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連環(三) 作者:未知 五月二十,裴容廷領兵西進湖北。 李延琮親目送他出了城門樓子,纔在兩天後也南下杭州,留下幾員舊部掌管淮安大營。 北境連綿的征戰之後,梁軍終於收復了安市與遼東兩城,幾乎沒有停歇地被調遣南下,自此完全拉開了朝廷與祁王一黨的對抗。裴容廷雖戰績驚人,對湖北地勢並不熟悉,在李延琮麾下算不上最佳人選。 李延琮此舉不過是提防,怕他留在淮安“反客爲主”,事未成先被篡了權。 這也是馭人之術,可婉婉不免代裴容廷生氣,背地裏和吳嬌兒扎李延琮的小人:“誰不知道他的心思,既然把容郎當賊防着,當初又何必費盡心機地誆人家進這賊窩!” 吳嬌兒心道,裴大人自跳火坑還不都是爲了你,薄薄的脣抿了一抿,想說,沒敢。 好在婉婉哼唧了一句,又隨即想到了更爲難的事,嘆了口氣:“那李延琮也是個倒叄不着兩的,說喜歡我,喜歡我什麼呢!” 她正給觀音佛換上供的淨水,雙手執青瓷壺,纖白的頸子與肩膀被日光鍍了層白霜,一雙眼睛烏沉沉的看着就愁苦, “吳姐姐你是不知道——在蘇州的事不提了,就是這一路上,他怎麼看我怎麼不順眼,說的那些話都氣死人。我倆針尖對麥芒,沒和他打起來,那是我打不過他。” 說到這她有點不好意思,撇了撇脣角苦笑,“如今他也不知道打錯了哪根筋,忽然又來說什麼——呸!都說打個巴掌給個蜜棗,他倒好,打個巴掌,又塞塊黃連。” 吳嬌兒在一邊兒給明燈裏添燈油,斟酌着笑道:“我是不懂世上正經夫妻什麼樣兒,若說勾欄裏,有人喜歡百依百順的,就有人喜歡潑辣子。沒準兒將軍就喫這一口,姑娘刺打他兩句,您覺得是‘針尖對麥芒’,人家倒覺得是‘黃鷹抓住鷂子腳’,兩人越吵越釦環兒呢!” 婉婉一臉的詫異,長長呃了一聲,“這也太自賤了些——“ 吳嬌兒笑而不語,低頭挑燈芯。 婉婉自己愣了一會,無端想起蘇州那叄年的所見所聞,忽然撲哧笑了,掩嘴輕輕道:“男人都是賤骨頭。“ 當然除了她的容郎。 吳嬌兒不比桂娘,陪着婉婉出生入死,不拜把子也是過命的交情,一張嘴又敞,想說什麼說什麼。她做頭牌的時候可以渾身帶刺兒,因爲生得漂亮又會來事兒,妓院都靠她養。如今夾在婉婉和李延琮中間,自然又是另一番情境,不得不謹言慎行。 她有句話含在嗓子裏,看着婉婉添罷了水,抽出汗巾擦瓷壺底的水漬,才囁嚅道:“那李將軍,從前和姑娘有過什麼——” “什麼?” 她忙賠笑道:“也是前兒小娟兒說的,那天晚上,將軍請客的那個晚上,她本來已經偷偷溜回來了,路過廂房聽見裏頭人說話,就嚇住了不敢動彈。回來告訴我,聽見將軍說什麼‘徐小姐原是我的妻’——” 婉婉眨眨眼,嗐了一聲,隨口道:“早幾年的陳穀子爛芝麻了,還是爹爹在世時太后隨口許的。過了定,都還沒正經下聘,誰把它當樁事來着。” “可李將軍這不就正經掛在嘴邊了麼!” 吳嬌兒掩着嘴笑,眯着細長眼睛,婉媚地捧着婉婉說笑話, “我沒讀過書,說句粗話姑娘別惱:有人搶,飯都喫得格外香,更別說是姑娘這麼個水靈靈能說能笑的美人兒呢!就連裴大人——小娟兒說的,大人聽了,半日沒說話,再開口聲氣兒都不對了,可見也被捅了心窩子。” 婉婉微微一笑,表示不能相信:“想是小娟兒聽岔了。容郎明白人,若爲這個喫醋,我也算白認得他了。” “明不明白一回事,往不往心裏去又是另一回事了!”吳嬌兒忖了一忖,慎重地擇了個的比方,“若今兒忽然蹦出來個張小姐王小姐,手裏捧着太后懿旨上趕着要嫁裴大人,前馬後鞍伺候他還不夠,大晚上也往大人房裏鑽——” “她敢!” 