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6 章 兩處

作者:柳明暗
“明宸郎君方纔所說基本上正是天地間自道生之初到商末年間的發展,”上首的先生站起身來,對已經收拾了心情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道,隨後他就含笑衝明宸點頭,跟他道謝,“多謝明宸郎君替他們分說。”

  明宸微微低頭以示謙遜。

  “夏、商、周這上古三王朝,乃我炎黃人族真正立足天地、霸凌百族的開始。方其時的人族各處族地,除我炎黃人族的族裔以外,也還有百族萬靈與我等混居。……”

  先生輕易將課程的內容把握在自己的手上。

  不論是王紳、謝禮和庾筱這些世族郎君,還是李睦、明宸和林靈這些道門法脈子弟,這一刻都聽得認真。

  孟彰原本也是這些認真聽講的小郎君、小女郎們中的一員的,但漸漸地,他的心神竟然悄然分出些許,另行琢磨起其他的事情來了。

  ‘……方纔恍惚中所見的道道神光、那些神光之中的神人,到底都是什麼人?’

  ‘祂們真的是道生之初,爲自己另行尋覓道途方向的天地尊神和諸多大修?道門法脈中所記載、供奉的道門祖師?……真正的開道之人?’

  原本,只是孟彰獨自一人暗自琢磨的這些問題,不會有什麼人能爲他給出答案。除非孟彰願意尋人解答。可是這會兒,孟彰心頭此刻竟然下意識地自行浮出了問題的答案。

  它們確實沒有辦法告訴他更多,卻足夠的肯定,讓孟彰既疑慮也莫名的確定。

  ‘竟真的是道門真正的祖師麼?竟都是真正的開道之人麼?這可真是……’

  孟彰默默地慨嘆,不自覺地回想那些曾在心頭浮現的神光出神。

  是的,孟彰自己在那恍惚中所見的,也就只是一道道神光而已。除了這些美得動人心絃的神光和偶然在他心頭回響的隻言片語以外,孟彰的心神中再沒有這些尊神、開道者更多的隱跡。

  孟彰不免覺得可惜。

  如果能夠看得更多就好了……

  捕捉到自家心頭浮起的這一點念頭,孟彰一時禁不住失笑。

  事實上,孟彰自己心裏清楚得很,就他當前的境界和生命層次,真要是那些隱匿在道道神光之中的尊神和開道人都在他記憶裏顯現,只怕他自己的心神還負累太過,支撐不起呢。

  似那些在炎黃人族初生年代就強橫至極的天地尊神於開道者,一尊尊可都是與道同在的人物,哪怕只是一道道記憶中的身影,也不是現下他這一個小小陰靈所能夠承載的。

  祂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乃至是祂們存在的本身,就是道。

  孟彰這樣想着,再一次悄然返照自身。

  所以……

  他到底是爲什麼,能在恍惚之中窺見那些過往的痕跡的?他又到底是憑什麼,能以他現在的修爲承載起這些過往痕跡的重量的?

  孟彰一面自問着,心神映照他自己的魂體,一寸一寸地看得異常認真。

  往常裏,孟彰也會在偶然間生出些許疑問,也會想要去仔細探查一下自家的根底,但都沒有這一刻那麼認真,更沒有這一刻那般執着。

  或許是孟彰的決意終於牽引到了什麼,忽然間,一抹似血般的豔紅驚鴻似地在孟彰的魂體中漏出些許光影。

  嗯?

  孟彰心神一定,尋着那光影的痕跡便要往更深處探尋。

  那些許光影卻沒有停留,就在孟彰似視線焦點般凝聚的心神中流水一樣逝去無痕,什麼都捉不住。

  孟彰不由得沉默了一陣。

  看來,到底是時候未到……

  他暗自搖頭,但也沒有覺得太過失落。

  不是時候就不是時候吧,總歸它還在那裏,跑不了的。

  孟彰默然收攏心神,也漸漸沉入上首先生所授講的內容中。

  童子學學舍裏的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倒是能夠專心聽講了,但童子學學舍以外的其他地方,卻還是有很多人都在爲昨夜裏乃至是今日晨早的事情繼續忙碌着。

