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5 章 仙神
王紳、謝禮、庾筱等一衆童子學生員俱都打點精神,仔細聽講。
不論今日裏的先生緣何更改授講內容,也不論童子學乃至是太學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立場,又是什麼樣的意思,但既然童子學這樣大方坦蕩,他們這些做學生的自也不會扭捏。
上首的先生笑得一笑,將手中的銅尺一劃,由着它在空中劃出一片氣浪。
“我人族自部落圖騰時代起,就一直敬奉諸位圖騰尊神。……方其時,我人族孱弱,不過是初明修行法理,難以與同生於天地之間的諸多外族相抗衡,故此,我人族先輩便立下神人法契,請天地間願意庇護我人族的天地之靈乃至更爲強大的神靈分神入主部落,享受我炎黃人族部落香火信仰。……”
童子學裏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各有來歷,先生初初開始講授的、這些作爲引子一樣的內容,各家或多或少都有相關的記載,但諸位小郎君、小女郎們也還是耐心地聽着等着。
“各部落所供奉的圖騰尊神有強有弱,且各有所精所擅之處,漸漸,我炎黃各部落原本便有所差異的實力便真正地拉開了距離。及至後來,部落之間更是開始相互征伐。……”
“在黃帝祖皇時期,炎黃各部落真正由尊奉炎黃共主到完全懾服在共主座下。黃帝祖皇爲人、神所共尊,四海無不臣服。”
說到這裏的時候,先生略停了一停,擡起目光來往下方聽講的一衆小郎君小女郎們轉過一圈,尤其在孟彰身上停留了一瞬。
孟彰察覺,也擡起目光來看過去。
一稚童一青年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
先生衝孟彰笑了笑,旋即目光往側旁偏挪,卻是向着這些童子學的生員問道:“可有人知道……黃帝祖皇何故能爲人、神所共尊?”
不少小郎君、小女郎們都顯出了些許疑惑,緩慢搖頭。
他們家的家底還沒有能積累到熟知上古舊事的地步,先生的這個問題顯然是真難倒了他們。
倒是王紳、謝禮和庾筱這一羣小郎君們交換了一下目光,看向了坐在他們更前方處的李睦、明宸、林靈這些出身道門法脈的同窗們。
李睦、明宸、林靈這一衆小郎君小女郎們無聲交流過一陣,也很快有了共識。
明宸站起身來,團手往上方的先生一禮,纔回答道:“因爲人道。”
先生含笑點頭,卻仍用目光鼓勵着明宸,請他細說。
明宸既已站起身來開口回答,便不會遮遮掩掩。
“我炎黃人族自羲皇祖皇始,有人文匯聚,混同我炎黃人族歷代先祖所開闢的智慧、積攢的各種理念思想,並羲皇所創之八卦道妙溝通天道,漸漸形成人道雛形。”
“及至炎帝祖皇時期,我炎黃人族那漸漸成熟的人道雛形終於憑藉炎帝祖皇的《神農本草經》點燃起人族的人道之火,定下我炎黃人族族羣萬萬載綿延不絕之傳承。”
“至此,我炎黃人族人文已定。”
“然則,人文定必將興兵戈。且當時之世,在我炎黃人族之外,天地尊神之中,又有道門勢大,漸漸割據天下。”
除王紳、謝禮、李睦、林靈這些已知前事的小郎君小女郎外,童子學裏絕大多數的生員都想到了什麼,看向李睦、明宸這些道門法脈出身的同窗的目光都生出了些變化。
明宸看見了,卻也不多說,只是簡單地點了點頭,肯定了這些同窗們的猜測。
絕大多數的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的臉皮都抽動了一下,目光下意識地偏落在王紳、謝禮、庾筱這幾位身上。
王紳、謝禮、庾筱卻是坐得穩穩當當,連眼皮子都不動一動的。
坐在王紳、謝禮和庾筱後頭的孟彰清楚地看見了那些小郎君小女郎們無奈又無言的神色。
他眼底快速滑過一絲笑意。
“方其時,”特意給諸位同窗們留了一點時間來緩和心緒的明宸又一次開口了,“道門有仙人奉道祖法旨出世,行走炎黃族羣各處部落,終在有熊部落中得見彼時初初降生的黃帝祖皇。”
“仙人見黃帝祖皇生有異相,又卜得天命,終於在有熊部落中,收黃帝祖皇入門,傳授一身所學。”
王紳、謝禮和庾筱這幾人看向明宸的目光終於有了些許變化。
這人……
不偏不倚的,竟然難得的還有幾分公正啊。
還以爲他也會像他們家那些師兄師弟一樣,自吹自擂輕易將自家祖師當年的私心用春秋筆法給糊弄過去了呢。
明宸還在繼續爲童子學裏的各位同窗們分說着當年的上古舊事,怠懶理會這些目光,倒是坐在他右手側的林靈看着這些看似讚許的目光直皺眉,不時橫掃過幾眼回擊。
上首的先生含笑看着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眼神交鋒,細看過去竟有幾分瞧樂子的趣味。
察覺到孟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先生轉了視線過來,也是對他笑一笑。
或許是因爲這時明宸也緩了一緩,所以便有小郎君抓住這個機會發問。
“敢問先生,敢問明宸同窗,道門仙人……緣何要入我炎黃人族?又緣何要收我炎黃人族的黃帝祖皇爲徒?”
