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對方長了雙凌厲上挑的鳳眼,縱未配冠,也總叫人忽略他的年紀,唯有在此刻,捲翹的睫毛輕合,額頭抵在自己肩上,沒了表情,才顯出幾分符合外表的孩子氣。
“陛下?”只有薄薄一層的裏衣被對方抓着,他不太好動彈,只得半擁半抱地,伸長手臂,替小皇帝脫了鞋。
周遭很靜,明光殿的宮人似乎皆是鬼魅成精,更忘了裏面還住着個皇帝,除了雨聲,顧琮聽不到任何響動,連倒在他懷裏的少年,呼吸也淺得要命。
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對方的鼻息,確定有一抹溫熱輕輕拂過,又順勢搭住少年的腕子,顧琮才鬆了口氣:小皇帝睡得太沉太快,乍看簡直像暈過去,幸好,從脈象看,對方僅是倦極了。
避暑行宮裏用來替同僚治頭疼腦熱改善伙食的醫術,居然在這種時候派上了用場。
人生的際遇還真是神奇。
一邊感慨,一邊把小皇帝放在矮卻舒適的軟枕上擺正,胸前的衣襟被死死拽住,用力到指尖都泛了白,短暫地糾結了下是否要把裏衣撕開,擁有節儉美德的顧琮最終還是側身,臉對着臉,在少年旁邊躺了下來。
皮膚好白。
閒着無聊,又不想睡,顧琮只得細細打量着眼前年輕過頭的帝王,容色靡麗,是種幾乎模糊了性別的美,或許是因爲敢直視龍顏的人實在太少,坊間盛傳的流言裏完全沒提到這一點,脣紅豔豔的,薄而軟,像話本子裏鑽出來吸人陽氣的妖精。
“轟隆——”
應小號的要求,一年三百六十五個黑夜,明光殿裏都亮如白晝,雷聲陣陣,似是有風從窗縫吹進,燈花爆開,燭火搖曳,小皇帝秀挺的眉緊緊蹙起,睫毛不安地抖動,眼見就要從睡夢中驚醒。
下一秒,一隻大手及時捂住了他的耳朵,另一隻手,則從下穿過他的腰,攬住,安撫地拍了拍。
“唔。”喉嚨裏發出含糊不清的音調,席冶的精神波動再次恢復了穩定。
時刻監控宿主身體數據的1101十分不解:
它非常確定,這個世界的顧琮沒有任何能被稱作人蔘成精的治癒能力,可在某些特定的場景下,對方依舊能讓宿主安心。
而且是不加任何掩飾的本能反應。
雷雨夜,是小號最討厭的天氣之一,那會讓他聯想到許許多多被母妃罰跪的晚上,還有炎炎夏日裏也要穿厚實衣物才能遮住的鞭痕掐痕。
聽說,母妃一族被以謀逆罪抄家時,也是個下雨的夜晚。
他沒有藥,頭和身體都疼得厲害,偶爾撞上陰雨連綿,新傷疊舊傷,化了膿,面上穿着精緻華貴的衣衫,內裏卻散發着惡臭,其他受老皇帝疼愛的兒子,一個個推搡着他,嘻嘻哈哈,刺耳極了。
偶有幾個自持身份,遠遠觀望,目光也是鄙夷的。
直到有一天,頭痛欲裂的小號滿眼血絲,發瘋般地抓起領頭者的腦袋,狠狠撞向假山,鮮血流了滿地,世界瞬間安靜。
那是三皇子還是八皇子來着?
小號已經忘了。
他只記得,老皇帝僅僅罰了他兩天跪,再露面,所有人都對他恭恭敬敬;
他只知道,讓別人比自己更痛,會叫他多少更好受些。
“轟隆——”
“咔嚓。”
又是一道響雷,伴隨着劃破夜空的閃電,席冶潛意識明白自己在做夢,卻無法清醒,血,鋪天蓋地的鮮血,堆積的,死不瞑目的屍體,最上方,赫然是個喉嚨割裂,雙眸圓睜的女人。
砰。
撲通。
世界一點點壓縮坍塌,血液和屍體一同傾倒,逼仄地將他深埋,雙臂本能地瘋狂揮舞,他抓住了一具屍體的脖子,拼命用力。
【宿主!席冶!】
恍惚間,他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咳!陛下……陛下你醒醒!”
“呼。”
猛地換過一口氣,席冶睜開了眼睛。
入目是張憋到通紅、乃至隱隱發紫的俊臉,他的雙手狠狠扣在男人的脖頸上,留下一道道鮮明而可怖的指痕。
觸電般,他迅速地向後彈去。
——故意的。
李德忠這老狐狸並非是真的誤解了“伺候”的意思,而是特地將錯就錯,選了個雨夜把人送到自己牀上。
倘若不打雷便算了,若打雷,按照小號以往的脾性,顧琮定撈不到什麼好果子喫,唯一能讓小號平靜下來的裴一,則很有可能被召見,輕鬆地化解掉失寵危機。
否則,以李德忠連任兩朝太監總管的智商,絕不可能無緣無故,在他一整晚都沒有提及顧琮的前提下,做出如此先斬後奏容易踩雷的行爲。
而他自己,也確實因鎮定劑藥效發作中了計。
他傷害了顧琮。
第二次。
偏偏被傷害的男人好似天生缺少害怕的神經,頂着脖頸上恐怖的掐痕,向他湊近:“陛下?”
