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第 218 章
“這位便是孟彰小郎君了麼?”
細細打量過孟彰一場,這位鬚髮皆白的老爺子笑着問謝遠,舒展的眉眼慈和親善,只一見便好感頓生。
孟彰停住腳步,拱手作禮而拜。
“孟彰拜見商老先生。”
謝遠也來跟商老爺子見禮,然後笑道:“就是他。你們不都說要讓我引見的麼?”
“今日我就陪人上門來了,如何?見到了人,你前些日子答應過我的那套棋子,該是能給我了吧?”
“給給給,答應了你的,當然是要給的。待會兒你走的時候,將它帶走就是了。”
面對孟彰,商老爺子說得很是豪氣,完全不見早先單獨面對謝遠時候的心疼不捨。
饒是謝遠,饒是他先前已經料想過了,但此刻見到商老爺子這副差別對待的模樣,他心下也還是止不住地生出些酸澀。
搖搖頭,謝遠直接道:“還是別等到離開時候了,就現在吧。”
商老爺子聽得,直瞪着眼:“既說了給你,那自然是要給你的。怎麼,怕我反悔?在你眼裏,我就是這樣容易反悔的人?”
“你不是。”謝遠很是誠實地同商老爺子道,只不過還沒等商老爺子面上完整地顯出那滿意來,他的下一句話便出口了,“但是我現在心裏不痛快,就想着拿些好玩的東西樂呵樂呵。”
“所以我覺得,那套棋子你還是現在就給我吧。”
“你……”
商老爺子險些就要吹眉瞪眼了,但他眼角餘光瞥見站在謝遠側旁的小郎君,卻是笑了起來。
他將一套用青玉棋罐盛裝的棋子直接塞到謝遠懷裏
“給你給你,拿了東西以後就一旁玩去,莫要在這裏妨礙我們。”
謝遠抱住那兩個棋罐,卻不急着細看,而是笑着衝商老爺子道:“這套棋子是謝禮吧,又不是賄賂,老爺子,你也莫要想得太好了啊。”
商老爺子瞪了他一眼,轉頭來看孟彰,對他笑得親善。
“小郎君還沒有來過我們這棋社裏吧,可要跟我先去周圍看一看?”
孟彰搖了搖頭:“今日貿然上門,其實是有正事要同老先生商量的,不好隨意,還是待日後吧。日後有機會,還希望不要打擾老先生纔好。”
謝遠這會兒已經將那套棋子收入隨身小陰域去了,這會兒聽得孟彰和商老爺子的話,也在旁邊道:“自當是正事要緊啊,老爺子,還是先說正事吧。”
商老爺子他實在是熟悉,很要讓他將孟彰帶走,引着孟彰去賞玩他所珍藏的一衆棋寶,怕是今日一日都不必談起正事了。
商老爺子很有些失望。
“那行,那就下一回吧。”他一面說着,一面引着孟彰和謝遠往棋樓主樓地三層那最大的雅室去。
孟彰纔剛落座,就有人送上了茶水果點。
商老爺子熱情招呼孟彰道:“小郎君剛纔從雲藍那邊過來,該是已經嘗過雲藍她那邊的玉露和瓊漿了吧?來來來,也來嚐嚐我家的茶點。”
“我家這茶點,”商老爺子很有些得意,這會兒更像是顯寶的孩童一樣向孟彰展示他的寶貝,“一點也不比旁人家的差。”
孟彰看了看商老爺子親手遞送過來的那盞茶水,面上神色微動。
無他,這一回商老爺子送上來待客的茶水,不是當今各家名門望族所推崇的茶湯,它更貼近於孟彰上一輩子時候所習慣的茶水。
即在春前雨後採摘茶樹枝上新發的嫩葉,竟洗滌、蒸煮、炒制、發酵之後得來得茶葉。
只拿這些茶葉來,用靈水調配沖泡得出的茶水,便是如今孟彰手裏端着的一盞。
商老爺子得意地笑了笑,眉眼越發地舒展開去。
“喝吧,莫要太過拘束。”他還道,“要是喝着喜歡,我這裏還收着些茶葉,你帶回家去,慢慢喝。”
孟彰有些不好意思。
“這,這不太好吧……”
商老爺子直接將手中杯盞舉起,呷飲過小半盞,才道:“有什麼不好的?你是個愛茶的,也喜歡這樣煮茶,茶葉送了你,不算辱沒,你且受用着就是了。”
他這樣說着,真就一點不拖沓,直接擡手一招。
有女婢走近,垂首聽候吩咐。
“茶坊裏今年新收的春茶,每一樣都收攏出五斤來送到這裏。”
女婢聽完,福身退下。
謝遠在旁邊搖頭,臉色越發地心酸。
孟彰的眼角餘光在他面上轉過,暗下笑了笑,到底是沒有再推拒。
“如此,那彰就愧領老先生好意了。”
商老爺子笑着道:“旁的不重要,你喝得好就行。”
閒談過後,到底是轉入了正題。
“你們這次過來,是要跟我說一說那些求雨符籙的售賣事宜的?”商老爺子問。
謝遠看了看孟彰,氣機又斂了一分。
動作雖然不明顯,但態度卻很明白。
這一次的事情,由孟彰主導,他只做陪同。
商老爺子的目光也就直接落到了孟彰的身上。
孟彰迎上商老爺子的視線,和他將事情給細細分說明白了。
“……原本沒想要讓各家世族高門插手其中的,但後來看着,多少還是有些不合適,就斟酌着改了。”
孟彰做出最後的結論。
商老爺子似也沒有太過在意,他隨意點頭:“既然不合適,改了就改了,不是什麼問題。”
孟彰面色微頓。
商老爺子明白他的疑慮,卻是笑了起來。
他端起手中杯盞又呷飲過一口茶水,一面愜意感受着茶水撫慰過魂體的舒適感覺,一面同孟彰道:“對於小郎君你來說,這些求雨符籙的售賣,或許是別有用意,但在我們看來,它卻單單只是一場買賣而已。”
單單只是買賣?