  正如這會兒,童子學的羅學監就面色帶愁地坐在張學監對面。

  雖然羅學監久久沒有說話,張學監也莫名地有點發怵。

  他想了想,伸手將羅學監面前那盞冷了的茶水倒去,另行給他添續了新的暖熱茶水來。

  羅學監那怔然發愣的心神被張學監的動作從不知哪裏拽了回來。

  “張生,我……”羅學監低了低頭,苦笑道,“我失禮了。”

  張學監搖搖頭,示意羅學監喝茶。

  “你也不過是關心太過罷了,不是什麼緊要的事情。不必太放在心上。”

  羅學監端起了茶盞,但也只是看着那在眼前飄蕩的熱氣發愣,久久沒有更多的動作。

  張學監心裏更是無奈。

  “你且放心就是了。”他安撫道,“再有更多的變故,那也是太學之外那些人自己的事,和我們太學、童子學可沒有什麼干係。”

  張學監想了又想,到底是給出了保證。

  “他們做不了什麼的。”

  羅學監魂體猛地一震,眼瞼卻仍然是低垂着,過得一小會兒才慢慢擡起來看張學監:“真的?”

  “真的。”張學監點頭,“在童子學設立之初,我們就議定了。”

  “不論那位慎太子有什麼打算,也都是童子學裏那些生員們結業離開學府以後的事情。而在他們還沒有結業之前,一切就都還是由我們太學學府自主。”

  羅學監卻仍然不太放心,他問:“倘若那位慎太子已經拿不了主意呢?譬如……”

  即便羅學監沒有將剩餘的那半句話說完,張學監也知道羅學監要說的是什麼。

  他擔心會有司馬家的其他什麼人在背後接掌過童子學裏屬於司馬慎的那些權利。

  譬如司馬慎的父親武帝司馬檐,又或者是他的祖父司馬昭,更或者是他的高祖司馬懿。

  這後面的一個個,可都比那司馬慎來得難纏,也來得狡猾。

  真要是這些人在背後出謀劃策,哪怕早先時候他們太學已經在極力限制司馬慎在童子學裏的權利,也未必不會讓他們將司馬慎握在手裏的那些東西玩出花來。

  而如果是他們的話……

  莫說是他們童子學,就算是太學,沒有足夠強硬的決意,只怕是攔不住。

  張學監比羅學監更清楚其中的憂慮,但他也比羅學監要來得平靜。

  “如果他們真的一定要插手,我太學裏的諸位大先生和祭酒也不會坐視不管。”

  “諸位大先生?”羅學監慢慢問,他似是想明白了什麼,面上眼底也漸漸放鬆下來。

  張學監看他一眼,緩慢點頭:“不錯,諸位大先生。”

  羅學監笑了起來,他將手中的杯盞舉起,暢快地大大呷飲過一口茶水,讓那稍顯熨燙的茶水自咽喉處流淌過魂體的四肢百骸。

  張學監看他一眼,也是搖搖頭,呷飲過一口茶水。

  “真能放心了?”

  羅學監道:“既是諸位大先生願意出手,我又豈還會提着一顆心?”

  嫌自己操心太少了麼?

  張學監再看他一眼,沒說話。

  羅學監這時纔有了興致來跟張學監說起其他的閒事。

  “今日晨早裏各處遞送過來的消息,張生你可都有看過了?”他問。

  張學監不知道他爲什麼問起的這個,但他還是點頭,享受着這一陣難得的清閒。

  是真的難得。

  從昨夜裏被驚醒開始的到今日晨早,事情多到幾乎將張學監都給淹沒了。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張學監就一直忙碌到方纔。

  而羅學監……

  張學監擡起眼瞼將一道目光往羅學監那邊掃過去。

  他偏偏就是在這陣忙碌的末尾找過來。

  張學監雖然很有些無奈,但卻沒有任何的不滿。

  若不是羅學監擔心童子學,擔心童子學裏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們,他也不會盯他盯得那麼緊,更甚至是抓住了機會就直接找上門來,全不擔心會觸怒他。

  羅學監對張學監那掃過來的視線很是敏感。

  他動作收斂了些,面上也多出幾分親近,同時聲音輕快地把握住話題的方向。

  “那大晉裏的諸位王爺很有可能會效仿大漢,讓大晉劃分東西兩別的傳聞……”羅學監頓了頓,才問,“你聽說了嗎?”

