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漸(二) 作者:未知 內閣裏當然沒有糊塗人,卻盡有些揣着明白裝糊塗的。 裴容廷等在文淵閣東官舍廊下,裏頭首輔馮鄢正會晤工部右侍郎。朝堂行走的文武大臣常年執笏,久而久之習慣了掖着手站着,他沒這些小毛病,規規矩矩佇立,等右侍郎出來到了廊下,才與他叉手見禮,又被小內監引着提袍進了門內。 首輔在裏間小書房。外頭天陰,高深的堂屋更昏沉,仿古的銅鶴連枝燈一人多高,燈光朦朧着映亮了滿室浮塵,空氣中有腐朽的衣裳和老人的氣味。 馮首輔年不過六十,頭髮倒已經全白了。他把自己鋪排在楠木黑漆書案後的太師椅上,叫人看茶,裴容廷拱手讓過了,直奔主旨:“前些時學生歸京,眼見沿途荒災,起擬了一份備陳飢澇疏遞進大內,久久不見批覆。學生才問過西舍的編修,卻說這封奏疏被元翁扣留,並未呈進御覽,故而來請教元翁,不知是哪裏出了紕漏。” “坐,坐。啊,那奏疏我看了。”馮首輔清了清嗓子,發出“啃”“啃”不大自在的聲音,“次輔憂民之心自然是好的,只是……現在還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裴容廷白璧的臉上有一閃而過的疑惑,卻很快收斂了眉目,“如今饑饉遍地,民不聊生,賑濟之事迫在眉睫。僅學生一路所見,人食草根,食樹皮,食土,只怕就要食人。戶口凋敝,餓殍枕藉,一日餓斃何止數千。學生在濟寧府時曾差人走訪,當地水利失修,雖設義倉以備荒賑,一方面早年借貸,逾期不還,另一面監守自盜,弄虛作假之事,也是十有八九——” “方纔我招工部侍郎來,是爲了商討修築遼東古城一事。” 馮首輔忽然開口,裴容廷頓住,眼中震了一震。 “遼東?” “遼東。”馮首輔藉着喫茶,反覆斟酌,謹慎道,“皇爺今日召我入宮,特爲授意,最快下月,慢也不過八月,趕在出暑之前渡遼水,收故地。這時候諫言賑濟,豈不是成心叫他老人家難堪。” 裴容廷不可置信,“可大荒年歲,何以——” 話纔出口,便被馮首輔擋了回去,“今年的饑荒本以雪災而起,高句麗地處遼東以北,災情比中原更深。高麗爲中國之患久矣,如今百年奇災,正是突襲的好機會,聖上英明神武,自然不容放過。” 他的語氣輕淡,句句忠心,蓬鬆眼皮下卻放出銳利的眼光,盯着裴容廷輕輕搖了搖頭。可饒是裴容廷沉穩,仍被這消息砸得七葷八素,憋着一腔子話咬了半刻的牙,白瓷頸子上青筋隱現,到底迸出幾個字, “欲崇極天之峻,則應保無疆之休【1】——” “次輔!”馮首輔終於厲聲呵斷了他,嚯的一聲站起來,踱到窗邊去了,低低道,“你以爲你是誰,也配以魏徵自比!” 他背手站着,在高曠的屋子低聲說話,更顯得渺小,“二月時你在養心殿前長跪,已經惹得聖心不悅,還待怎麼着?彥章,以死相諫,於你,不值得。” 馮鄢的聲音老邁低啞,像歲月的流沙,緩緩傾瀉下來。 他曾是裴容廷在翰林院做修撰時的老師,可自從入了內閣,這還是他頭一次稱他的字。 窗外的雲漸漸散了,一縷溼潤的浮光洇過窗紙,打在馮首輔臉上,而後穿雲度月,慢慢移到了屋子深處,照亮了裴容廷的袖角。他比從前瘦得多了,削尖的手指露出青紗平金袍袖,扶在香案上,是玉刻出來的,泛着白澤的流光。 窗外有人通傳兵部主事的造訪,目的不言而喻。 