着劉石橋這些田莊、農莊管事的夢境世界,孟彰很自然地眨了眨眼睛。
眼瞼開闔之間,一片淡白的霧靄在他眼瞳中瀰漫。
睜着這樣的一雙眼睛,孟彰再次看向了劉石橋這些被他特意標記出來的夢境世界。
看得一陣,他伸出手去,或撈或撥,好一通的忙活。
在劉石橋這些田莊、農莊管事的夢境世界之外,當即就又有一片片的夢境世界被勾連着,從那茫茫的夢海中顯現出來。
這些夢境世界並不與孟彰相關,或者說,不是直接與他相干。
跟這些被孟彰這動作撈撥出來的夢境世界的主人有着直接或者更深層因果關係的,是劉石橋這些田莊、農莊的管事們。
作爲只在安陽郡郡城裏、帝都洛陽郡城裏活動的小郎君,孟彰可還沒有真正去過那些歸屬於自己的田莊和農莊。
既是如此,又何談與那些在田莊、農莊鄰近生活的鄉人相交,又如何去直接尋找到這些鄉人的夢境世界?
所以,孟彰很明智地用劉石橋這些田莊、農莊的管事們做了個錨點。
他以劉石橋這些田莊和農莊管事的夢境世界爲基柱,尋找到隱匿在無盡夢海中的、屬於鄰近鄉人們的夢境世界。
這樣的事情說起來簡單,但其實甚爲不易。
不過還好,孟彰成功了。
穩住周身有些凌亂的氣機,孟彰暗自放鬆了些,才饒有趣味地看着那些被劉石橋這等管事們牽引而出的夢境世界。
這些夢境世界很是微薄,隱在無盡夢海中時,就像那夢海中的水滴,也似是混雜在其中的、比較特殊的微塵。
就像它們的主人一樣。
孟彰只這麼看着,並不涉及夢境世界的內部,也不細究其中隱匿的心思。但饒是如此,他也似乎能夠覺出某種平常到近乎被人忽略的事實。
生命平凡而微弱,流淌過人世與歲月時候,幾乎沒有留下多少痕跡,但他們在活着的時候,就是那剎那的輝光,是既熱烈又渺小的火星。
所有生命,都在拼命地活着。
哪怕總有人想要終結自己的生命,在他們活着的那一刻,他們的肉身、靈魂,也都在極盡地揮灑獨屬於生命的溫度與華彩。
這就是......三才之人。
三才之人,一切有情衆生,無時無刻地、前赴後繼地,以他們的生命、溫度,點綴推動着這方世界。
孟彰閉了閉眼睛,感受着心頭的顫慄與激盪。
生命的輝光,這天地間無處不在的、三才之人的溫度,此刻彷彿也流淌過他,將他環繞着,隔絕去來自天地的浩瀚與深廣寒氣。
環繞在他周身、於他魂體之中循環流淌的夢境道炁,便在這三才之人的溫度簇擁、環繞中,也顯出了些許暖意。
屬於孟彰的夢境道炁微微顫動着,其中星星點點,隱有匯聚勾勒的痕跡。
但畢竟是時機未到,功行不足,兼之孟彰心頭的堅持,夢境道炁最終平復下來,未曾真正勾連成形,引動天地道則法理塑就道基。
孟彰睜開眼睛時候,也感應過己身的狀態。
待確定以後,他又一次無聲頜首。
就該是這樣。
儘管以他現在的根底,也不是不能夠築建道基,邁入煉氣入神中的築基之境,但那樣築就的道基根底不足,甚爲稀薄簡陋,實不可取。
倒不如就不邁出這一步,只將那些領悟所得的玄機填補、夯實根基呢。
反正,築基他是真的一點都不着急。
孟彰這樣想着,目光又一次看向了那些被劉石橋這一衆田莊、農莊管事所牽引出的屬於鄰近鄉人的夢境世界。
夢境世界是被他牽引出來了,那接下來呢?接下來要怎麼辦?