  張學監頜首:“自然。”

  羅學監目光一凝,看住張學監問:“你覺得那慎太子是什麼意思?”

  比起純靠猜測的孟彰來,羅學監和張學監這兩位先生顯然更確定這一部分傳言的真正來源。

  面對羅學監的問題,張學監仍然平靜。

  “他是東宮,是武帝嫡子,大晉倘若真的出現東西兩晉,於他而言並沒有什麼好處。”張學監道,“是以那慎太子放出此等流言來,約莫就只是在敲打和提醒而已。”

  “敲打和提醒?”羅學監先前顯然也不是沒有想過這些可能,是以這會兒只一聽張學監的話,他當即就明白了,“敲打那些藩王支系,提醒他父祖?”

  “嗯。”張學監應道。

  羅學監沉吟一陣,卻也還是有些疑慮。

  “可是,”他道,“敲打那些藩王支系我是能夠理解,但提醒他父祖這事情……”

  “他祖父文帝司馬昭倒也就罷了,可武帝司馬檐不是甚爲寵愛他的嗎?”

  想要提醒寵愛着他的父親,不是在私下裏直言就可以了嗎?爲什麼非要這樣拐着彎來?

  羅學監正狐疑間,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

  莫不是……武帝司馬檐對那慎太子的寵愛,其實別有水份?

  張學監只一看羅學監面上的神色,就知道羅學監恐怕不知想到什麼歪處去了。

  他搖搖頭:“水份應該是沒有什麼水份的。”

  羅學監看了過來。

  張學監又道:“倘若這份寵愛真的虛浮,我們太學這童子學也就不是今日這模樣了。”

  羅學監冷靜下來,少頃,也是緩慢點頭。

  “你說得很是,倒是我相差了。”他嘆了一聲,隨後卻是自己道,“不過慎太子和武帝司馬檐,心思或許不是一樣的。”

  張學監沒有說話。

  羅學監看了看張學監,忽然將少半個身體往他那邊探了探,同時壓低了聲音問:“張生,如果慎太子真和武帝司馬檐岔了主意,你覺得……我們童子學未來該怎麼走?”

  張學監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卻是慢悠悠問道:“這事你來問我?你自己心裏頭不是已經有主意了嗎?”

  羅學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心裏也就是有一點想法而已,可這不是還沒有徹底拿定主意麼?”

  “到底事關重大,心裏有些拿捏不定……這會兒恰好張生你在這裏,便想着討個主意。”羅學監收了面上的神色,認真看張學監道,“還請張生指點。”

  張學監沉默一陣,也是搖頭:“倘若是昨夜以前,我或許還是有些想法的,但昨夜裏發生的事情……”

  “卻是讓我不確定了。”

  羅學監心裏很有些慼慼然。

  正是如此。

  若沒有昨夜裏殷商那位末代商王從殷墟走出倒也罷了,他們不過是在當世活躍的各方中做一個選擇罷了,可昨夜裏愣就是蹦出了一個末代商王,,這就不得不讓他們多思慮幾分了。

  尤其是,昨夜裏殷墟那地兒能蹦出來一個末代商王,誰知道這陰世、陽世天地的哪一個地方,會在哪一日又蹦出一個先代君王來?

  看昨夜裏那位末代商王的動靜和姿態,他顯然是打算要在接下來的相當一段時間裏鎮守長城內外……

  羅學監目光微微動了動。

  倘若那位末代商王所言非虛,那他們倒也還是能夠安心。可萬一呢?

  萬一那位末代商王不是隻鎮守長城內外呢?萬一在這位末代商王之外,殷商又另有打算乃至是另有動作呢?再萬一……後頭不知從哪裏蹦出來的先代君王乃至是什麼勢力也有意摻和進這混亂的局勢裏呢?

  真到那個時候,他們太學要怎麼辦?