裴容廷臉上木木的,自請告退,馮首輔一直沒說話,直到他退出那光亮的所在,耳中才彷彿飄進了一聲腐朽的嘆息。 “食君之祿,爲君分憂。你我先爲人臣,而後才爲社稷之臣,切毋顛倒了秩序。” 裴容廷回府的時候才過午時,雲散盡了,給大毒日頭一曬,又在不斷的蟬鳴裏溽熱了起來。他卸了冠帶,在梢間換了身象牙白錦袍,合目坐在書房案前,一盞茶涼了也沒動彈。 二爺在書房,向來是沒有人趕來打攪的,只是靜安知道有關徐小姐的事比天塌了還大,因此自作主張進房打了個千兒,“二爺打發去湖北的探子回來了,說是徐家祖宅方圓兩百里的地方都搜檢過了,也沒發現姑娘的蹤跡。” 裴容廷手肘擱在扶手上,指尖撐着太陽穴,整個人像斜倚在冰紋青瓷美人瓶裏的檀香扇子骨。一點兒反應沒有,也不知他聽沒聽見。 靜安也知道,他這主子自打回北京,發現銀姑娘不在,人就不大正常了。前兒夜裏不睡覺,在書房裏翻什麼東西,似乎是沒找到,連夜便命人往西牌樓那廢棄的徐宅裏去。帶回來一隻銅盆,裏頭盛着一抔灰燼和……粉紅的碎紙屑? 從那時候,他這位爺更像生了場大病似的,在外頭還勉強維持着清挺高邁的姿態,一回家就彷彿給人抽了骨頭,對誰也愛答不理。半月前打發人往湖北徐氏祖宅宗祠去找人——那徐家祖上原是襄陽的望族,如今沒找着人,又不知道要成什麼樣。靜安見裴容廷沒反應,索性“我不下地獄誰愛下誰下”,腳底抹油趕緊溜了,到廚房讓人做蔘湯送去。 蔘湯做好了,二爺果然沒喫。 晚上靜安在外間守夜,明明除了幾次翻身沒聽見別的動靜,可第二天,二爺竟寫了封請假啓的奏疏送到大內。靜安常日候在主子跟前,除了吐血沒見他有身體上的大症候,可那形銷骨立的身子在外人看來,的確有點染病的意思——甚至病的不淺。 當然,奏疏上不能提是害了相思這種沒出息的病,也不能說是對皇帝的意圖灰了心。而是用了一番體面而委婉的說辭,表明連月征戰傷了內裏,乞假在家休養。 可裴容廷都憔悴成這樣了,皇帝竟然仍叄次拒絕了他的奏疏,還搬出前朝幼帝不許首輔回家丁憂的先例,“奪情”讓他平日可以免去文淵閣當值,在家等着大內傳喚。 皇帝如此反應,裴容廷徹底明白過來,來日皇帝不僅要征討遼東,更要命的是,仍指望他到前線督軍。 他雖是皇帝一手提拔,向來君正臣賢,指哪打哪,但那是和平年月。高句麗雖當伐久矣,可若是以急功冒進,殘徵暴斂爲前提,裴容廷斷斷算不來這筆賬。他和皇帝又拉了幾回鋸末子,最後不得已把當初吐血的帕子找出來,當着文武百官遞到了龍書案前,纔算暫時消停。 他這病一拖拖了一個月,皇帝輪番打發太醫上門看診,成車的送名貴藥材,可始終沒見一點兒效。 皇帝雖失望,也沒減少絲毫開疆擴土的雄心。 七月中,今上在萬壽宮宴上放出“眷彼華壤,翦爲夷類”【2】的豪言,不日內閣再發檄文,以高麗不尊臣禮,暗通西域爲名,欽點鎮遠將軍張崇遠爲大元帥,閣臣蘇成懋爲總督監,集天下兵馬於冀州,意欲討之。兵分五路,兩路自陸路北上,兩路自登州蓬萊渡海直擊,另有一路側攻百濟,叄面夾擊。高句麗勢大難圖,勞役數量遠超南越一戰,逾六十萬人。 如此空前的規模,自大梁開國以來也從未有過。 這個奇荒的庚子年,在歷經了半年血淚掙扎,熬過雪災,饑饉,流寇,戰亂之後,人們發現等來的並不是朝廷的賑濟,而是一紙再次徵發與賦稅的詔令。 