孟彰皺了皺眉頭,正要說些什麼。
商老爺子卻是先開口了,他問:“你是要說陰德?”
孟彰便只頜首。
商老爺子道:“陰德既是陰世天地所降下的功德,那自然是同陽世天地所降下的功德大同小異的吧。既如此,它該也不是想求就能求的。”
孟彰抿着脣,一時沒有言語。
他明白商老爺子的意思。
——懷抱着求取天地功德的**去行善事,哪怕事情的每一處細節都着落到了實處,那天地最終分落下來的功德也不及篤志一心、精純無慾的施行善舉所收穫得的功德多。
這其實,也算是天地同孟彰個人認知的差別。
商老爺子看了看孟彰,面上眼底笑意更深,但他擺擺手,卻是對孟彰道:“不說這個了。”
“今日原也不是要同彰小郎君你說的這些事情。”商老爺子道,“小郎君你心中的主張,我早些時候也已經從雲藍那裏聽說過些,正有些問題想要問一問你。”
“不知小郎君你能不能再跟老頭子我說一說,也好讓老頭子我想得更明白一點?”
孟彰鄭重點頭:“您問。”
商老爺子道:“小郎君要爲天下黎庶啓智,將學識、智慧、力量和選擇交還給天下黎庶,這原是好事。但小郎君你可有想過其中的後果?”
“後果……”孟彰問,“老先生指的是那些隨着力量、權勢而萌生乃至是膨脹的野心?”
商老爺子面上那笑意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全部收了起來,於是那親善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俯瞰天下、縱覽時局的捭睨凜然之感。
孟彰心中最初的那些還帶着點模糊的印象徹底落到了實處。
這位老爺子,該是經歷過漢的興盛、漢末的衰敗和三國時代的血爭,纔在這個戰火暫且平息的時代得以稍作歇息。
即便如此,這位已經習慣了廝殺、習慣了戰爭的老先生,還是不太能適應當下的時代,最終選擇在這陰世的晉都洛陽裏,立一座棋社,借方寸棋局演練天下時局。
“野心……”
孟彰將目光平平擡起,從雅室那大敞的窗戶裏看向更廣袤的天空。
夜色漸深,天光正在快速被那夜幕吞噬,而素來光芒森冷蒼藍的陰月此時還未曾顯出影蹤。
孟彰笑了一下,有些諷刺,有有些靜默。
“這天下,什麼時候少了野心?”他迴轉目光,問商老爺子。
這回卻是輪到商老爺子沉默了。
“天下黎庶如今民智不開,命如草芥蜉蝣,朝生而暮死、輕飄而無力,那這天下間,就少了想要圖謀天下的人了麼?”
“……自然不。”商老爺子的聲音傳了過來,但細細聽去,卻總有幾分艱難,“但是,如果天下黎庶民智不開的話,那些戰爭、亂戰就有可能被控制在一定範圍內。”
“不論那些別有心思的人怎麼廝殺、亂戰,天下黎庶也總還能過他們自己的日子,不至於被捲入那些戰火之中。”
孟彰是真的沒有想到,這位經歷過幾個時代、從戰火中走出來的商老爺子,竟會是如此的……
天真。
他也不生氣,只平平地問了一句。
“您信麼?”
商老爺子緊抿着脣,臉色更顯冷硬。
孟彰隱去嘆息,只列舉實例:“黃巾之亂。”
因爲沒有足夠多的渠道打聽消息;因爲沒有相當的理智去判斷局勢;因爲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堅持自己的選擇,所以那天下間的數萬、數十萬原本能安安穩穩過自己日子的生民,被裹夾在狂熱的情緒之中。
他們真正地成爲了草芥,連犧牲品都不是的草芥。
死得完全沒有意義。
“如果當時那些黎庶有足夠的學識、智慧和力量,他們何至於死得那樣蒼白空洞?”
商老爺子的手終於失控地抖了抖,將那杯盞中原本平穩的茶水激起一圈圈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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