  莫說這些事情就跟太學不甚相干了。事實上,太學裏的所有先生都清楚,局勢真要是那樣的混亂,太學裏上到各位先生,下到各位書童,都未必能躲得過去。

  張學監也是沉默着,久久沒有言語。

  羅學監擡眼看了看他,緩慢道:“打天下容易,守天下卻難。而不論是打天下還是守天下,書生卻總是不能少的。”

  行兵打仗,確實是武將兵卒的生死之事,但在那背後,又豈能沒有文人、吏臣的調度和打理?

  甚至在打下根基之後,亦同樣需要文人、吏臣來治理?

  “我也相信那些有心的各家會自己做好一定的準備,”羅學監道,“但是,方今之世,文人書生到底是要數我太學爲首。”

  “以我太學在天下文人書生心中的影響力,”羅學監頓了一頓,到底是將話給說完了,“我太學逃不了。”

  張學監端着茶盞的手停在半空。最後,他將杯盞放下,轉頭看向羅學監,輕且慢地道:“倘若是陽世天地裏的太學,我相信或許會有破敗的劫難,但這裏……”

  “是陰世。”

  羅學監皺起眉頭。

  張學監的目光沒有任何動搖。

  “我們這陰世天地裏的太學學府,所積攢下來的底蘊遠非陽世天地那處太學可比。”

  陽世天地裏的太學自漢起,就經歷過幾次重建。每一次毀壞和重建,都是對天下文脈傳承的一種破壞。倘若不是有道門在外、又有陰世太學在下,那在毀壞與重建之中折損的典籍、經本怕是絕大多數都要失傳了。

  也正是因爲陰世天地的太學承擔着這樣的傳承重任,所以……

  “沒有人敢的。”

  不等羅學監說些什麼,張學監先就自己補充道:“起碼在行至真正的絕路以前,沒有人會有這樣的膽子。”

  羅學監聽着,心裏其實也是很贊同的,可不知爲什麼,他的眉心就是沒有鬆緩下來。

  羅學監自己心裏也很是奇怪,他不住地翻找着自己的思緒,想要找到原因。

  忽然,他整個心魂一震,目光也變得呆滯木愣。

  張學監看見羅學監的異狀,略停一停,還是問他道:“你是……想到了什麼嗎?”

  這一刻,連張學監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的聲音裏竟無端多出了些忐忑。

  “如果……”羅學監木木擡起目光看他,僵滯地問,“如果,是外族呢?”

  張學監只覺得腦海中一陣轟鳴,連魂體都是一晃一晃的,半餉才緩過勁來。

  “……外族?”

  羅學監緩慢點頭,再開口卻不是說些什麼,而是問了張學監一個問題。

  “那位末代商王……殷壽,他爲什麼要率領自己的部卒鎮守長城內外?”

  “商紂他防範的……真的是我炎黃人族的各方嗎?”

  整個房室都安靜下來,久久、久久沒有一絲動靜。

  似是過了半日,才終於有聲音從張學監那邊傳出。

  “……我倒是沒有想到這個。”

  那聲音近乎呢喃,聽得羅學監心裏直髮澀。

  “不是你的錯。”羅學監緩慢道,“你從昨夜到今日晨早光只是梳理各方的動靜就已經夠頭疼了。一時沒想到這一處沒有什麼,這會兒不是就想到了……”

  “我也就佔了事少的便宜罷了。”

  張學監搖了搖頭,片刻,又搖了搖頭。

  “這件事……”

  他掐着手裏的杯盞靜默一陣,才又道:“我不能自專,還須得問過祭酒及諸位大先生纔好。”

  羅學監重重點頭:“我明白。”

  也就是這一兩句話的工夫,張學監便收拾好了心情。

  “事情或許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糟糕,”羅學監又道,他笑了笑,“畢竟那位末代商王如今可是從殷墟出來了,正準備鎮守長城內外呢。”

  “顯然我們隱居在各處的這些先祖們,不會眼睜睜看着異族在我炎黃人族的地盤上撒野。”

  張學監瞪他一眼:“若真是那樣,這豈不是就成了我等後輩無能,還得要勞煩先祖來爲我們收拾爛攤子?”

  羅學監面上的笑也收起了。

  “若境況真到了那種地步,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羅學監嘆道,他目光擡起,看向來了帝城的中央所在,“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張學監順着羅學監的目光看過去,靜默一瞬,再一次緩和了語氣。

  “別淨推諉責任。”他道,“真要是走到哪一步,我們這些人哪一個是清白無辜的?”