婉婉果然上了套兒,重重把瓷壺撂在淨臺上,咣噹一聲嚇了自己一跳。回過神,又怕驚擾了菩薩,忙雙手合十拜了一拜,還是粉面含嗔,鼓着嘴道, “若是容郎同她露出個笑臉兒,我永世千年不再理他了!” 吳嬌兒忙把瓷壺擺正,兩手一攤笑道:“所以——人之常情嘛。” 以吳嬌兒多年青樓閱人的經歷,這不過是常見的“二女爭一夫”掉了個個,成了“二夫爭一女”——反正就是爭風喫醋那檔子事。 婉婉被她開導得半信半疑,可當夜裏睡不着,把近兩個月來裴容廷種種反常的狀況翻屍倒骨回味了一回,又覺得似乎不止這麼簡單。 裴容廷一向是深沉的性子,哪怕李延琮送了她滿箱子的珠寶,落到他耳中也不過一句似是而非的抱怨,還抱怨得從從容容。除此之外,她再沒見過他說過一句介意。 可是如果細細地想,細細地想…… 那一夜她向他求和,他說,“我可比不得旁人配得上姑娘,有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一夜在山石子後他瘋了似的入她,彼時外頭兩個人一唱一和似的提起,“那徐小姐可是從前下頭下了旨玉成的王妃”。 若小娟兒說的是真的……婉婉在被窩裏翻了個身。 她知道容郎不會不明白她的心思,難道,就是爲了那捲早已不知所蹤的懿旨麼? 她把一隻手壓在枕頭底下,露出半截腕子,被月光照得雪白。順着這古老的月色,她想回那杳杳的時光。 那已經是五年前了,並不美好的回憶——。 賜婚的聖旨送進家門,黃緞子上凜凜生威的龍鳳,她隨父親對着它叄叩九拜,然後抱着它哭了許多天。 聖意難違,何況聽爹爹的聲氣兒,這頭婚事的意義非比尋常,甚至其中也有他的促成。 她十六歲了,高門的女兒,合該用婚事擔起家族的榮耀與責任,這是她很早就隱約預料到的未來。就像窮人家賣雲片糕的女孩,從小便走在陰溼黑暗的街巷,小小的身子,長長的擔子,重重的哀愁。 那時她的裴哥哥在西蜀的戰場。他執意領兵,去那麼遠的地方,也許趕不上見她出嫁前的最後一面了。 她喜歡他當着人時的鎮靜疏遠,背過人卻能吻得她天昏地暗,隔着兩個人的衣裳聽到一個冷清男人的心跳,像是水滴打在古琴上的餘韻,每一下都讓人悸動。 可是十六歲的愛,又能怎麼樣呢?“過猶不及”,到此爲止,已經足夠了。 她不能嫁給他,她漸漸認命了。 至於容郎呢,他聽到她的婚事會是什麼樣的心境,從前她想象不出,後來也再未試想過。 婉婉滿肚子的思緒,忍不住想找個人訴說。 夏夜裏熱,簾子都卷着,兩根飄帶在夜風裏微微起伏。吳嬌兒就睡在外頭的熏籠上,不知道睡着了沒有。她張了張嘴,卻還是沒有出聲,變成一個呵欠打回了肚子裏,又轉了個身,枕頭裏的蕎麥皮沙沙作響。 月越升越高,一片雲遮過來,又漸漸散了。 世如棋局,一日便可翻雲覆雨,可叄千里明月自顧自地長滿,縮減,長滿……亙古如此。 月亮圓了叄回之後,裴容廷在湖北贏了襄陽之戰。 襄陽自古便有鐵城之說,一面環山,叄面環水,出了名的易守難攻,若非湖北勞力多往涼州徭役,而日夜兼程趕來支援的梁軍又早已疲憊不堪,就算李天王降世也絕不可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攻克。 從前徵高句麗的那些將領,蘇仁懋死了,孫鎮英死了,張崇遠也受了傷,不得不回京休養。由此,這回換了一撥新將,上下調度不慣,也爲援軍增添了阻力。 照着李延琮的意思,是把裴容廷當槍使,派他打下一個地方便打道回府,隨即換上自己親信的隨軍副將鎮守。何況襄陽南船北馬,七省通衢,兵家必爭,歷來是戰略要地,更不能留他做大。 