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第二演 琳琅夢(49)
聽到開門聲,蹲坐在竈臺前的尤氏擦着額頭上被火光灼燒出來的熱汗,望了過來,“二位公子快起吧,飯菜馬上便好了。”
也已起身的林明霽見此走了出來,他去問尤氏,卻見這溫溫婉婉的女人捏着衣角起身,說是自己無處可去,被他們收留,見他們讀書清苦,心下不忍,想着在生活上幫襯一些。
正說着,她端了飯菜上桌,三盤兩碟,都是小菜,卻做的一副可口模樣。
林明霽趙息玄落座之後,看她要回竈臺處,連忙將她叫住,尤氏卻閃躲推諉。林明霽一看便是那位帶她私奔的西席苛待過她,不由分說,還是將她拉上座位。
用罷了他們清苦讀書生涯裏算是最豐盛最順口的一頓飯菜,二人回房讀書,閒不住的尤氏又要了他們換下來的衣服去洗。趙息玄這樣的人都害臊,推說自己會洗,不用勞煩她,她身子不好,讓她好好休息,尤氏不聽,奪了兩件掛在椅背上的衣服,洗完擰乾晾好之後,又在院子裏掃起雪來。也不知什麼樣的境遇,能叫這個一看就是知書識禮的溫婉女子,做起家中雜事如此熟稔。
之後幾日也是如此,尤氏將別院打理的井井有條不說,還把二人的生活都照顧的無微不至。人心都是肉長的,本來對林明霽帶回來的尤氏無感的趙息玄,出門採買時,也會想着爲她添幾件厚一些的衣服,去藥店裏抓一些補氣益血的藥。
然林明霽還是擔心尤氏之後該如何,常常站在窗邊望着外面的尤氏。趙息玄卻沒有他想的那麼多等他與林明霽高中那一日,爲她重擇一位佳偶,到時親自將她送還家中,尤氏父母還能將她拒之門外不成
天上一輪明月,照着地上被雪覆蓋的玉宇瓊樓。
沈落葵站在院子裏,仰頭望着天上的明月。她曾幾何時目光明媚,無憂無愁,如今卻已知悵茫和冷清的滋味。
宮外的宮女忽然見到皇上的輦架過來了,正要進去通報,卻被先一步過來的太監製止。皇上下了輦架,看着站在院子裏的沈落葵的背影,拂開衆人走了過去。
靴底踩在積雪上,發出咔吱咔吱的聲響。皇上走到沈落葵身後,扶住她的雙肩,“怎麼站在外面”
沈落葵悚然驚醒,垂首要行禮,卻被皇上扶住。
二人進了寢宮之中,宮女將燭臺一一點燃。
光輝映照着二人的面容。
“這麼晚了,皇上怎麼來了”沈落葵今日誤打誤撞,進到了冷宮,那裏容顏衰敗,瘋瘋癲癲的女人叫她恐懼。她猛然意識到,自己如今得到的,是用今生的自由換來的。這個認知讓她有了一種一腳踏空,跌入懸崖的恐懼。
“剛處理完政務,想着來看看你。”皇上扶住她的手臂,與她在牀帳中坐下。
沈落葵看他疲憊模樣,引着他躺到了自己的膝蓋上,用雙手慢慢爲他揉捏額頭在家中,她常常這樣向爹孃撒嬌賣乖。
漸漸合上眼睛的皇上,沒有了在朝堂上的威嚴。他如今也算是兒女繞膝,垂垂老矣的年紀,會寵愛沈落葵,也不過是想從這年輕的身體上,汲取一點點生命力罷了。
沈落葵看着他與自己爹無異的衰老容貌,想到後宮之中貴爲六宮之主,又誕下太子的皇后與美豔絕倫的高貴妃。她忽然明白爹爹進宮時,提醒自己不要與她們爲敵的原因了皇上時日不多,誕下子嗣的后妃們仍可在下一場的權力博弈中入席落座,她卻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
皇上一聲沉悶的嘆息,驚醒了陷入憂慮之中的沈落葵。她低下頭,柔順的黑髮自肩膀蜿蜒下來,“皇上何故嘆息不止”
皇上睜開眼,捉住她的一縷黑髮貼到自己面頰上,“還不是朝堂上的事。”他知道沈落葵少女似的天真性子,也沒有瞞她,將困擾他的敏感政事告訴了她,“定遠侯早些年平蠻撫夷,立下了不少功勞,朕對他從不吝嗇封賞,只如今,他在蜀地一帶的勢力,甚至蓋過了朕。”
“前些日子,蜀地大旱,朝廷撥銀四十萬兩,卻仍舊難以賑濟。”
“朕派人去查,卻得知四十萬兩賑災銀中,有二十萬兩在蜀地不翼而飛。”
沈落葵耳語道,“皇上是覺得定遠侯功高震主”
皇上點了點頭,卻又是一聲嘆息,“可如今他在朝中勢力盤根錯節,朕想動他都難啊。”
沈落葵不懂政事,皇上向她傾訴,她也無可奈何,只將此事記在了心裏,等皇上休息一夜後離開,她望着面前紗幔,忽然想起了樓西朧來。
這後宮之中,只有四皇子與她最親,若能幫四皇子扶搖直上
沈落葵掀開牀帳坐起身來。
趙息玄正在看書,面前的門忽然被推開,出去買些紙筆回來的林明霽神情匆忙,“趙兄,你看見尤氏了嗎”
“尤氏一個時辰前,她送了杯熱茶進來。”趙息玄道,“怎麼,她不在院子裏”
林明霽搖頭。