  羅學監也沒有了言語。

  羅學監到底沒能在張學監這裏待太久,過不得多時,張學監就趕人了。

  羅學監知道張學監還有事情,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拱拱手就起身離開。

  直到這房室裏只剩下他一人,張學監才起身回到了長案後頭,敲響那個小鐘。

  放下鍾錘,張學監獨自坐在長案後頭默然出神。

  “張生?”

  聽到房室裏忽然響起的聲音,張學監從座中站起,肅然站立作禮。

  “祭酒。”

  太學祭酒顯然也在忙碌,這會兒同張學監說話的聲音都聽出幾分奇異。

  “學府裏的消息你不是都在方纔遞送到我這裏來了嗎?怎麼了,可是還有別的什麼事?”

  張學監苦笑着應道:“羅生方纔過來一趟,提醒了我一些事情,我覺得該跟祭酒你特別說一聲。”

  祭酒那邊也似乎聽出了什麼,略停了一停後,他緩慢而鄭重道:“你說。”

  張學監便將他和羅學監後半段的那些話提了提,然後沉默,什麼都不多說了。

  他也認爲,只這般提一提就好,旁的什麼都不需要再說了。

  “你是說的這事啊……”祭酒那邊廂倒是平靜。

  張學監聽見這話,面上不知什麼時候顯出的那幾分死白無聲無息地褪去,恢復成尋常時候的模樣。

  “你不必擔心,”祭酒的聲音仍從那邊廂傳了出來,“一直有人在看着呢。”

  張學監心神又更鬆緩了些。

  只不過……

  “祭酒,真的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嗎?”他問,“想起這事情,我總覺得有些……心驚肉跳的。”

  “你的感覺是對的。”祭酒在另一邊廂給了張學監一個有點意外的答案。

  張學監的神魂又是一跳,他想到了什麼。

  “您是說……”

  “我們陰世天地這邊廂,論理不會真出現什麼大紕漏,但是陽世天地那裏,卻是未必。”

  張學監怔怔然,半餉沒能說話。

  陽世天地……

  陽世天地!

  原來被他疏忽了過去的,竟是這個!

  “陰世天地與陽世天地雖然是不同的兩廂,但彼此之間卻是相互映照的關係。而陽世天地對陰世天地的影響又比陰世天地對陽世天地的影響大。如果陽世天地那邊廂出現什麼動亂,陰世天地這裏縱然還能穩得住,也必定會遭逢一場劫難。”祭酒說道。

  “而很明顯的……”

  祭酒停住了話頭,但張學監無聲地將話語給補上了。

  陽世天地那邊廂的動亂,現在已經出現了苗頭了。

  不獨獨是國祚正朔的紛爭,還是異族和炎黃之間的動亂。

  陽世天地那長城之內,可是居住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的異族!

  “……那,我們該怎麼辦?”張學監最後問。

  祭酒沉默片刻,回答他道:“且先做好我們能做的事情吧。”

  “做好我們……能做的事情?”張學監喃喃地重複着,短短的一句話中,帶着同祭酒一樣的莫名哀慼與無奈。

  祭酒在那邊廂似乎是在笑,但聽着,卻更像是在哭。

  “我們只是陰靈,是死人……再是想要做些什麼,又能如何?”

  是啊,他們在陰世天地裏,他們已是陰靈,已是死人。再想要做些什麼,又能怎麼樣呢?

  生人縱是他們的後輩,他們的後人,也有他們自己的想法,有他們自己的意志,有他們自己的……無奈。

  他們能怎麼樣?

  “……我們就只能這樣了嗎?”