聽這問題的話鋒、看那小郎君眉眼間流轉的神色,真的是誰都能品出幾分不滿來。
面對這個問題,坐在上首的先生沒有說話,只是將目光放落在明宸身上,讓他自己決斷。
答還是不答?是說真話還是用虛言矯飾又或者是半真半假地混雜着?
這一刻,選擇都在明宸的手上。
明宸看向左右。
李睦、林靈、白星和花縈都在看在他。
明宸抿了抿脣,終於開口:“因爲……仙與神的道念之爭。”
“仙與神的……道念之爭?”
哪怕是問出方纔那個問題的小郎君,也沒想到今日的明宸,又或者應該說是出身道門各支法脈的這些同窗們竟然如此的坦然。
他明顯地愣了愣,下意識地重複着明宸的話。
明宸點頭。
“哦炎黃人族從孱弱到漸漸強盛支出,是得了各部落所尊奉的圖騰尊神所庇護的。這該是我等的共識。”
學舍裏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們都贊同地點了點頭。
“然而,你們或許不知道,在我炎黃各部落的諸位圖騰尊神之中,並不是所有的圖騰尊神,都是生而神聖的天地尊神。”
“不都是……生而神聖的天地尊神?”
有些小郎君、小女郎們面上顯出了幾分明悟。
顯然,他們是真的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
明宸的目光帶了一點笑意,但旋即又平復下去。
“正是如此,”他點頭,然後又舉出了一個例證,“若不然我炎黃人族的各個部落之間的實力差距在短時間內就被拉開了不是?何況……”
後半句話明宸給嚥了回去沒有說完,但思緒一直在跟着他走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們卻是很快領會了他的意思,不由得也都是一陣的沉默。
炎黃人族當時也不過是天地百族之一,還遠沒有今天的聲勢,又憑什麼生出紮根在不同地界上的任一炎黃人族部落都能有一位天地尊神作爲部落圖騰的奢妄心思?
明宸等了等,才又繼續。
“自我炎黃人族供奉圖騰尊神起始,天地間的神靈就出現了天地尊神和圖騰尊神的差別。”
“縱然天地尊神未必就真的強於圖騰尊神,但對於當時的百族甚至是諸位神靈自己而言,卻都有一個共識。”
都不必明宸來說,座中聽着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們自己便在心裏幫着明宸將話給接上了。
天地尊神就是要比圖騰尊神清貴。
因爲天地尊神爲天地所承認,享百族萬物供奉。而圖騰尊神呢?圖騰尊神所能領受的供奉不過是炎黃人族一部落而已,還不是一整個炎黃人族族羣,哪兒真能比得上人家百族萬物?
更何況,他們炎黃人族部落所供奉的那些圖騰尊神還未必能個個都得到天地的承認呢!
“圖騰尊神的出現,固然庇護了我炎黃人族族羣,但在同時,也刺激了百族中的強者乃至是天地尊神。”明宸接着道。
嗯?