真的就直接進入夢境世界去,探問這些夢境世界的主人對於劉石橋等一衆管事的觀感?
這樣的念頭纔剛剛生髮出來,就被孟彰自己給掐滅了。
不該,更不能。
燈籠殷紅的燭火灑在孟彰面上,清晰地映出孟彰有些平淡、有些理所當然的面容。
他修持夢之一道,對夢境世界多有了解研究,當然知道這亦虛亦實、亦真亦幻的夢境世界,到底能夠透露出多少私密去。
但也正是因爲如此,他才更不能貿然涉入旁人的夢境世界。
面對那銀龍意識所勉力支撐的夢境世界如此,面對如今這些只由鄉人眼界與感情構築的夢境世界也是如此。
更何況
孟彰目光微動,也想起了當日在安陽郡郡城隍府裏被楊三童這些鬼子嬰靈強闖夢境世界時的心情。
即便如今孟彰跟楊三童這些鬼子嬰靈們還算是有些交情,但直到今日,孟彰的記憶也仍舊無比的清晰。
孟顯那裏又很不相同。
孟彰是得過孟顯允諾,可以直接入夢見他的!
但孟彰這一趟動作,也不能無功而返不是?
凝神看了這些夢境世界半餉,孟彰有了主意。
不見他有任何動作,便有一片薄薄的殷紅以紅燈籠爲中心蔓延擴散開去。
過不得多時,那些被牽引出來的鄉人夢境世界,就陷入了這一片薄紅之中。
孟彰的手微微一引,那抹薄紅便自迴轉,向着孟彰而來。
連帶着一道的,還有那些散落在夢海水滴裏的、鄉人的夢境世界。
待到那抹薄紅迴歸到紅燈籠左右時候,那些鄉人的夢境世界便似輕塵一般懸停在孟彰的近前。
孟彰另一隻手擡起,在虛空之中不輕不重地叩了三下。
像極了客人在主家外面叩門。
隨着孟彰的動作,一聲聲規律而節奏的聲音落入夢境世界之中。
這聲音並不曾驚擾夢境世界中的其他生靈,也不曾破壞夢境世界內部的構築與情感,只直接響在夢境世界主人的心頭。
“請問,可能見一見主人家?”
那一個個夢境世界裏,或是看着自家兒孫嬉鬧、或是與妻子共坐矮几飽食、或是與夥伴一同肆意玩鬧的身影,都在頃刻間停住了動作。
“怎麼像是......有人在外頭叫人?”
“好像有人在喚我?可是我們不是就在這屋子外頭玩嗎?也沒有看見什麼人啊?”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我好像......好像聽到有人在喚我?”
“......嘶,這不會是,不會是......鬧鬼了吧?”
“......別淨瞎說,莫真要招來了什麼東西......”
孟彰不知道這些夢境世界裏的主人在這頃刻間到底都想了些什麼,他只靜默地在外頭等着。
而不知什麼時候,屬於他的夢境道炁從他身上瀰漫而出,帶着那紅燈籠映出的輝光一道,在那些鄉人的夢境世界之外、在這龍舟之上,又衍生出一片夢境世界。
當然,孟彰也並不就是隻在那裏乾坐着。
待到由他衍生出的夢境世界成形以後,孟彰又一次引動自身道炁,將一縷道炁分化、凝鍊。
過不得多時,一片片由孟彰自己的夢境道炁所分薄而煉成的香片便懸停在孟彰近前。
孟彰看得這些香片一眼,笑着搖了搖頭:“有香而無路,不好。”
他的話音纔剛落下,夢境道炁再次微動,便有一個小巧精緻的香爐出現在了香片的側旁。
那是孟彰書房裏管用的式樣。
孟彰這才滿意了。
他將那香爐招來,又從那些香片中隨意揀出一片來填入其中。
一點紅光亮起,香片當即引燃。隨後就有一縷輕渺淡薄卻沁人心脾、安撫神魂的煙氣從香爐裏飄出。
那煙氣只在孟彰左右一陣徘徊,便即向着輕塵一般的夢境世界蕩去。
“孩子他`娘,你有聞到什麼嗎?”
