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高 作者:未知 “廚房聽老爺想宵夜,又煎了乳餅兒,都是纔出鍋兒的,滾滾燙,老爺趁熱——” 那小廝離得愈發近了,卻也沒有停步的意思。銀瓶心裏一驚,忙看向了裴容廷,正見他驟然直起身子,沉聲呵了一句:“賊囚根子,誰叫你進來!” 腳步聲猛地挺住了。那小廝跟了裴容廷許多年,也沒聽過他疾言厲色地罵人,愣了一愣,方忙不迭喏了兩聲是。擡頭看簾下的下人,見都給他殺雞抹脖使眼色,他這廂也不敢再說話,忙端着食盒退到了一旁。 四下裏寂靜了,愈發顯出屋內兩人交迭的喘息。裴容廷呵完了那一聲,也有點如夢初醒似的,胸膛起伏了片刻,低頭看了下去。 在黑暗中相對,只有彼此的眼睛最清晰,銀瓶方纔急出的淚光仍含在眼中,閃在他的影子裏,格外粼粼盪漾。 裴容廷平了平氣息,又徐徐俯身,一手撐在枕上,纔要問她可受了驚嚇,不想銀瓶卻錯會了他的意思。見他微涼的手撫上了自己的臉頰,兩人越挨越近,嚇得趕緊叫了一聲大人,沒口子道:“奴、奴有點餓了,吃了粥再、再服侍老爺好不好?”說罷,眨了眨眼,又握住了他的手,一路往下,貼在她的小肚子上,蹙眉做出可憐樣子,輕聲道:“大人您瞧,癟塌塌的。方纔奴騙您來着,奴晚上沒好好喫飯,現在果然餓起來…” 銀瓶說這話半真半假,不過是爲了拖延時間去喫香藥,卻不偏不倚,正刺在裴容廷心坎上。 他瘦長的手指劃過銀瓶的小腹,也無意中觸碰到了一旁突出的骨骼。頓了一頓,方反應過來是她的胯骨,竟這樣瘦!——有的地方穿着衣裳顯不出來,真摸着了,才把人嚇一跳。 這一點嚇,原本只是驚訝,卻很快成爲了懊悔。 從前尋不着婉婉時,睡裏夢裏都想着日後重會了,要怎樣把她滋養珍重,如今夢成了真,纔沒兩日,他倒先惦記起這筆賬來。 一壁想着,裴容廷微不可見地嘆了口氣,隨即欺身離開了銀瓶的身子,坐在牀上,沉聲道:“起來罷。”等銀瓶爬了起來,方喚門外進來點燈擺桌。那小廝知道自己闖了禍,低着頭進來,瑟瑟發抖着打抹春臺擺在牀上,放下一隻烏漆食盒,又端來一盞紗燈,一溜煙又退了出去。 只留下帳間一片昏昏的赤金。 方纔的春情並未完全消退,忽然又見了亮光,銀瓶羞得忙別過了臉去。她就坐在枕頭邊,便偷偷往枕下摸出一面小鏡子,揹着裴容廷照了一照,見鏡中的臉頰果然飛着桃色,好在這泥金似的光裏,倒也不甚顯眼。 她這廂正悄悄端詳,裴容廷已經替她開了食盒道:“不是鬧餓麼,趁熱吃了罷。” “噯,不、不敢勞動大人。” 銀瓶怕他真要喂她,忙轉回身,自己把那食盒裏的碗碟都取了出來,見是一碟灑了椒鹽兒黃霜乳酪餅兒,一碗稠稠銀耳粥,並一套銀湯匙與小牙筷。她拈起一張乳餅,一面佯做撕餅,一面躲在餅後頭,偷偷瞅着裴容廷。 看他靠着一隻灰綠引枕坐着,半臥的姿態,革帶散開着,袍子也顯得比尋常寬闊。映在濛濛燭光裏,簡直像遠山披了層金霧,臥在牀榻上。白璧似的側臉,涼薄的脣,巍峨鼻樑骨,玉雕象牙刻般的高尚風華。 方纔,便是黑暗中,便是這樣一個男人把她吻得亂夢顛倒麼? 但他合着眼睛,一語不發,只有眉頭微蹙。 銀瓶記得那天在花樓,她闖進他的懷裏,他也是如此的神情。 