被明宸的這句話拉回心神,童子學學舍裏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們又都各自擡頭,看向了明宸。
明宸面上倒仍然平靜。
“固然,那些百族中的強者乃至是天地尊神,也有人效仿我炎黃人族,或是在他們自家的族羣中立下祖神神位,或是收攏百族中的一個族羣,享受那個族羣的供奉與信仰。但還是有強者開始反照自身,再一次深入地思考他們自己的道路。”
孟彰心裏也是連連感嘆。
這就是天地初生、萬物混沌時代的求道者了。他們的道心之堅定、敏銳,實在是令他們這些後人欽佩。
確實,也唯有這樣的一羣人,纔有資格用“道”來爲自己腳下的路命名。
也唯有他們,纔有資格承領“道祖”的尊名。
“祂們在想……”明宸說到這裏,也是低垂了腦袋以示恭敬,“既然神位可以由生靈奉養凝練而成,那麼祂們與生俱來的所謂天地尊神的神位,是不是也可以在某一日,因爲天地中的萬靈衆生、因爲天地的意志而被剝奪?”
“祂們在想……”
“衆生心念多變,天地亦在一日日成熟壯大,那當衆生、當天地不再需要祂們這些天地尊神的時候,祂們是不是就得要消失在這天地之中?”
不知這童子學學舍裏的其他同窗到底是想到了什麼,但這一刻的孟彰,卻果真在眼瞼半垂之間,依稀看見了一道道天光。
天光垂照天地,如旒冕,又似車駕。
而在那各色天光之後,又有一尊尊偉岸無比、尊勝無比的存在在沉默。
孟彰心神恍惚間,竟又在那沉默中聽到了某些聲音。
“如果尊位不足恃,神力不足賴,那麼……我們最終能仰仗的,到底是什麼?”
“……什麼纔是我們真正存世的憑依?”
“……是信仰?是肯定?還是天地間一直所存在的概念?”
“不!不是那些。是道!”
“……道……”
“唯……道,可存身。唯道,可仰恃。”
“唯道,爲所求!”
“道!”
孟彰不自覺地擡起手按住眉心,藉此穩定住激盪的神魂。
而,或許是無意,或許也只是碰巧,在孟彰擡手穩住神魂的那頃刻間,一縷豔紅道光也在孟彰魂體最深處浮現。只是這道光的動靜亦同樣被孟彰的動作給遮掩了過去。
上首的先生察覺到了什麼,原本還有些遊離的目光陡然匯聚,向着孟彰的所在就望了過來。
但很可惜的是,他什麼都沒有發現。
又仔細盯着孟彰看了一陣,那先生到底妥協地是收回了目光,沒有再繼續探尋。
明宸的分說倒還在繼續。
“數十位天地尊神攜同樣強大的百族強者一道,開始在天地尊神神位之外,探尋和確定力量真正的本質。”
“這本質,最終被祂們以‘道’命名。”
“而這些探尋力量的本質的諸位天地尊神及強者,便也是我道門所供奉的各位祖師,其中最強的那三位,更是尊位‘道祖’。”
明宸身體往三清道脈所在的方向偏了偏,稽首一拜,同時道:“亦即我等三清道脈的三位祖師。”
“道祖……”
一個又一個的小郎君、小女郎震撼莫名,也下意識地跟隨着明宸往三清道脈所在的方向轉去身體,半低頭以示恭敬。
坐在學舍上首的那位先生和孟彰亦都沒有例外。
這不關乎其他,而只是純粹的後來者在對先行者的恭敬與尊禮。
待學舍裏的所有人穩住心神,明宸便又開始繼續。
“道祖爲先行的至強者,而在道祖之後跟隨祂們腳步探尋力量本質、探尋生命之妙理、行走在修道道路上的那些人,又稱修道者。修道者各有境界,強弱不一,但對於他們,我等又都另有一個稱呼。”
仙人。
很多小郎君小女郎們都在心下默默地應答。
明宸似乎也明白,他頜首:“仙人。”
學舍裏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們不免又更認真了些。
他們明白,說道了這麼多,明宸終於又要將話題兜轉回來了。
“仙人求道,並不是只需要山中靜坐、水邊悟道就能成功的。”明宸頓了頓,很嚴肅地給他的這些同窗們申正,“或許有那等天資高絕的修道人是這樣沒錯,但並不是所有修道人都可以。”
“起碼九成九的修道人都需要修行資糧作爲扶持和憑依。”
