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相妒(四)

作者:未知
那隊人馬衝到粉牆正面站定,那太太也是捉姦的老手,先按兵不動,派人潛在窗下偷聽,直到聽清了裏頭的動靜,方揚鈴打鼓大鬧起來。 李太太奪入門去,踏着門檻子,抄手等着衆嬤嬤小廝扯出了桂娘,又“請”出了李老爺。那男人方纔還威風五六,迎頭見了自己老婆,頓時像那軟腳的蝦,把衣裳一裹,指着桂娘哆嗦叫道:“都…都是這淫婦勾得我,夫人…夫人…” 話沒說完,早跑了。 只剩桂娘一個被拖到了門口,李太太見了,豎起眼睛便破口大罵:“好對忘八淫婦!我不過一眼沒瞅着,就叫你把漢子偷了去,便是九尾狐狸轉世,也不敢在老孃手裏偷食,賊奴才粉頭,你算個什麼東西!” 說着揪了頭髮就廝打。她一隻手五根指頭,倒戴了六個金馬鐙戒指兒,又沉又重,反手一個巴掌,脆得老遠都能聽到迴音兒,桂娘掙扎着,咬牙掙命恨出一句:“太太當我願意的麼!——”不等說完,又連着吃了幾個嘴巴子。 躲在牆後的柳姨娘害怕了,忙拽着銀瓶把身子一縮:“是非之地,不是我們待得的,快走罷!” 銀瓶也被那李太太左一個巴掌,右一聲淫婦唬得心顫,才點了點頭,又忙道:“不成,咱們走了,那桂娘怎麼辦!” 柳姨娘道:“她又不是咱們的人,到前頭告訴白司馬,由他料理就罷了。” 銀瓶遲了一遲,聽那四下寂靜,桂娘一開始還尖着嗓子呼叫,這會子已經漸漸聽不見音兒了。銀瓶從前常捱打,可也沒見過這架勢,忙道:“姨娘看這情形,就算白司馬來救人,一來一去,只怕脾肺都早打碎了。”她反握住柳姨娘的手,低低道,“想那李太太不過是仗着沒人才敢這麼撒潑,咱們倆裝過路,她見了,總不好下這麼狠的手了。” “嚇!”柳姨娘嚇了一跳,忙道:“你不知道那閻王夜叉!家裏的婢女,他們爺看上哪個,她就能打死就地埋了!桂娘怎麼着是她的造化,你又在這裏充什麼英雄好漢!——” 柳姨娘天生大嗓門,饒是壓低了聲音,說到激動處,還是抑制不住聲調。銀瓶忙把手去攔她的口,彎彎的眉蹙着,哀求似的看着她,輕輕道:“姨娘,人命關天吶!” 柳姨娘氣她拎不清,才又要罵,忽然見面前已被昏昏的光照亮了。 有兩個胖大的丫鬟提着燈籠,橫眉豎目高喊道:“太太,這兒還有人!” 柳姨娘心知是被發現了,索性壯士斷腕,把自己的手搶出來,丟下一句“我去叫人”,提着裙子跑了。 銀瓶愣了一愣,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那丫頭扯着腕子拖出了牆後。 丫鬟一路把她拖拽到了那李太太跟前。銀瓶纖細,險些跌倒,往底下一瞧,只見桂娘已被打倒在地上。離得近了,銀瓶纔看清她竟沒穿衣裳,赤條條雪白的皮肉,滾着滿身青紫的印子,嚇了一跳。 李太太打量銀瓶,見她打着辮子,是個姑娘家,而這會子所有小姐都盛裝打扮着在外頭喫席,便知她不過是個丫頭,冷笑道:“你個小蹄子躲在那兒,是給那淫婦忘八望風的不是!” 銀瓶忙回神,蹲了個萬福,強作鎮定道:“見過太太,奴是裴中書房裏的丫頭,不過是路過這裏,聽見動靜才住了腳。奴並不認得這蹄子,這會子還得…還得去前頭給中書傳話。” 搬出裴容廷來,李太太也皺了皺眉。 其實若沒人看見,她便是打死了這桂娘小淫婦,白司馬與縣令與他們官商相護,一個小戲子的命又算什麼。只是給這蹄子看見了,回去說給中書省來的官兒,總歸於名聲有礙。 李太太眯着眼打量銀瓶,見她纖瘦鵝子面兒,削肩膀,水蛇腰,彎彎秋水眼,也像是個小狐狸精相。