“咦?好甜的味道!是哪裏的果子熟了嗎?”
“誒?是肉香啊,哪裏來的?好像......好像我今日也沒有買肉啊?當家的,難道是你掏了銀錢買的?”
“......要去看一看嗎?好香好香啊......”
鄉人的夢境世界終於又一次激盪起來。
“還是別了吧?那是人家的東西......”
“應該是隔壁家的,他們家該也是好不容易纔喫的一頓肉,就不要過去了,讓他們好好地喫一頓,我們這裏......你要真的也饞肉,回頭我也買一些就是了......”
“......算了,這個時節也沒什麼果子,大抵是不知哪個小子特意帶來的吧?”
“......出去看看,我看看誰家在喫得這樣香!”
“......就,就去看看,如果可以的話,我,我也不要,就問一問,看一看......”
孟彰面前的這些夢境世界,都只是由尋常鄉人構築而來。
這些鄉人還都是陰靈,又沒有多少修爲在身,夢境世界孱弱單薄,甚至都經不住孟彰一點神意。
孟彰若不小心收斂着些,這些夢境世界怕是撐不住多久,就會被孟彰的一點意念撐破撕碎。
孟彰大抵是不會有什麼事情的,但那些鄉人可就未必。
情況最好的一種,也就是受一場驚而已。然而,倘若差一點的話,說不得他們的魂靈都會受損。
所以先自沁入這些鄉人夢境世界裏的,就是那一縷由孟彰夢境道炁分薄煉製而來的香片,隨後纔是經過小心調整以後、承載在這薄香之後的孟彰話語。
“請問,可能見一見主人家?”
原本還在猶豫乃至是拒絕的夢境世界主人們,這會兒終於聽清了孟彰的話。
猶豫少頃,這些仍然未曾動身的夢境世界主人們,也終於醒轉過來。
他們一個個或站或坐,回頭看着自己的周圍。
“原來,我是在做夢啊......”
“原來,我已經過陰了啊......”
他們頭一次,在夢境世界中清醒過來,真正地明悟自己的狀態。
不過,也正因爲是在夢中醒轉,正因爲他們明晰了自己當前的狀況,所以他們更不敢多做耽誤,連忙舍下手上的東西,遵循着繚繞而來的薄香指引往外走。
再怎麼見識淺薄,鄉人們也都知道,方纔將話語傳入他們耳邊來的,絕對不是尋常人。
他們招惹不起。
過不得多時,孟彰近前便出現了一道人影。
是的,只有一道。
但更準確地說,是每一個從自己的夢境世界裏走出的鄉人,他們面前都停着一葉龍舟、坐着一個孟彰。
這也是孟彰支撐起一個夢境世界的原因。
面前那輕塵一樣的夢境世界數量可絕對不算少,要都這麼一起出現在孟彰近前,不免有些亂。
還是似現下這般,由孟彰支撐起一個夢境世界來招待比較妥帖。
反正他的心神力量也足夠承載得起。
見得這些從夢境世界中走出、面色或是畏懼或是拘謹的鄉人,孟彰笑了笑,站起身來稽首作禮:“冒昧打擾,還請見諒。”
這個小郎君
居然是在跟他們道歉?
即便是在孟彰的夢境世界裏,即便有孟彰的法意支撐引導,極大程度地削減了這些鄉人的不安,他們也不禁一陣躁動,幾乎沒能站穩。
“這位郎君你......”
“......這位郎君你太過客氣了,不用的......”
“......不,不用這樣......”
