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明明他纔是那個放肆將人打量個遍的上位者,但顧琮灼灼的目光,卻在不經意間顯露出種直白無惡意的侵略性。
像長大了的猛獸,再溫順乖巧,也沒法如幼時那般無害。
偏偏前兩個世界耳鬢廝磨的溫存,讓席冶對這“猛獸”生不出任何警惕。
連綿不休的疼痛似乎被另一種更洶涌的情緒蓋過,單薄蒼白的少年垂眸,近乎貪婪地注視着顧琮。
然而他嘴裏的話,卻是與之截然相反的淡定:“想要便拿去。”
“又不是什麼稀罕玩意。”
“可臣覺得它比先前所有的菜色味道都要好。”渾不在意地用手捻起塊碎糕放進口中,顧琮認真把裹着點心的帕子系成小包袱,收進懷中,笑。
小皇帝給自己的東西,他總是很珍惜的,無論是衣服、糕點、亦或用過的絲帕。
就連肩膀上那個印着小小牙印的傷口,他都經常想擡手摸一摸。
待一切收拾好,顧琮習慣性地站在小皇帝身後,替對方按頭,閒話家常般,道:“臣今日在藏書閣見到了安王。”
席冶:“嗯。”
“聊了什麼?”
“只是隨意寒暄幾句,問臣在做什麼。”指腹下的皮膚動了動,像是主人微微蹙起了眉頭,敏銳察覺到小皇帝的不愉快,顧琮頓了頓,又張口將藏書閣裏發生的事複述了遍,活靈活現,一字未差。
因爲急着找人而錯過這段投影的席冶終於滿意了。
“以後碰到他,只需當沒看見,離遠些,或者來朕身邊。”心緒平和時頭痛多少會減輕,席冶閉眼,假寐。
聽出小皇帝語氣中隱隱的厭惡,顧琮想都沒想,水到渠成般,脫口而出:“許是錯覺,臣總覺得安王和裴侍君十分相像。”
無論是在民間風評甚好的安王,還是在宮中頗爲受寵的裴一,都並非他一個小小內侍能隨意“嚼舌根”的對象,可顧琮就是說了,連一絲猶豫也沒有。
搭在小皇帝太陽穴的手被按住,冰冰涼的指尖覆了上來,自下而上地,少年倚着軟枕,饒有興趣地望向他:“顧內侍是在喫味嗎?”
慢半拍地記起,裴一的身份是侍君,無端將對方與外男聯繫在一起,乍一聽,確實很像爭風喫醋的拈酸手段。
明知心中清白,自己就該立即否認,可對上那雙黑壓壓的鳳眸,他竟說不出任何解釋的話來。
他確實很討厭裴一。
討厭對方得了小皇帝一顆真心,卻棄如敝履,放在地上踩。
“臣確有私心,”不確定此刻翻涌的情緒到底該被定義成什麼,顧琮仍老實承認,“但剛剛的話,與私心無關。”
席冶勾脣:“朕知道。”
“裴一就是安王送進來的人。”
“原本朕是想把他們都殺了的,”眼底的血絲一直未退,少年幽幽笑開,美則美矣,卻令人膽寒,“可轉念一想,直接死了未免太幸福太痛快,朕曾經經歷過的,定要讓他們也一樣、一樣嚐個遍。”
“對了,”指尖有一搭沒一搭撫過男人溫熱的指背,他動作親暱,偏叫人體會不到任何曖昧,“今日你在藏書閣,大抵沒聽說。”
“春桃死了。”
“她是裴一的大宮女,昨日得罪了朕。”
這話他說得輕巧,似乎沒有絲毫憐憫可言,落在任何人耳中,都像種殺雞儆猴、藉機敲打自己的威脅。
顧琮卻低低地回:“這不是陛下的錯。”
以小皇帝的性格,若真想殺誰,那人肯定當場就沒了活路,今日才流出死訊,定然與小皇帝無關。
是裴一做的嗎?所以對方纔會如此失望?
從未有過哄人的經驗,更不知此時該做些什麼纔好,餘光恰巧掃過一旁裝着醫書的木匣,他沒頭沒尾道:“陛下可曾試過藥浴?”