心裏雖恨,也暫且忍下,皮笑肉不笑道:“既這麼着,你快去罷,我也不打她了。” 銀瓶聽說,忙又福了一福,趁着李太太忌憚,又脫下了自己的比甲兒,蹲下給桂娘蓋上。才起身要走,不想桂娘竟回過了一口氣,強睜開眼看見了銀瓶,張了張嘴,忽然皺眉笑了:“怎麼是你…你怎麼來了…” 這個笑讓銀瓶摸不着頭腦,而李太太聽了,登時火冒叄丈,一腳踹倒了銀瓶,叉腰道:“哈!不是說你不認得這淫婦麼!我就知道你們是一起兒的,還什麼裴中書的丫頭,說!你方纔是不是在那兒望風兒的!” 銀瓶沒口子否認,李太太卻更罵得狠了:“賤蹄子,還給我扯臊!” 說着連她也打起來。其實銀瓶完全沒有要替桂娘捱打的意思,可整個人伏在桂娘身上,原本落在桂娘身上的拳頭只得又落在她背上。 憑白受這場無妄之災,銀瓶一壁捱打,一壁哭,眼淚在月色下像白玉珠子,冰涼地滴在桂孃的臉頰。桂娘虛着一線吊梢眼,胸膛起伏,極力推她道:“傻子、傻子…與你無關,你快起來,快走罷…” 銀瓶哭道:“我要是能走,早就走了!那夜叉肯讓我起身麼!”一語未了,肩胛骨上又捱了一下子,她哎喲了一聲,身子一歪,正把臉伏進桂娘頸窩裏。 桂娘閉了閉眼,神色苦痛萬分,脣邊淡淡的笑卻還留在那裏。她喫力道:“所以,你還是記得我的罷。” 銀瓶不解:“…什麼?” 她嘆了一聲,吸盡了一口氣,抱緊銀瓶,使盡全力翻了個身,把她壓在身子底下。銀瓶反應過來,忙叫道:“這怎麼成!你再挨一下子,真活不成了!” 桂娘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銀瓶見了害怕,索性破釜沉舟,破着臉兒叫道:“太太可別欺人太甚,我…我不僅是裴中書的丫頭,我還是他的…他的人!中書把我當心肝看待,我說一句,他聽十句,你打壞了我,在他面前可開不了交的!” 李太太罵道:“小娼婦,你少唬我!我們排着隊送絕色給他,他都不要,還能看上你!你們兩個淫婦纏得緊,老張,還不連她一塊兒打死!” “你敢!” 一聲男人的厲呵,寒冰炸裂,似一把劍直直打過來,鎮得每個人都怔住了。 那打人的老張嬤嬤身子一抖,小心回身,要去看李太太,卻早已被個竄出來的小廝推了一下子,氣沖沖罵道:“好個老虔婆!我們中書大人的人,是你碰得的!” 衆人都噤聲了,看向一旁的小徑,果然見許多罩着黑絲網子的大燈籠,風風火火往這兒來了。須臾顯出幾個男人的身形,左邊穿青的是縣令,右邊穿紫的白司馬,中間那人走得最快,高挑個子,一身硃紅補服,戴着鎏金翼善冠,不是裴中書是誰。 他那白璧無瑕的昳麗面容,在藏青的夜裏襯着月色與紅朦朦的燈火,本是極有顏有色的一張畫兒,可這會兒卻陰戾得駭人,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衆人登時大氣兒也不敢出,只有銀瓶見了,彷彿遇上了濟世菩薩下凡。她一骨碌從桂娘身子底下爬起來,捧着臉撲到裴容廷面前跪下,抱着他的腿大哭道:“大人救我!那太太要殺我!” 裴容廷來不及說話,俯身一把將銀瓶攬在懷裏,托起她的臉頰看。燈下看美人,能把美人更襯美叄分,若是滿臉淚痕,蓬頭散發的美人,更要多出十分楚楚可憐。裴容廷只看了一眼,心都要碎了,擡頭咬牙狠道:“我竟不知,我的人還輪得到李舍人家來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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