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餘恨(四)

作者:未知
銀瓶還在出神,門口簾子一掀,桂娘已經一陣風似的捲進來,穿着淡青迴文緞小襖,雀藍彈花綢袴,帶着溼冷的雨氣。 她衝到銀瓶跟前,急切道,“上房可已經打發人找你,頂多挨延個一時半刻,咱們趕緊拾掇東西去,先逃出去再說。” 銀瓶頭痛欲裂,想那大奶奶和她仇人似的,老太太也勢必不能護着她,不管她是不是徐小姐,也只怕凶多吉少。因不得不放下計較,依從桂娘,鬼鬼祟祟跟她溜回了正房。 臨走時看着那滿地的粉信箋,竟鬼使神差胡亂拾了起來,掖在袖子裏。 進了耳房,桂娘立即翻箱倒櫃起來,扯出一塊氈布來,把熏籠上薰着的幾件顏色衣服隨手就塞進去。 銀瓶見狀,也忙開了紅木螺鈿妝奩,把小的,值錢的,什麼金剛鑽兒的珠花,祖母綠戒指兒,全都拿帕子包起來。纔在忙亂,她瞥見盛胭脂的海棠青瓷瓶,忽然想起了什麼,忙把身子一蹲,打開梳妝檯下的小黑漆盒子,從裏頭捧出了一隻小白瓷罐。 雨天氣悶,窗屜子開了一條縫。花罩上垂着珍珠簾子,搖搖擺擺,影子印在白瓷罐上,讓人瞌睡。 “裏頭是我孃的骨灰。” “若能尋着從前那徐首輔女兒,就交給她。” “我娘爲了護着那小姐,給抄家的兵砍死了。” …… 吳嬌兒的聲音彷彿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像一個神祕的鬼魂忽然附在她身上,引起銀瓶脊樑上一陣細慄。她把心一橫,將小白瓷也抱在了懷裏。 她還在出神,忽然聽見桂孃的低語。 “咱們從西角門子出去,今兒張媽當值,我早上來時看見的。待會你先躲起來,等我找機會敲暈了她,拿了她的鑰匙出去。” 銀瓶回神,見桂娘正比劃着,要把一隻叄寸來長鏟花盆兒的鐵鏟子藏進袖子裏,嚇了一跳,忙道:“使不得!” 桂娘着急,冷笑道:“不然怎麼着?你心慈面軟,也不在這上頭。我雖不認字兒,也聽人說過一句文話——叫“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今兒不弄暈了她,就等着他們弄死你麼!” 銀瓶搖頭嘆氣,“那張媽胖大身子,豈是你弄得動的?別回頭成不了事,反把自己摺進去。”她急得心如亂麻,把手握在胸前來回走了兩趟,忽然想起了裴容廷的話,忙出了門。左看右看,見有個小子正在後罩樓房檐下踢球,是二爺手底下的平安,便喊了他過來。 這平安雖不比靜安是個心腹,卻也常幫着裴容廷跑跑腿,年紀小,想必好糊弄些。銀瓶忖了一忖,忙對他道:“好小子,我有件要緊事和你商量。“ 平安忙應了一聲,垂手聽着。 銀瓶勉強笑道:“今兒我怪閒的,想到桂孃家去逛逛,我還沒去過呢。她家你是認得的,就在後廊子抄手衚衕上,待會我換上男人衣裳,你掩着我出去,好不好?” 平安嚇了一跳,瞪圓了眼睛,“現在?這大下雨天兒?”他哎喲了一聲,“我的小姑奶奶,您可別想起一出是一出!您是什麼身份,出去到那地方兒,回頭叫二爺知道了,非打折我的腿不可!” 銀瓶立即按照裴容廷的吩咐,拿出了主子的款兒來,挑眉道:“我可沒時間和你掰扯,只問你答不答應。答應了,二爺未必知道,若是不答應,我可管保叫你落一通打!” 平安見她變了顏色,也不敢辯駁,苦着臉還要哀求,銀瓶卻不再理會,只命他送來身小廝的衣裳。匆匆忙忙回屋換了,又和桂娘約定好,等她和平安出去了,先到她家裏等她。走之前給剩下幾個小子留了話兒,說自己往前頭廚房看人弄點心去了,預備晚飯時給老太太送去。 把謊話都編圓了,銀瓶一刻也等不的,背起氈包,催平安一路趕到了角子門。所幸那雨下得愈發大了,並沒叫人看見。 那張媽正站在房檐臺階下掃水,遠遠見了他們便道:“是誰?” 平安忙趕上前道:“是二爺房裏的,銀姑娘想喫護國寺的豌豆黃兒,差我們出去買,勞煩媽媽開個門。” 張媽認得平安,沒言語,又去看他身後的銀瓶,縱是隔着沉沉的天色,看不清,也不免遲疑:“你又是哪個?” 銀瓶心突突地跳,忙把油傘壓得更低了一低,壓着嗓子逼出兩個字來,“成安”。 張媽皺了眉:“一身丫頭氣,我怎麼沒見過?” 平安見狀,忙插嘴笑道:“我的媽媽!二爺房裏二十幾個小子,難道您個個兒都認得?這成安兒,前兒我們把在甬路上踢球兒,還跟您打了個照面來着。您老這記性,說忘就忘啦!” “你個猴兒崽子,這麼多廢話,就欠用火筷子把舌頭給擰下來!”