眼尾生理性的溼潤被溫柔拂去,席冶聽到對方壓低了嗓音,沙啞地,哄孩子般,輕輕:“陛下別怕。”
傻不傻。
現在到底該是誰怕誰。
強行壓下眼底的波瀾,席冶擡手,一把推開對方,語氣冷得活像個渣男:“穿好你的衣服,出去。”
“馬車已經停在宮外,明日天一亮,便離開朕的視線。”車上還留了銀子和地契,份額拿捏得剛剛好,既不會讓宮中人覺得是太豐厚的賞賜,又足以讓顧琮安穩度過餘生。
至於他自己,只需要在原著的死亡節點到來前,宰了席瑾瑜。
“……看在這傷的份上,朕會着人替你除了奴籍。”受疼痛所擾,小號很少願意張口說太長的句子,席冶卻頓了頓,反常地,一句又一句。
“臣當然可以離開,”簾幔低垂,在只有自己和小皇帝的龍牀上,顧琮不知從哪冒出了股勇氣,討價還價般,定定,“但臣想知道原因。”
不想隨口謅個厭棄的理由,席冶偏了偏頭,避開對方的視線,勾脣,低低:“還能有什麼原因?”
“那條番邦犬,並非意外故去。”
擡手,少年冰冷的指尖撫上那一條條鮮紅腫脹的掐痕,激得男人無意識地戰慄,接着,又如毒蛇般,一點點向上,攀至那輪廓熟悉的眼眶,緩緩地摩挲描摹:
“知道李德忠爲什麼要在今晚把你送到朕牀上嗎?因爲上個雨夜,朕發了瘋,那小東西嚇得厲害,惡狠狠咬了朕一口。”
“等朕再回過神,它就已經死了。”
“僵硬的,合不上眼。”
那狗是新帝登基後周邊小國隨着賀禮一同送來的貢品,合了小號的眼緣,這才留下,一直養在身邊。
裴一進宮前,無論再怎麼發瘋,小號從未親手殺過生,但受體內日益累積的毒素影響,他徹底失了理智,再清醒,陪伴他度過許多個夜晚的狗兒便死了。
被他親手殺死了。
旁人不曉其真相,當夜輪值的宮婢太監亦被李德忠處理乾淨,衆人只知,陛下最疼愛的番邦犬去了,爲此病了好一陣兒,幾乎日日都要召裴侍君才能入眠。
用來上貢的稀罕物,曾經前來朝拜的小國也沒有更多,所以,小順子纔會在見到顧琮後,執意帶對方入宮,篤定對方能替自己搏個前程。
可惜他錯了。
那日就算席冶沒有穿越,換成不認識顧琮的小號,他也沒辦法飛黃騰達,甚至連命都保不住、死得更慘些。
“怕了嗎?”面前長而直的睫毛輕抖了下,擦過指腹,意料之中地,席冶淡淡,“怕了就滾吧。”
“否則朕說不定什麼時候便挖了你的眼睛。”
“爲什麼要怕?”喉嚨依舊火辣辣痛得厲害,顧琮卻搖搖頭,誠懇,“陛下趕我走,是出於善意;不想傷害喜好之物,是約束自己。”
“我不咬人,必不會惹陛下生氣。”
“若陛下仍想如先前那般把臣當它、咬一口報復回來解氣,”自以爲理解了小皇帝白日反常的舉動,他一把拉下自己的裏衣,“隨時可以。”
啞口無言的席冶:……
雞同鴨講,對牛彈琴。
“臣不走,”擔心被人聽到,顧琮稍稍彎腰,湊近小皇帝耳邊,“陛下可知,這宮裏有人要害您?”
懨懨地,少年君王眉梢輕挑,彷彿在說,你指哪一個?想害朕的人,多到數不清。
顧琮:“是裴侍君的那碗百合綠豆湯,裏面放了……”
“慢性毒|藥,”提前截胡對方的話,席冶平靜,“朕知道。”
顧琮瞳孔放大了一瞬:“知道您還喝?”若非自己將碗打翻,對方絕對會喝進去。
而且那送湯來的裴侍君,到現在還好端端地住在靜雪軒,涉及謀害聖上這等大事,對方早該被抓到天牢裏。
難道……
“裴郎盛寵”,進宮前受到的提點言猶在耳,顧琮暗暗罵了自己一句蠢笨,本就稍顯下垂的狗狗眼愈發委屈。
這小皇帝是傻子嗎?就因爲喜歡一個人,連毒|藥也甘之如飴?
半天沒敢出聲1101終於冒了頭,弱弱:【宿主,他罵你。】
席冶:……不用提醒,他看出來了。
在面對自己時,顧琮的眼睛好像永遠也藏不住事,哪怕這一世的自己是個可能隨時拉人去砍頭的暴君。
“總之,臣是內侍,合該忠君,合該是陛下的人,”平日從未放在心上的迂腐言論張口就來,顧琮努力甩開腦中亂七八糟的思緒,見小皇帝沒再亂動,輕輕用衣袖拭去對方額角的薄汗,“夜深了,陛下先休息。”
“若再做噩夢,臣定會和剛剛一樣,叫醒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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