童子學學舍裏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們先是愣了一愣,隨即下意識地看向了孟彰的方向。
如果說他們這些人中誰的天資最爲出衆的話,那必定就是孟彰了。
而除了孟彰之外的他們自己……
再是如何自信,也真的沒有人能誇口說自己不需要任何的修行資糧。
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們將目光從孟彰身上收回來的同時,也很是贊同地點了點頭。
纔剛剛將心神從那莫名的恍惚中收拾好的孟彰察覺到那些來自同窗們的目光,也很有些無言。
掃視過學舍一圈後,孟彰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明宸的身上。
明宸只覺得寒芒在背,卻是連忙將話題又給牽引開去。
“修道者從天地尊神、百族強者乃至是天地萬靈衆生中走出,同原本的圖騰尊神、天地尊神之間,相差的不僅僅只有修行的方式,還有他們的道念與法理。”
“而在神祗之中,雖然圖騰尊神因爲炎黃人族族羣內部的征伐死傷一大批,但也因爲炎黃人族族羣的一統而使得一部分圖騰尊神收攏我炎黃人族族羣的信仰和供奉,一步步登高。”
“到圖騰尊神在我炎黃人族族羣中至爲鼎盛的時代,甚至有圖騰尊神能夠憑藉我炎黃人族族羣的力量,一力抗衡五位強大的天地尊神。”
王紳、謝禮、庾筱等一衆童子學生員都敏銳地皺了皺眉頭。
隨着炎黃人族族羣一統且日漸強盛,圖騰尊神步步登高,從不如天地尊神清貴到能和天地尊神共尊甚至是力壓天地尊神,這其中的變化,必定會催生出些什麼。
譬如野心,譬如紛爭。
不只是僅限於炎黃人族族羣內部的野心和紛爭,還很可能遍及整個天地、涉及萬靈衆生的野心和紛爭。
明宸沒有理會那些變化的目光。
“在我炎黃人族時期,隨着黃帝祖皇登位,各部落歸於有熊部落之下,尊神與尊神之間的衝突越發明顯。仙人出世,收錄黃帝祖皇爲徒弟不過是道門的仙人看中時機,在這其中摻和了一腳而已。”
明宸話音停了停,才說道:“尊神與尊神之間的衝突最終引發過一場大戰。這場大戰甚爲有名,不必我再細說,諸位同窗該也是知道的。”
王紳、謝禮和庾筱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俱都點頭。
逐鹿之戰嘛。
這童子學學舍裏,還有誰是不知道的?
明宸目光掃視過一遍這些同窗們,將他們的臉色變化盡數收入眼底。
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和李睦對視過一眼後就繼續往下分說。
“逐鹿之戰後,道門中的修道者藉着這個機會崛起。他們的擴張速度之快,甚至勝過了當時有熊部落的圖騰尊神。”
童子學學舍裏的小郎君小女郎們神色不動,真是沒有一個覺得意外的。
其實也不該意外。
哪怕這裏的所有人,哪一個都沒有真的見過那位黃帝祖皇,可單隻看這位祖皇的功績和行事,也隱隱能窺見他的一二性情。
這位,哪兒真就是願意讓一位圖騰尊神站立在他們炎黃人族族羣頭頂上的?即便那位圖騰尊神爲了有熊部落乃至是整個炎黃人族族羣立下過大功,也不能。
這不是刻薄寡恩,也不是忘恩負義。
它不關乎性情,也不關乎道義,它只關乎一個族羣立足於天地間的那一口心氣。
是的,心氣。
不是炎黃人族族羣不感激那位圖騰尊神,也不是他們不感念圖騰尊神的功績,而是作爲一個誓願萬萬載傳承不絕的族羣,它必須要有一股頂天立地的心氣。
這是生存所必須,也是傳承所必須,更是凌駕萬靈所必須。
在一個立足萬萬載、傳承萬萬載、霸凌萬靈萬萬載的族羣裏,至尊至貴之人,必定是族羣中的中樞,更一定得是族羣的頭腦。
它絕對不能旁落。
“在黃帝祖皇治世年間,天地尊神也好,圖騰尊神也罷,都漸漸隱退。取代諸位尊神而在天地間活躍的,不是旁人,正是諸位仙人。”