果然…方纔她鬧着要喫粥,生生打斷了,還是惹了他不痛快罷? 銀瓶想着,不免心裏打鼓,也不去窺探,忙收回了目光,專心致志去吃麪前的喫食。把那乳餅都撕了泡在粥裏,跟咽藥似的匆匆吞了下去。喫乾淨放下了碗,她靈機一動,忙推說洗手,不等裴容廷迴應,跳下牀榻便往外間去了。 躡手躡腳進了外間,銀瓶點了只蠟燭,蹲在地上偷打開一隻朱漆箱,從氈包裏翻出一條紫縐紗汗巾兒,那上頭拴着只銀色的穿心盒。她血氣上涌,把盒兒在手裏攥了半晌,到底咬了牙,打開拈出一粒粉色的小藥丸,擰着眉,仰頭乾嚥了下去。 連吃了兩粒,想想裴容廷那尺寸,還怕不夠,索性把紫汗巾都塞在袖子裏準備着。 又隨意翻了條白綾汗巾出來,囫圇把東西堆回箱子裏,起身便往回走。 誰知她才一打簾兒,正好和裴容廷撞了個滿懷兒。銀瓶嚇了一跳,擡頭,卻見他站在她跟前兒,竟已經恢復了那整衣束帶的模樣。被她撞了,正一手扶着她,一手去撣自己的袍子。銀瓶一愣,忙叫了一聲“大人“,頓了一頓,方怯怯道:”大人…您要走了嗎?“ “唔。”裴容廷應了一聲,纔要說點什麼,卻瞥見銀瓶杏臉紅嬌,臉頰上的紅暈不大正常。他皺了皺眉,還當是她方纔一下子吃了太多,怕她積了食,便轉而淡淡道,“今兒月亮好,還不到一更,隨我出去走走罷。” 銀瓶:…? 這個彎轉得未免也太快了些罷?! 方纔他那器物還漲成那樣,像那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過了也就一炷香功夫,怎的又生出賞月的興致! 這要求實在出乎銀瓶的預料,她努力想要揣測裴容廷的想法,然而還不等繞過這個彎兒,身子裏卻漸漸生出一團火來。 先是頭腦被燒着,暈頭轉向,舉目森森。僅存的清明下,銀瓶心知必定是那藥起了作用,悔得跌足——還說女人善變的,這位大人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害她媚藥都吃了,他卻收了心思,這可要她怎麼收場! 可這迷藥勁兒上來,她便沒了拒絕的能力,扶上一旁的花罩,下意識地點了個頭。 裴容廷走在前頭,先出了門,銀瓶由着人披上了白綾襖兒,也恍惚跟了上去。 外頭的確是好個月亮,只是太大了些?——她雙眼迷離,眯着眼睛看,那月亮模糊成一片,就和她臉貼臉相對着。順着穿廊走,分不清東南西北,簡直是九曲迴廊,走不完的迴廊。耳邊是裴容廷的聲音,斷斷續續,也不知說的是什麼,那聲音素日聽着明明是那樣從容溫潤,這會兒也不知如何,他的言語,他的氣息,都像有什麼東西搗着她的小腹,一股子癢酥酥的熱氣打內宮直往下走。 夜風吹過走廊,她穿着紗褲,竟也覺不出來,底下只是涼颼颼的。 她臉上一熱,身不由己地站住了,並緊了腿兒。 裴容廷到底發覺了她的不對,問了兩聲。見她臉色愈紅,一聲兒也不言語,便停下腳步,湊近了細瞧,又道:“你身子不舒服麼,是方纔喫的不好?” 溫熱的吐息就在耳畔,銀瓶實在忍不得身體酥癢,腿一軟,就要倒下去。 她雖精神混亂,卻還撐着一口氣,實在難爲情,不想倒在裴容廷懷裏,因此把他的肩膀一推,寧可整個人從穿廊上折了下去。