  張學監到底是不甘心的,他咬着牙問,原本低垂着的腦袋也在不知什麼時候擡起,恨恨地瞪着帝城內宮的方向,雙眼殷紅,幾欲滴血。

  “當然不。”祭酒的聲音響起,穩住了張學監的情緒,“總會有人要爲此付出代價的。”

  張學監雙眼的血色到這一刻,才一點點褪去。

  “他們會嗎?”張學監問。

  “當然。”祭酒在說話,“功與過,沒有人能逃得掉。”

  張學監靜默許久,到最後也只勉強拉扯出一點笑意來。

  “我會等着的。”

  等着……

  看清算開始。

  深重到凝固的怨毒幾乎從張學監的眼底刺出,直直向帝宮而去。

  作爲這一份恐怖怨毒目標之一的晉武帝司馬檐,這會兒卻全然不覺,還在他自己的峻陽宮中俯視着坐在他下手的司馬慎。

  司馬慎倒是坦然,坐在座席上很是安穩。

  司馬檐見得,卻是越發的惱怒。

  “砰。”

  他將手上的杯盞重重砸落在案桌上,盯着司馬慎沉聲問:“你就沒有什麼話要跟我說了嗎,阿慎?!”

  司馬慎一直停在司馬檐下巴處的視線到這時才往上擡起,對上司馬檐幾乎噴火的眼睛。

  “孩兒真不知曉,請阿父明示。”

  司馬檐又盯了司馬慎一陣,怒聲道:“就是今日晨早那些庶民在街頭巷尾處流傳的消息。”

  “東西晉?”司馬檐幾乎都要氣笑了,“你覺得我大晉也要在未來劃分成東西兩晉嗎?!”

  司馬慎沉默了下來。

  司馬檐原本怒氣正鼓盪着,這會兒見得司馬慎的表情,更是氣怒。

  他直接抄起纔剛剛放下的杯盞,用力向司馬慎的方向砸過去。

  “啪”的一聲脆響,尖利的瓷片四下濺射。

  司馬慎仍舊安坐在座席處,一動不動。

  他完全沒有躲閃的意思。非但是他,就連坐在司馬檐側旁的楊皇后,也只是在杯盞被砸出去之後才意思意思地擡手拉住司馬檐的手臂。

  不怪司馬慎和楊皇后一點都不擔心,實在是那杯盞雖然是直直往司馬慎的所在砸過去的,且力道一點都沒有收斂,可最後那些四濺的鋒利瓷片也就是看着嚇人而已,實際上離着司馬慎的魂體還差了一點距離呢。

  “東西晉?!”司馬檐卻是怒氣不減,他吼道,“我大晉纔不是大漢,絕不可能出現東西晉。”

  “大晉永遠只有一個!”

  “只有一個!”

  司馬慎盯着司馬檐看了一陣,纔再次垂落目光,不去看司馬檐的眼。

  他知道,這一刻的司馬檐與其說是滿腔的怒火,倒不如說是惱怒。

  因爲不需要旁人多說些什麼,司馬檐自己就明白東西晉的出現,不是全無可能。

  又或者說,出現東西晉比一個大晉的可能性還要更高一些。

  而,一旦大晉真的要割裂,出現東西兩晉,那麼最可能揹負起這個責任的,便會是他。

  也只能是他。

  不然呢?

  難道還能是現如今坐在陽世天地裏大晉皇位上的司馬鍾嗎?

  難道他阿弟司馬鍾還真能順利將皇位給傳承下去?

  便就算是他真的成功了,僥倖將皇位給承接下去,就現在整個大晉的暗流,那位將皇位從他阿弟手裏拿過去的後繼者,又真的有能耐妥妥貼貼地守住皇位、守住天下社稷,再一次將國祚傳承平穩傳承下去?

  莫說是從後世歸來、可謂是見證了司馬家各支藩王爭奪的司馬慎了,就算是現如今坐在他阿父身側的阿母,只怕都沒有那樣的樂觀吧。

  但凡國祚承繼出現波折,最後史家刀筆清算,一切的責任不還是得回到他阿父的頭上來?

  司馬慎心下無聲苦笑。

  可是他不能說。

  他需要給阿父臉面。

  天下的人都可以嘲諷阿父,怒罵阿父,指責阿父,但他們不能。

  唯獨他們這些兄弟不能。

  整座峻陽宮正殿裏安靜得幾如死地。

  到最後,還是楊皇后先有了動作。

  她原本拉着司馬檐的手往下,牽住司馬檐的手掌,將他的手掌拿到自己近前,柔聲道:“阿慎年歲還小,做事有些粗疏,想得也不周全,你作爲阿父,你多教教他就是,莫要只罵人。”

  “只罵人可教不會孩子。”

  司馬檐重重哼了一聲:“我倒是想好好說、好好教,可他在做事之前,有跟我們說過什麼嗎?!啊!”