張媽啐了一口,又罵,“買個豌豆黃兒,至於倆人一塊兒去?” 平安噓噓兩聲,笑嘻嘻道:“這麼黑的天兒,結伴出去怎麼了,又犯了什麼法?您老只管問這些有的沒的,一會兒護國寺關了門兒,銀姑娘喫不上點心,媽媽擔待得起麼!” 張媽雖罵罵咧咧,也知道二爺的人惹不得,嘟嘟囔囔找鑰匙開門,“少扯那些鹹嘴淡舌的,銀奶奶少了口喫的,明兒就死了不成?什麼九尾狐狸精轉世,也逞得你們這些小妖兒作威作福起來。” 銀瓶要是從前當面捱了罵,總得紅頭脹臉說不出話來,可如今生死攸關,她也顧不得許多,充耳不聞,只等着門一開,就和平安一道閃出了角子門去。 兩人鬼鬼祟祟順着牆根走,拐進了後頭的巷子裏。雨下得大,衚衕裏一溜生意擔子也都歇了。平安之前被裴容廷指派着幫桂娘他們歸置屋子,因此認路,領着銀瓶在一處小院兒停下敲門,等人開了門,正見個紅黑皮色的小夥子,就是桂孃的弟弟。 平安叫了他一聲“全子”,那全子唬了一跳,忙問:“平安哥哥,您怎麼來啦,還有這位小爺——” 平安不理他,先偏過身道:“姑娘快請罷。” 銀瓶四下望了望,忙攥緊了領口,跟着平安進了小院。迎面只有叄間平房,平安撐着傘把她送到了正房,到炕上坐了,癟着嘴瞧了一眼那雜木炕桌上的茶杯,“姑娘坐坐就回去罷,可不敢喫他們的東西,要是喫壞了,我可真活不成了。”說着搓了搓手,四處看看,小聲道,“這破寒窯洞子,也不知道有什麼可看。” 銀瓶還是給自己倒了杯茶。 然而熱水喝下去,澆在搏跳的心臟上,卻更讓她發冷。牙齒叮叮地磕着杯壁,她看了一眼到處溜達的平安。 現在逃了出來,然後怎麼辦?方纔時間緊迫,來不及和平安解釋,只管先逃出命來;那眼下呢,可要把這個離奇的下午講給他聽?讓他回去聯絡裴大人留下的心腹,商量個對策,然後護送她出北京——二爺不是給她置辦了莊子田地麼?這條路行得通麼? 銀瓶正猶豫着怎麼開口,忽然聽屋外全子叫了一聲姐姐。她忙起身,正見桂娘站在院子裏和全子說話,然後一路走進屋來。 她雖打着傘,全身也快溼透了,想是慌忙奔跑來的。 桂娘一進門,見着平安,倒像個沒事人似的,先笑道:“哎喲!這次可多虧了你了!”說着一經走到炕頭,把炕桌下的一隻拜匣打開,拿出塊銀子對着他招手兒,“不值什麼,好歹給哥哥壓壓驚。正好那盒兒裏還有新買的蒸酥,哥哥不嫌棄,我就給哥哥燙點酒來。” 桂娘說着,又拿出桌上的一隻朱漆攢盒,引着平安上前來看,與此同時,忙給他身後的全子使眼色。 銀瓶不解,斂聲屏氣看着,只見那全子悄聲走近了,下巴抖個不停,哭喪着臉畏畏縮縮,被桂娘瞪了一眼,終於一咬牙,直把腮幫子都咬得鼓出來,亮出一把捅爐子的叉子,舉着便向平安腦後撩了一下。 “啊——” 一聲驚恐的叫喚,卻不是平安,而是銀瓶。 她把手捂着嘴,眼看着平安倒了下去,心像是要掙出腔子。前一刻她還在思索要不要把這個離奇的下午解釋給平安聽,然而現在他就倒在地上,蜿蜒的血滲在泥灰地上。 她只能又把目光轉到了桂娘臉上。 桂娘也彷彿生了場大病,臉色蒼白,不敢動彈。但時間緊迫,也只得強忍着蹲下身探了一探,見還有氣息,鬆了口氣,把那拜匣裏的銀子都倒出來交給了全子,惶惶道:“全子,你趕緊去後頭叄條衚衕大車店僱輛車,菜攤兒旁邊是個醫館,你再打發個大夫,讓他半個時辰以後過來。” 全子戰戰兢兢問:“咱們這、這是去哪兒?” 話音才落,天際忽然傳來沉沉的鐘響,剪斷了他的言語。是鼓樓的鐘聲。 古老的鐘聲,宕遠地傳入這重門對開的北京城,數千年來的日復一日,卻從來沒讓銀瓶覺得這樣壯烈,讓人害怕。 桂娘還在和她弟弟對答,“趁着城門沒關,先離開北京。” “姐姐——” “閉嘴。” 桂娘已經起身,擰着裙子上的水,走到裏屋翻衣裳,一直怔忪的銀瓶卻開了口,輕輕低語,“先別。” 桂娘轉了個身,茫然蹙眉。 陰雨倉皇的傍晚,也沒有晚霞,只是天愈發暗了,遠遠的有幾聲犬吠。 銀瓶在陰影裏半低着頭,出神地盯着小風爐裏紅彤彤的碳,眉目都被隱去了,只看得出眼中盈盈的水光明滅。 “既然你說——那離開北京前,我想去瞧瞧——不管徐家的宅子落沒落到別人手裏,我想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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