孟彰卻很認真,他搖了搖頭,又引這些鄉人入座。
鄉人們到底坐了,雖然最大膽的那些人也仍然少不了拘謹。
孟彰並不在意,他親自給人奉了茶水與果點。
這些茶水、果點並不都是實物,而是跟現今在香爐裏燃着的香片一樣的本質,都是孟彰夢境道炁所化。
這是孟彰的招待,但同時,也是孟彰的一點補償。
縱然孟彰沒有惡意,且一直都還算小心剋制,這次見面不會在魂體層面上給鄉人們造成什麼傷害,但在心理層面上
卻是未必。
構築夢境世界的,是夢境世界主人的所有識與見、情與感,其中自然也包括潛意識與顯意識。
孟彰這一回相邀,哪怕是放在醒來以後的世界,對這些鄉人們也是實打實的驚嚇,如何又不會在夢境世界裏留下痕跡?
甚至,這些痕跡還很可能會出現在一衆鄉人的潛意識裏。
由不得孟彰不盡力將事情打理周全。
這些鄉人不過是尋常的陰靈,可不是孟顯,經不得太多的折騰。
“請喫用一些吧,”孟彰道,“應該能好受一些。”
原本還很有些拘謹的鄉人們漸漸被安撫下來,終於也大着膽子去伸手取用茶水與果點。
他們的臉色更是一點點好轉起來。
孟彰見得,也取了一片份果點在手,閒話家常一般跟鄉人們聊天。
“這天可太熱了,哪怕不出門,也總覺得熱......”
手裏有香甜的果點,面前有微苦回甘的茶水,側旁又有引人放鬆的薄香繚繞,對面還坐着一個親善友好的小郎君
鄉人們漸漸打開了話頭。
“可不是。但也不能總在家裏坐着,還要打理田地。”
“天熱,沒有雨,田裏、地裏就旱了,得灌水了,不然會影響收成......”
孟彰沉默了一瞬,才低低開口道:“是啊,就算再熱的天,又怎麼能在家裏閒坐?丟下長着莊稼的田地不管呢?”
不喫飯了麼?不穿衣了麼?一家子的出息可都系在田地裏呢
縱然他們是陰靈,只要不是陽世香火徹底斷絕,總還有陽世那邊的親人接濟,可陰世天地是陽世天地的映照。
陰世天地這裏日子不好過,陽世天地那邊廂就容易了麼?
陽世天地裏的親人如果連自己都養不了,又怎麼能夠再去接濟他們?
更何況,在陽世天地裏勞累多年的他們,也少有能夠歇下來的。
“很熱的......”孟彰低低呢喃。
“熱有什麼?”坐在孟彰對面的一個老農搖搖頭,“熬着熬着也就習慣了。”
孟彰更是沉默。
“我不怕熱,”一箇中年漢子對孟彰道,“我怕的是沒有水。”
“其實我們這邊還好,一里外就有一條河,因着今年沒有雨水,河也低了,可到底是有水,挑也能挑回來。鄰近又有那孟家莊接濟,日子還算過得去......”
“......更遠一點的村子,比我們村可還要慘。......”
“一遍一遍地挑着水來回走,一日少不得走上六七回,每回一里多的地......”
“......孟家莊的郎君心好,準我們用很低的價錢買來召雨的寶符,可是再低的價錢,那也是得要錢......”
“......不買?那不能。誰知道後頭是不是還會更熱更旱?再沒有錢,也得買一些來準備着。孟家莊的小郎君心好,但我聽說他不止給我們這鄰近的一個莊子讓利,其他地方的莊子也是一樣的處置,他這樣耗糜銀錢的,能支撐到什麼時候?”
“總還得預備着。反正,寶符這樣的東西,能放。”
“......再賣出去是不能的。我們畢竟不是孟家小郎君的佃戶,不好領這份好處。孟家莊裏的那些佃戶能做這事,我們不能做。村老說了,得知足知本。......”
孟彰一直聽着,只在偶爾詢問一兩句,接了些話頭。
“聽起來,孟家莊裏的管事、莊頭和佃戶都還很不錯?”