裴容廷也唬了一跳,忙欺身攔住她的腰,用力一拽。他雖文官出身,也是在戰場上臨危受命過的人物,很有些上馬下馬的功夫,好歹把銀瓶又捲回了懷中,卻也摔出了她袖中的紫汗巾。 那裝着香藥的小穿心盒兒,滴溜溜滾了一圈,就倒在裴容廷腳下。 裴容廷頓了一頓,單手摟着早已汗溼了的銀瓶,又彎腰拾起了那小盒兒。 啓開它,先闖入眼中的倒不是那粉色的小藥丸,而是那盒兒內芯上畫着的兩個光赤條條、抱在一處打架的妖精—— 是春宮圖。 銀瓶於星眼朦朧中瞥見,漲得麪皮兒都要漲破了,伸手就要去搶,卻被裴容廷輕而易舉地躲過了。他合上盒兒,看向了銀瓶,心裏有了個影兒,便不由得沉了臉,肅然道:“同我老實交代,你怎的把自己作踐成這樣。” “我,大人…”銀瓶倚着他寬闊而堅硬的胸膛,男子氣簡直要從四面八方將她淹沒,每一次的呼吸起伏都能引得她渾身也輕輕顫抖起來。她有心尋個妥帖的藉口,可人贓俱獲,再加之她如今這有賽似沒有的腦子,銀瓶也只有實話實說的份兒。 囁嚅了兩聲,她終於和着啜泣吐露了出來。 “大人當奴想喫這勞什子麼!可大人天生、天生養得那般、那般大,奴只怕折了這條命也未必受得住。”銀瓶也並不算是愛哭的人,但許是那藥喫得太多了,又或許是周身欲焚的顫抖無處宣泄,索性化作眼淚,愈發抱着裴容廷的手臂,把心事全嗚咽了出來,還連着給他出餿主意,“我知道大人您也不舒坦,可是奴…要不大人、大人您再買一個得了,您也別賣了我,別把我推回那牢坑裏頭去…別的不成,笙管笛簫,海鹽南調,我倒都、倒都會的——將來新奶奶來了,我天天陪着她解悶兒——” 裴容廷聽着她在懷裏胡言亂語,一開始是駭然,聽到半截兒又有點忍俊不禁,可脣角還沒彎起來,心裏又像給針刺了一樣。 頓了半晌,他到底凝出一縷苦笑,嘆了口氣,在穿廊的闌干坐了下來,把大汗淋漓的銀瓶打橫抱在懷裏,抽出自己的汗巾給她沾沾額頭,看她還在喃喃吶吶,知道還糊塗着,索性撥了撥她的臉頰,咬着牙笑道:“好傻子,賣了你?你倒殘忍——叫我剖心剜肚地賣了自己的心肝兒!” 銀瓶當然是無知無覺。 她嘴裏不識閒,說到口乾舌燥,漸漸也沒了聲音,只是那團火終於從裏到外燒到肌膚上。熱不可當,紗衣摩挲着皮膚,也像是刀刮一樣,她摸索着就要去解衣裳,才剝掉兩隻盤扣,雪白頸項登時露在裴容廷眼裏。 裴容廷愣了愣,忙別過了目光,抱着她起身,往東廂房他自己的臥房去了。一壁護着她的領子,不叫她繼續解,一壁吩咐人打水。進了屋,才把她放到牀上,看着她在牀上扭股糖似的折騰,心道光靠她自己發散不是個辦法,想了一想,又出了屋門吩咐廚房煮黃連苦湯子催嘔,再叫搬一套姑娘的傢伙過來。 然而等他走回來,毫無預備地,看見了月下的銀瓶。 是了,月光和銀瓶,還有那堆在地上的衣裳—— 她竟已經把自己剝得光赤條條,抱着被子合上了眼。那被子纏在她身上,也不知怎的就這麼合分寸,猶抱琵琶似的掩住了身子,卻露出白生生的一彎膀子,若隱若現的白膩細腰,銀條一般的腿兒,足尖還勾着沒完全踢掉的紅紗裹胸兒。一縷子青絲掙脫開了,長長的,拖在枕上垂了下來,垂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