然而裴容廷這邊快刀斬亂麻,杭州的戰事卻遠比李延琮預想的艱難。 對方的兵馬都出自江南本營,與他們周旋已久,互相都摸清了路數。兩邊拉鋸末子似的,誰今天往前一步,明兒又被打了回來。打了也是白打,雙方都疲沓了,恨不得就搬個凳子嗑瓜子兒,看誰耗得過誰。 因此等裴容廷調領部分兵馬“班師回朝”的時候,杭州還焦灼得厲害。 那已經是七月流火的夏末了,陰陰的上午,下了小雨。裴容廷的馬在儀門外小廝牽走,另有靜安給他撐着傘,一道從穿堂裏走進夾道。 纔在半道上,忽然聽見身後高牆裏一道門開的聲音,有人叫了一聲“大人”。 回頭看,正是婉婉輕雲出岫似的走出來,立在臺階上。喬素打扮,穿一身半舊藕絲紗衫,挑線白綾裙。 夏月裏用點漆小木梳子高挽着一窩絲,涼快,留出些碎髮垂在兩邊,像是長長的水鬢。 這還是幾年前北京時興的髮式,裴容廷看了,心裏不由得怔了一怔。 她也不說話,只管自矜地站在那裏,把一隻白絹小摺扇掩住了半張臉,露出彎彎一雙月眼。 笑一笑,更使人心神盪漾。 那靜安倒是個有眼力見兒的,不等裴容廷開口,自己把手一拍,藉口要緊事往馬棚裏交代,一溜煙找不見人了。 狹長的穿堂空落落的,婉婉見左右沒人,收了扇子,提着裙子跑下臺階。幾步到了跟前,高高擡起手來吊上裴容廷的頸子,他笑着把她的手拿開,反摟在懷裏,低頭打量她。這麼個高挑個兒,當着她,總比平常矮了一頭, “這些日子還好麼?” “好是好。”她碧清的眼瞅着他,“只是想你想得了不得。” 與銀瓶不同,婉婉從不會有那樣斟酌而小心的語氣,她想他,一定要大大方方告訴他。裴容廷恍然又欣喜,因爲是遠別重逢,更加劇了這種團圓的意味。他抱緊了她,纔要在耳旁與她約定個時辰私會,婉婉卻收回腳跟,拉着他往方纔出來的那道門兒走。 裏頭是座空院子,牆上檐下糾纏着滴翠的藤蘿。她把門一栓,竟比他更急,把他撲在門洞深處的黑油門上,拽着他的領子便踮腳吻上來,氣息纏綿又溼潤。 分別了叄個月,都說小別勝新婚,自是男人比女人家更難捱。裴容廷光是脣齒相纏便有點受不了,捧着她的下頦,低喘着嗤笑:“一個當我還能上兩次不成。你定是尋我有事,從實招來,還則罷了。” 他當然是說山洞子後面那次,婉婉想到,也紅了臉,捏着袖子赧笑,“人家想你,怎麼就是給你上當了,不識好人心……” 這個纏綿的吻是臨時起意,但她的確想和他聊聊,爲了那封遺詔,爲了個王妃的名頭,爲了他的心。 之前他對李延琮的介意,她還當做笑話來打趣,現在想來真是大不該。說來也可笑,與容郎的感情深到這樣的程度,她愛他,她信他,卻從來沒有完全懂他。 五年來他是她風浪裏救苦救難的浮木,如今該由她給他一點安心了。 “容郎……” 這些日子她翻來覆去地想說辭,可真到了開口的時候又不好意思起來,“我心裏有件事,想問問你的心思——” 裴容廷看她吞吐不比尋常,也收斂了笑意,扶着她的肩微微皺眉:“怎麼了。” 空氣忽然沉了下來,倒把她的心倏爾懸了起來。婉婉有點後悔,低頭抿了抿嘴,還在整理言語,忽然聞見他袖口清幽香氣。 “噯……你袖子裏放了什麼,香茶兒麼,還是香袋兒?”她促狹一笑,“你幾時也用起香來了,別是哪家姑娘留情賜贈的罷。” 裴容廷被她提醒,無奈笑了一笑,自袖中取出一迭手帕,“小鬼頭,什麼也瞞不過你的鼻子。” 帕子打開竟是一朵木芙蓉,將近手掌大小,黃澄澄的芯子,白裏透着粉,薄軟的花瓣有點脫水,微微蜷着。 “喲,真漂亮,你是在哪裏得的?”婉婉小心地捧起它來,對着不甚明亮的天色細瞧,起初不過讚歎,後來看清了花瓣上米粒大小的鵝黃點子,呀了聲道,“這是——好久沒見着這樣的芙蓉了!” 