王紳、謝禮、庾筱等一衆小郎君小女郎們思量片刻,也都能夠理解。
仙人們尋求力量的本質,參悟生命的至妙,講究的是將偉力歸於自身,講究的是不假外求,對於外界或旁人的仰賴較之天地尊神和圖騰尊神來說,相對較少,且仙人們不比各位尊神還需要有神位作爲憑依,自然而然就更受天地間的萬靈以及人族所歡迎。
天地間的神位就那樣多,所以天地尊神都是有數的。神位被人佔了就佔了,輕易不可能會有人退讓,就連圖騰尊神,想要凝練神位也需要有一定的生靈供奉,而這天地間的智慧生靈哪怕可以代代傳承、養育,總數也還是有的。
所以事實上,不獨獨是天地尊神,就連圖騰尊神,數量也一樣備受限制。
修道者在這方面上就要寬鬆太多太多了。
“隨着修道士的活躍,道門快速興盛起來,在短時間之內,修道者的足跡甚至遍佈了整個天地。”
學舍裏絕大多數的小郎君、小女郎們只是一瞬懷疑,便很快相信了明宸的話語。
無他,概因這會兒的明宸其實並不能過度誇大事實。
他現在可是在童子學學舍裏,代爲他們講課的先生授講部分內容呢。
明宸要是真敢過份誇大事實,上頭安坐着的先生就絕不會坐視。
閒閒坐在上首的先生此刻正端着一盞茶水慢慢呷飲,完全沒有要糾正明宸的意思。
王紳、謝禮和庾筱這些頂尖世族的高門子弟也是一陣沉默,並沒有其他的動作。
畢竟,明宸他說的雖然有些誇大,可也還在合情合理的範圍內。
他們真要反駁也不是不行,可那未免就太過較真了,失了身份。
而更重要的,也是一點——
他們手裏沒有能夠明確駁斥明宸的證據。
對視一眼,王紳、謝禮和庾筱這幾人都各自收回目光,安穩坐在各自對座席上。
孟彰在後頭看得清楚,他目光擡起,又去看站立在更前方處的明宸。
不知是不是他想多了,又或是他真錯看了,他總覺得在王紳、謝禮、庾筱這幾人安生坐着的時候,明宸身上的氣機似乎都更輕快了些。
孟彰再看得明宸一眼,收回了目光。
事實上,正如孟彰所想,明宸周身的氣機並沒有能輕鬆多久。
它們很快就沉沉地低落下來。
“樹大分枝。”明宸道,“在道門興盛以後,它漸漸地也分出了支系。”
說到這裏,明宸略停了停,他用力地抿了抿脣,然後才繼續。
“道門分出的支系裏,只是道祖道統,就分出了三支。而除了三位道祖的道統之外,其他的諸位道門祖師也各自傳下法脈。”
“因道門道祖及諸位祖師鎮壓道脈的緣故,當其時,道門有正統和旁門之分。”
“所謂正統,乃是道門創立之初,三位道門道祖以及諸位道門祖師所傳下的法脈;而旁門,則是道門創立之後,才隨着道門興盛衍生、分化出來的各個支系。”
學舍裏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們聽着,也很快理解了這其中的區別。
說到底,這道門正統和旁支的區別,其實同世家大族中的嫡支和旁支也差不多了。
“然則道門之內,並不是只有正統和旁支的差別。”
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們再次暗自點頭。
還是像他們家裏一樣,旁支其實很難真的跟嫡支裏的主系相抗衡。族裏真正的紛爭,絕大多數都在嫡支主系之間。
“因着開道祖師的緣故,道門中的正統又各有大支和小支的分別。”
明宸再次抿了抿脣。
他目光快速在前方的白星、花縈乃至是石喜三人身上轉過。
那動作蜻蜓點水一般的輕盈,倘若不是白星、花縈和石喜三人都認真聽着,只怕一個疏忽就會將它給忽略過去。
白星和花縈無聲對視一眼,再沒有更多的動作。
而相比起側旁的那兩位,石喜纔是最安穩也最無動於衷的一位。
也是,石喜作爲酆都地府的巫祭,能對道門的這些支系之爭有什麼感想?
真非要他說的話,那大概也只會有一句話。
道門這些支系爭得還不夠狠,不夠絕。若不然,他們這些修道人又怎麼能騰出力量來幫助炎黃人族的某些人鎮壓住他們地府裏的諸位尊神的?