  “有嗎?!”

  “對你沒有,對我也沒有!他自己想完,覺得有道理覺得絕妙,就直接吩咐人去做。不說在做事之前了,就是做完了之後,也沒有說要來跟我們知會一聲!”

  “呵!他主意這樣的大,需要我們來教嗎啊?!”

  “需要嗎?!”

  非但是離得最近的楊皇后,就連坐在下手處的司馬慎,都聽出了司馬檐看似憤怒狂暴的聲音裏的挫敗。

  楊皇后默然着擡眼往下一看。

  司馬慎連忙起身,垂手低頭站在那裏:“阿父,是孩兒莽撞了。”

  “你聽你聽!”司馬檐的聲音越發的大了,“他只說他自己莽撞!”

  “他根本就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司馬慎倔強地抿緊了脣,半餉沒有說話。

  楊皇后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但這一次,司馬慎卻是不說話了。

  楊皇后暗自一嘆。

  “你慢慢的教他就是了。”她緩聲道,“他就是一個孩子,你跟他計較個什麼。”

  “你也莫要說他主意大,阿慎他可是東宮。他要是沒有自己的主意,那你就更該不高興了。……”

  楊皇后好話、軟話兜兜轉轉地說了一回又一回,才勉強讓司馬檐的怒火沉降下來。

  司馬檐看了下方一直低頭沉默的司馬慎一眼,轉手拍了拍楊皇后的手背。

  “你先回去吧,昨夜到今日,你也累了,好好歇着。”

  楊皇后執掌峻陽宮內務,和武帝司馬檐是真正的一內一外,從昨夜到今日晨早司馬檐固然忙碌,可楊皇后也絕對不輕鬆。

  當然,楊皇后也知道,這是她的夫郎要跟她的長子好好說話的意思。

  楊皇后輕輕點頭,一面起身離開,一面叮囑司馬檐道:“那我就先回後殿去了,你好好跟阿慎說話,莫要淨只罵他。阿慎是個好孩子。”

  司馬檐也點頭,輕聲安撫楊皇后道:“我都知道,你放心。”

  楊皇后轉身離開的時候,還是又給了司馬慎一個目光。

  司馬慎仍然沒有擡頭。

  楊皇后腳步一頓,到底是隱去心下嘆息,往後殿去了。

  司馬慎低頭站在原地,木人一樣沒有任何動靜。

  坐在上首的司馬檐盯了他一陣,見他一直沒有動靜,竟然也從座中站起,轉身走了下來。

  “……你覺得我做錯了?”

  近在身前的聲音傳來,司馬慎才擡起目光,直接撞入一雙與他自己極爲相似的眼睛裏。

  但和他常帶有幾分迷茫彷徨的眼睛不同,面前這雙眼睛更堅定、更無謂,也更冷漠。

  只不過這一刻,或許是正因爲它所看着的是他的嫡長子,所以那雙眼睛裏的冷漠又完全褪去,只剩無奈。

  司馬慎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壓下那一瞬間從心底泛起的酸澀與沉痛。

  “……阿父,我沒有做錯。”

  話語出口,不說司馬檐,就連司馬慎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他還以爲自己會說些什麼軟和話,但沒想到,竟然還是這一句。

  司馬檐倒是沒有任何的變化。

  “你沒有做錯,所以……錯的就是我了?”

  這一句話冷冷淡淡,完全聽不出更多的意味。

  司馬慎沒有說話。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但他知道自己既沒有辦法搖頭,也沒有辦法點頭,他只能沉默。

  來自前方的、意味不明的目光盯着他看了好一陣,才漸漸緩和下來。

  “你說得沒錯。”

  司馬慎心頭一震,猛然擡起頭來,於是他的目光又再一次撞入了那雙眼睛。

  “你沒有做錯,錯的是……”

  “我。”

  司馬檐出乎意料的平靜。

  哪怕是在這一刻,看見他愛子眼底陡然激盪起復雜情緒的眼,他也仍舊是平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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