剛纔又下了一些雪,地上除了林明霽方纔走來的一道腳印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趙息玄放下書卷,起身站起。他知道林明霽是擔心尤氏又去尋死,也不讀書了,跟着林明霽一起出去找尋。兩人在街上兜兜轉轉了許久,問了數十行人,才終於被指引着來到了一處宅院門口。林明霽登上臺階,正要去敲門之際,忽然聽到裏面一陣女子哭聲,正是尤氏
林明霽擡起的手轉敲爲推,闖了進去。
門內尤氏倒在地上,口鼻出了血,一個穿着藍色衣裳的男人,提着棍棒站在她的面前。房裏嬰孩啼哭不止。
男人長相尚且周正,只那捋起袖子打女人的模樣,實在醜陋至極,“你們是誰”
尤氏轉過頭,看到找來的趙林二人,似是羞窘自己現在的模樣,低頭擦了一下口鼻的鮮血才忍着淚道,“公子們怎麼來了”
“好啊,你這幾日不歸家,原來是跟人私通去了”男人也不給尤氏分辯機會,掄起棍棒又要打她。
林明霽忍無可忍,陰沉着臉色上前,鉗住男人手臂高舉起來。他看着文弱,力氣卻極大,一下便捏的男人丟掉了棍棒,哎喲的叫喚起來。
趙息玄過來攙扶尤氏,見她手臂青腫,站起身時腳下也不穩,便說一句,“你還回來做什麼”
尤氏默然不語,然而房中嬰兒啼哭聲卻彷彿這個問題的解答。
“你若再動手,休怪我不客氣”林明霽手上用力,喫痛的男人知道他們是爲尤氏打抱不平來的,也不敢挑釁他們,反威脅起尤氏來,“鶯歌,你我已經成婚,就是告到官府,也是我佔理你今日敢將孩子帶走,明日便等着我將你私通的醜名傳到你父母面前”
尤氏聽得他的威脅,背過臉去啜泣起來。
氣氛一時僵持。
趙息玄忽然放開尤氏,走過來拉開林明霽的手,先讓他帶着尤氏出去,自己與男子細細商談。林明霽不覺得與這樣的敗類有什麼好談的,但趙息玄一意如此,還說能讓這個男子將孩子歸還,才扶着滿身傷痛的尤氏,走出了宅邸。等看到他們出去,男子又硬氣了起來,說無論如何也不將孩子交出。趙息玄聽着,忽然揚起幾分和煦笑意,抓住男子衣襟,將他拉到自己面前,小聲對他道,“尤氏已經尋死一回,你敗了她的名聲,不過再逼的她死一次。”
他這話說的涼薄至極,若是林明霽此時還在這裏,定會忍不住皺眉。
趙息玄繼續道,“她死了,你能討到什麼好她父母已經將她趕出家門,與她斷了關係。你一個靠教人唸書識字爲生的西席,誘人女兒,還將人逼死的事傳出去以後誰還敢請你”他笑的斯斯文文,溫溫柔柔,彷彿在爲面前的男人着想。
男人也確實垂眉思索起來。“你不過就是求財,哪知道那家的人如此好臉面,哪怕不要這個女兒,也不把家產給你。”趙息玄伸手入懷,摸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來,“與其現在進退兩難,和她困在寒窯裏過苦日子,不如拿了這些錢,再謀一條生路。”他拍拍男人的胸口,“去換身好衣服,再去酒樓裏喫頓好的,冬去春來,總有這樣天真的千金小姐,再跟你私奔一回。”
忖度着趙息玄的話,男子猶豫片刻,果將那銀票抽走了。趙息玄擡了擡手,示意要孩子,方纔還硬氣的男人,此刻諂媚萬分的將屋子裏啼哭的嬰兒抱了出來。
趙息玄接過之後,也不看孩子一眼,推門走了出去。
門外正是林明霽與尤氏。他們沒想到趙息玄這麼快就出來了,迎上前來,“趙兄”
“孩子已經拿回來了。”趙息玄將孩子遞還給了尤氏,說了聲,“回去吧。”
林明霽還想問他是如何說服那個可惡的男人的,但此時尤氏淚眼婆娑抱着嬰兒,他怕觸及了她的傷心事,便忍着什麼都沒說。趙息玄有意放慢腳步,落在二人身後,等幾人之間拉開一段距離之後,回首看了一眼方纔走出的宅邸,他脣角輕輕一撇,露出一個陰冷至極的笑來。
拿他趙息玄的錢,那也要有命花纔是。
哼。
今日雪停了。
從國子監放課歸來的樓西朧,與太子一起路過一棵樹時,目光不經意一瞥,見到樹枝上繫着一根布條。他面色無異,仍舊與太子談笑,只走到拱門處時,對太子道,“我母妃近來身子不好,今日就不去東宮了,回去多陪她會。”
樓曳影點頭應允。
兩人在拱門分別,看到太子離開,樓西朧折返到那棵樹下,他取下樹枝上的布條,只等待片刻,身後便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響。回過頭,多日不見的沈落葵,穿一身飛鶴共舞的雲肩斗篷踏雪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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