“道門裏的大支,尤其是道門靈寶一脈昔年所立下的截教,因自身理念的緣故……”
林靈終於擡起了眼瞼,輕飄飄地往明宸的方向瞥過一眼。
明宸再次抿了抿脣,只將眼角餘光放出,往另一旁的李睦那邊瞥去。
李睦卻只是安坐,眉梢不動,衣袂不擺。
明宸心頭就有了決斷。
“截教快速膨脹壯大,及至後來,更有萬仙來朝之聲勢。而在同時,元始一脈的闡教也不逞多讓,方其時,闡教亦有十二金仙傳承道脈。”
聽到這裏,王紳、謝禮、庾筱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便是再對道門法脈的傳承歷史不瞭解,也完全能夠想見後來發生的事情了。
他們繃緊着臉皮,壓下脣邊即將飛揚起的弧度,無比開懷地等待着明宸的後續。
“到上古商朝時代,殷商末代商王在位之時,”明宸能察覺到從後方投遞過來的、帶着笑意的目光,他極力將它們忽視過去,只說道,“道門道祖窺探天道,明瞭天機,知曉殷商天數將盡……”
王紳、謝禮、庾筱等所有童子學學舍裏的小郎君小女郎們盡皆將那多餘的心思收斂,打點起精神更仔細地聽着明宸的話。
他們知道,今日的這一門課程,到這個時候終於算是來到真正的關要了。
“……道祖有意梳理道門各支脈,尤其是元始道脈闡教和靈寶道脈截教之間的因果,故此有意立下‘封神榜’,意欲效仿昔日炎黃人族圖騰尊神的舊事,以仙人待神人,梳理天地道則,將道門定爲天地道脈正統。”
白星和花縈的腰背挺得更直。
沒有人能夠看見他們兩人眼底的可惜。
可這不打緊,隨着明宸的分說繼續,學舍裏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們很快就將目光分落到他們那裏了。
只不過白星和花縈兩個,誰都沒有爲這個覺得高興就是了。
“……但是,我們失敗了。”明宸說道。
沒想到會聽到這樣一個結果,學舍裏的一衆小郎君、小女郎們盡都愣了愣,片刻才反應過來。
失敗了?
怎麼會是……失敗了?
不是說他們道門裏,靈寶道脈的截教有“萬仙來朝”之威名,而元始道脈那邊也有“十二金仙”美名的嗎?
道門如此實力,竟還是失敗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又或者……是哪一位的手筆?
沒有人能準確地回答他們。就連明宸、李睦和林靈也不能。
明宸默然片刻緩過那個勁來,才繼續分說。
“這一場道門法脈內部爭戰,最終結果是靈寶道脈所支持的殷商敗亡,元始道脈所扶持的姬周接過炎黃人族正統國祚,但在此後數萬年間,元始道脈也都還在療養生息。至於靈寶道脈……”
“此後更是銷聲匿跡,少見行蹤。”
“直到春秋戰國時候,炎黃族羣中百家興盛,才隱隱窺見靈寶道脈的蹤跡。”
說完這一句話,明宸顯然也已經沒有了興致。
他緊繃着臉,拱手對着上方的先生再一禮,便自坐了下去。
李睦、林靈也始終沒有說話。
尤其是林靈,就像是石人一般坐在她自己的座席處,任由學舍裏的各位同窗那意味不一的視線在她魂體周身飄來蕩去。
明宸纔剛穩住心神,就察覺到從左側看過來的目光。
他轉了視線看過去。
卻不是旁人,正是李睦。
李睦的視線與他的碰了一碰,便像是示意也似地越過他直直落在更右側的林靈身上。
明宸順着李睦的目光看過去,覷見林靈面上漠然的神色,也是沉了一沉。
他點了點頭,腰背再次挺直,夾帶着莫名森寒意味的目光緩慢地在前方迴轉過頭來看林靈的各位同窗身上轉過。
那些被明宸目光刺痛心神的小郎君、小女郎們心態繃緊,默默地收回了視線,再次回過身去坐得筆直端正。
沒有一個小郎君、小女郎能在明宸的目光下堅持過五個呼吸。
明宸那邊廂進展順利,李睦這裏也沒有太大的問題。即便李睦需要面對的,是坐在他們師兄弟後排,身份明顯更爲貴重一些的同窗。
王紳、謝禮和庾筱也在同時對上了李睦平靜卻攝人心神的目光。
這三人默然片刻,又各自交換了一個目光,最後到底是含笑衝李睦點了點頭。
李睦的臉色方纔算是緩和下來。
只是這個時候,李睦和明宸卻又有了些不同。
李睦的視線越過王紳、謝禮、庾筱這一列,落向了坐在更後頭的孟彰,正正跟孟彰對上了一眼。
過少一頃的工夫,孟彰才和李睦兩人默契地同時別開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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