雖主徵江南相對富庶之地,然而中原饑荒波及太廣,青壯男子不是徵爲勞力,便是餓斃家中,長江以北,幾乎絕滅無人。災民四相逃散,相聚爲盜,流寇反叛者再次蜂擁而起,然而打地方到內閣,誰不知今上混不吝的性子,全都一條藤兒不敢上報。 皇爺本人雖然也頗有耳聞,卻也只裝聾作啞,一心撲在遼東的戰局上。 好在多數賊寇不過“斬木爲兵,揭竿爲旗”,既無軍械,也無法紀,不成氣候。幾支叛黨先後攻陷了河南歸德府與山東西部幾處州縣,但很快便被鎮壓。 直到九月初。 最開始,不過是在山東與江蘇之間的徐州府,有人於淮縣鄉下開倉放糧,椎牛釃酒,招合流民,結納壯士。 彼時正是水路戰線喫緊的時候,先遇大雨水患,運輸也跟不上,梁軍一個月仍未攻入平壤。徐州臨近江淮,官府成日忙着抓征夫給朝廷交差,根本無暇顧及。 然而短短半月,他們已集流民數千,爲首的幾個領袖不知從哪兒弄來了刀劍衣服,很快起兵攻陷淮縣,殺縣令與其門下,佩其印綬,佔山爲王。可接下來,他們並沒有如其他叛軍一樣朝着北京進發,而是反其道南下,向蘇州行軍。 蘇州府,是曾經祁王的故地。 那裏有一座山喚做靈雲山,山上有青隱崖,崖上有座廢棄已久的四合寺。 年月太久了,沒有人能說清它的身世,銀瓶順着壘土高臺走上去,看到它遮天蔽日的出檐,四抄偷心斗拱,粗狂的鴟吻伏在恢弘破舊的屋脊上,想起那一年她雖父親回湖北祭祖,途中瞥見過的晚唐佛光寺。 她小心地推開木門,走進了正殿。 殿堂石板砌地,又黑洞洞的看不到房頂,簡直像是走在無垠的夜裏。一點紅影影的香火,上首是已經看不清面容的白衣觀音,手持柳瓶端坐在蓮座裏。杏子紅桌圍的下面,也盤坐着個穿白袍的……李延琮。 烏木佛珠在他瘦長的指尖流轉,木魚清脆的敲打一聲趕着一聲,滴滴答答,像徹夜的更漏,一瞬間被拉長到永遠,沒有盡頭。 他端坐在寬敞挺刮的白紗袍裏,散挽青絲,微微低着頭,鋒利的側臉在燈下陰影錯落。她頭回發現他有着豐澤的脣,脣珠一點,脣上窪着個小窩。 銀瓶也從沒見到他有如此虔誠而凝重的神色。 她悄聲俯下身,聽見他口中低喃。 “文殊師利,導師何故、眉間白毫,大光普照。 文殊師利,導師何故、眉間白毫,大光普照。 文殊師利,導師何故、眉間白毫,大光普照。 ……” 銀瓶越聽越不對勁,愣了一會兒,終於問, “......合着整本《法華經》,你就會開頭這四句?” 白衣大士被拆穿,氣急敗壞乜了她一眼:“我竟不知道徐小姐在佛法上還有造詣。” 銀瓶的娘信佛,小時候她調皮玩鬧的下場就是被娘拘在上房抄佛經,《心經》《法華經》《阿彌陀經》,那裏永遠梵音嫋嫋,繞樑叄匝,春夏秋冬沒個完。 她沒接這個茬,直起身,合起手來對着當空的真菩薩拜了一拜,低聲問:“李十八他們什麼時候能到,從徐州到蘇州……叄天也差不多了。” 話音才落,隱約聽見厚重的木門外似有異聲,細聽下來,是紛亂的馬蹄得得,由遠及近,漸漸上山來了。 ———————————————————————— 【1】唐 魏徵 《諫太宗十思疏》 【2】隋煬帝徵高句麗前所說 【3】徵高句麗的局勢很大程度借鑑了 隋煬帝叄徵高句麗 【4】祁狗現在要啥沒啥,造反只能走羣衆路線裝神弄鬼了。(靈感來源太平天國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