“是挺好的。聽已經陰壽耗盡了的阿祖說過,早十來年間,孟家莊裏的管事和莊頭就時常遣人來過問村子裏的情況。”
“我這幾年才從陽世那邊廂過來的,不知道十多年前村子裏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可我也知道,這陰世裏的村子,日子過得比陽世時候要舒坦。”
“......就,大家更友善一些的那種感覺,你知道嗎?”
孟彰聽着,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
坐在他對面的那些鄉人都感覺得到,面前這位小郎君的目光挪了出去,似是往外頭看了一眼。
就是不知道......他看的是什麼。
看的是什麼?
孟彰看的,是夢境世界之外的夢海上那被他拿在手裏的紅燈籠,是隱在孟彰隨身小陰域裏的那柄黑傘。
“阿父,阿母......”
他們只聽到了這麼低低的兩個音節,然後就看見對面彷彿放出光來的小郎君笑了起來。
那笑容
他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只覺得很像那晚春時候的陽光,又像是大熱天裏的涼風。
都是能喘一口氣、再繼續支撐下去的感覺。
鄉人們不自覺地跟着笑了起來。
“一遍遍地來回挑水很辛苦,也含麻煩,”孟彰道,“大家合力挖出一條溝渠來,將水從河裏直接引到村子裏去,你覺得可以嗎?”
“直接挖溝渠?”一個鄉人下意識地重複道,“這可以嗎?”
孟彰頓了頓,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便問:“有什麼不可以的?”
那鄉人幾乎不假思索,直接回答孟彰。
“官衙那邊......”
孟彰恍然。
鄉人們在意的,竟然是這個。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但看着對面鄉人不自覺地透出畏怯的眉眼,那到了嘴邊的話語又都停住了。
孟彰從聽到劉石橋這些田莊、農莊管事說起召集鄉鄰挖掘溝渠的事開始,就沒覺得官衙能給他造成什麼阻撓。
非但是他,就連劉石橋這些孟家莊的管事們,也幾乎不考慮官衙那邊廂的意見。
那麼,真就是官衙完全不必顧慮擔心嗎?
或許是。
因爲孟彰是安陽孟氏一族的郎君。更甚至,他根本就是安陽孟氏的麒麟子。
因爲那裏是安陽郡,而安陽郡,基本上是孟氏的地盤。
因爲劉石橋這些田莊、農莊的管事,是他的家僕,是在爲他打理家業。
所以他也好,劉石橋這些管事也罷,都是根本不曾考慮過官衙的意見。
他們就沒想過官衙那邊會有意見。
但是,這些鄉人不是劉石橋這些依附着孟彰的人,他們更不是孟彰,他們有什麼底氣去無視官衙?
“孟家莊那邊會出面的。”孟彰只能這樣乾乾地道。
聽得這句話,孟彰對面的鄉人們,有一個算一個,盡都放鬆了下來。
“孟家莊那邊會出面啊......”
“真的嗎?那可太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
孟彰只能也拉扯出一個笑容來。
“有孟家莊出面的話,溝渠一定能成。不過,挖溝渠的話,一定需要人手......”
“依着孟家莊的規矩,挖出來的溝渠一定不只是將河水引到我們村子裏,只怕鄰近的這幾個村子也都要挖過去......”
“......只靠莊子裏的人手,可遠遠不夠,而且這還是我們村子裏的事,自家的事不能總靠着莊子上,所以,如果真要挖溝渠的話,到時候算我一個......”
“......算我一個,我有一把子的力氣。......”
“......別看我人老,可我也不是就幹不動了,到時候不論是刨土還是搬土,總也能幫上一點忙,不能捨了我.......”
“挖渠好啊,挖渠就只辛苦這一陣子,等溝渠挖好就省力了,真要是還像現在這樣一家一家地挑水,辛苦的是一年年......”