她炫耀似的對裴容廷笑道:“這種有黃點子的名叫‘灑金芙蓉’,生得富貴,又有香氣兒,我們老太爺從前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株,就種在淮南老宅西角牆根底下。那年我回鄉祭祖,七八月份開花兒,開得蓬蓬的,甭提多好看了。除此,我再沒見過相似的花樣兒了——” 她漸漸頓住了,扭頭望着裴容廷,眼中愈發不可思議,又問了一遍,“這是……這是容郎哪裏擇來的?” 裴容廷含笑道:“自己都說出來了,又何必問我。” 婉婉大吃了一驚,月眼都睜圓了,:“淮南!你去淮南了麼——你怎會知道我家老房子的所在?” “淮南徐氏……”他眼光沉靜,撇過去不提的口吻,沒再說下去。 從前江北一帶提起徐家都說是淮南徐氏,縱不比什麼博陵崔氏,太原王氏,在安徽地界也說得響嘴了。既然曾是望族,想必打聽打聽也能尋着。而淮南府正夾在湖北與淮安之間,雖不連在一根線兒上,稍微繞個圈子也能路過。 婉婉紅了眼圈兒,喃喃吶吶,最後只匯成一句話,“還好麼,老家都還好麼……” 也沒什麼好不好。老宅是私產,抄家也不充公,只是徐氏一脈向來人口單薄,自打徐道仁一支進京,就只留下了些舊僕看房子,等徐家一倒,也就徹底絕滅無人了。 她淚珠子斷了線似的滾,裴容廷無聲地嘆了口氣,重新摟她進懷裏,把芙蓉簪在鬢邊,微涼的手指掠過她的耳垂。 這種殺家滅族的大悲涼,旁人沒辦法勸,但她知道容郎是好意,自己只管掉眼淚,倒是糟蹋了他的心。她把臉埋在他懷裏蹭,他穿了曳撒,有點硬,硌得她臉生疼,倒把淚憋回去了一點。 婉婉的心動了一動,忽然起了一個新奇念頭,心咚咚跳了起來,擡頭問:“若是從這兒到淮南,騎馬要多少時辰?” “怎麼。”裴容廷眉心微動,且不答她的問話,“你有什麼想頭?” 婉婉想着給他個驚喜,也跟他打太極:“容郎千里送鵝毛地送了花給我,我心裏很是感激,有一樣東西,我想回贈給容郎……可是非去淮南不可。”她抿嘴笑了,“若是路途遙遠,就罷了,回頭再說,也是一樣。” 淚珠子還在臉上掛着呢,又笑了,這樣的嬌脆模樣,如何不讓他心軟。 裴容廷再瞭解她不過,心道她不過是想回祖宅看看,所以特拈出來個謊話誆他。如今李延琮還絆在杭州,淮安也自有人執掌,來去一趟倒也無妨。 他也不戳破,語氣安閒,“遠倒是不遠,騎馬快些兩叄個時辰。”彎了彎脣角,似笑非笑睨她,“只是車馬費容不得賒賬,到時候拿不出禮來,你可就落在我手裏了。” 婉婉也聽出他話裏有話,紅着臉,銀牙咬着紅嘴脣,“呸,容郎也壞了。”說罷,卻又踮起腳湊了湊,把手臂壓在他肩膀上,輕輕啄了啄他的臉,柔聲笑道:“等着罷!可別小看了人,我說了就一定做到,看到時不嚇你一跳。” 她才哭過,烏濃的眼煙雨濛濛,但是目光堅定。 裴容廷微怔,臉上依舊溫煦,心裏卻不由認真疑惑起來。 ———————————— 抱歉友子們!前兩天有點事,都沒咋更o(╥﹏╥)o 1. 我看到有集美說不讓祁狗領盒飯哈哈哈哈,禍害活千年,祁狗且活着呢,我們一起氣死他(doge 2. 之前看到留言說上一章的修羅場不夠勁兒。怎麼說呢,我覺得一來,祁狗對婉婉並沒到要死要活的程度,目前對他而言老裴更有用;二來,婉妹在祁狗手上,萬一老裴懟他兩句,他發病把婉妹強上了咋辦......所以也不能太刺激祁狗。 他倆互相看不順眼,但暫時誰也不想真撕破臉皮(我是這麼覺得 解鈴還須繫鈴人,真正解決這一切的人應該是婉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