孟彰已經不需要再詢問了,他陪着這些鄉人們談話,聽他們家長裏短,聽他們說說田地裏的莊稼,直到鄉人夢醒。
待到最後一位鄉人離開孟彰的夢境世界,孟彰知道他也該醒了。
但孟彰還是停了停,再看得下方既平靜又洶涌的夢海少頃,才催動龍舟歸去。
這個時代問題太多,原本就需要一點點地來。何況有些事情,只能盡力控制,不可能完全根絕。
急不來。
也不能急。
更耐心些吧。
孟彰這樣勸着自己,也從夢境世界中醒了過來。
孟彰未曾察覺,那些已經醒轉的鄉人中,有一人,又好像是三兩人,並沒有似往常那樣忙忙碌碌地收拾傢伙事兒,趕着去挑水澆灌天地裏的莊稼。
細說起來,他們倒也不是太過反常,就是比之往常時候,更多了點什麼。
安陽孟氏的這個小郎君,果真是光風霽月、華彩豐茂
小郎君不錯。
也只是這麼一少頃的工夫,各家又各自忙活去,不曾留下過任何痕跡。
此等種種細節與奇異,孟彰暫且不得而知,短時間內大抵也不會知曉。
但這不重要。
如果說,剛剛降世恢復意識的時候,孟彰心下尚且還有幾分奢想妄念的話,那麼隨着孟彰被困鎖病榻,不得不耐下心來接受孟珏、謝娘子的言傳身教以後,孟彰心中的那些奢想妄念,就盡都被拔空掃盡了。
這個世界,沒有那麼簡單。
或者說,不論是哪一個世界,不論是哪種身份、什麼經歷出身的人,都不可小覷。
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想要活下去,想要更好地活下去。
所以,孟彰不能、也絕對不可以仰仗自身尚且優越的出身俯瞰他人。
從直中取道,不違本心己性。
這纔是孟彰真正的行事策略。
大道而行,當直當正,如此,才能不生陰私,不平生波折。
對知己之交的謝遠如此,待只在鄉野間生活的鄉人,也不會有差別。
跟湖中的銀魚告別過,直接回到玉潤院中書房的孟彰,將那昨夜裏擬好的帖子取了出來。
他其實有些猶豫。
但不過半餉,他便拿定了主意。
待收拾停當,用過早膳後,孟彰又自坐上了馬車。
車伕一抖繮繩,引着拉車的馬往前,就聽得從車廂裏傳出來的一句話。
“先往謝遠郎君府上去一趟。”
車伕應了一聲,待馬車行到謝遠府邸跟太學的分岔道時候,果然牽引着馬車往謝遠府上的方向而去。
守在謝遠府邸門房旁的家丁遠遠見得孟彰的馬車,當即就從門房處跑出來等候。
“僕見過孟彰小郎君。”
謝遠府上的管家來到馬車前,跟孟彰見禮。
孟彰從馬車中探出半個身體來,先是稽首答禮,然後就將那擬定的帖子取出來,遞給謝遠府上的管家。
“勞煩管家了。”
謝府管家笑了笑:“小郎君客氣了。郎主今日未曾出府,不知小郎君可要入府裏坐一坐?”
孟彰也不跟這位管家客氣。他搖頭:“不了,我也該去學府裏了,待下回吧。”
管家也不多留,直接就點頭:“好,那便下回。”
他領着人往側旁退了退,留給孟府馬車轉頭的空餘地界,看着馬車漸漸遠去。
“我們也回去吧。”他道,“先將小郎君的帖子給郎主送去。”
孟彰送過來的這一份帖子果真很快遞送到了謝遠的面前。
“阿彰的帖子?”謝遠這樣問着,也不耽擱,直接將那帖子拿了過來。
管家道:“是,小郎君親自送過來的。不過約莫是時間有些趕,將帖子送過來以後,小郎君就往太學那邊去了。”
謝遠點點頭:“這段時日以來,太學那邊的事情也確實不少。”
“只希望這些風浪不會將阿彰給攪陷進去。”
謝遠這麼說了一句,便低下頭去,細看帖子裏的內容。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