話題跳轉得太快,席冶對顧琮又毫無防備,下意識被帶偏了思路:“未曾。”
做皇子時,根本沒有誰真正關心小號的身體,僅是保證他不會死罷了;
等當了皇帝,太醫們倒是想治好小號討賞,可又有誰真的敢在對方頭上鍼灸按摩?久而久之,便只開些無功無過的湯藥。
“雖然尚未找出陛下頭痛的原因,但陛下的不足之症似是從孃胎裏帶出來的,仔細調養,未必不能同常人一樣。”
藥浴需要配合按摩、舒筋活血才能吸收,隱約猜到對方不喜藥浴的理由,顧琮又道:“循序漸進,陛下若願意,可以先從足浴開始。”
藥材泡腳?
搖了搖頭,席冶懶得折騰。
“臣會把一切都準備好,陛下只需要坐在牀上,”一眼瞧出小皇帝在想什麼,顧琮保證,“很舒服,也許還能讓您睡個好覺。”
——睡個好覺,這對小皇帝而言大概是最有吸引力的籌碼,但顧琮卻不知道,在席冶看來,一心替小皇帝着想的他,纔是更有吸引力的存在。
毫無原則地,席冶改口:“隨你吧。”
身爲暴君的最大好處,約莫便是無論何時在何地提出何等不合理的要求,都有一羣人想方設法去滿足。
藥材,太醫院裏數不勝數,數十年數百年才能得見的奇珍,在先帝的私庫中也能找到,比起這些,他們更需要擔心的是,這位一時興起鬨“美人”開心的暴君,別真把自己的身體喫壞了。
幸而,那位異軍突起的顧內侍,看起來倒確是個懂行的,選擇的藥材大都溫和,也無相剋,不入口的話,簡直再安全不過。
一個時辰後,向來清冷沒人氣的明光殿,喜提一個冒着熱氣的泡腳桶。
備好藥材後又忙活了許久,桶裏的水已經變成淡棕色,應當是藥性揮發出來,卻不難聞,而是帶着股淺淺的草木清香。
席冶的眼神在“嫌棄”和“勉強可以”間來回切換。
這會兒他已經在顧琮的伺候下褪去了外袍,僅穿着純白的裏衣和中褲,布料輕透,領口微敞,隨意極了,襯得整個人都柔軟幾分。
桶裏的水很高,幾乎能沒過小皇帝的半個腿肚,自力更生地搬了張矮凳過來,顧琮坐在龍牀的木階下,碰了碰手邊的褲腳:“陛下?”
席冶沒說話。
卻把腿往對方那邊湊了湊。
寬鬆的褲腳被捲起,露出其下細如羊脂的小腿,但很快,長明的燭火下,顧琮就看到了一道道或深或淺或新或舊的疤痕。
對比玉般無暇的雙足,愈發突兀。
他學過醫,對傷口也算有些瞭解,這樣的疤痕,絕不可能是小孩子玩鬧時磕磕碰碰撞出的意外。
“是那女人弄的,朕的母妃。”素來不屑做什麼扒開傷口賣慘的蠢事,偏生此刻,席冶願意爲了引獵物上鉤放下誘餌。
“她喜歡摔東西,又不許人收拾,朕每次進她的寢殿,都小心極了。”
但那有什麼用?無論小號怎樣謹慎乖巧,對方總有理由叫他罰跪,哪怕瓷片扎進皮肉,也得跪夠對方規定的時辰。
關於先帝和小皇帝生母的恩怨糾葛,深宮裏避諱,民間卻傳得沸沸揚揚。
飛鳥盡,良弓藏,曾經因從龍之功一時風頭無兩的柳姓相府,在先帝登基的第三年,被連夜抄了家。
全府上下四百二十一口,除開遠在宮內、懷着身孕的皇后,懵懂不知世事的幼童,無一倖免,皆掉了腦袋。
據說,柳家被抄的那個雨夜,柳皇后受驚動了胎氣,又在先帝寢宮前跪了半夜,之後早產生下了六皇子,差點一屍兩命。
再往後,便都是些皇后嫡子生性乖戾、患有瘋症的八卦,茶餘飯後,沸沸揚揚,沒人關心他在宮裏過的是什麼生活,好像當年差點早夭的瘦小嬰孩,一下子就變成了不堪重用的六皇子,接着又一下子變成了人人喊打的昏庸暴君。
像是吸滿了陳年的醋,顧琮的心突然漲漲的,微微發酸。
哪怕他清楚,對方貴爲天子,坐享四海,或許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傳言太遠了,真的也好,假的也罷,他現在只能看見小皇帝腿上那些漸漸被藥浴遮住的、暗粉的疤。
傷疤的主人卻還有心思笑:“是朕疼,而且早就不疼了,你難過什麼?”
眼角低垂着,像是要哭了。
“臣就是難過。”悶悶回了句,顧琮將早早洗淨的手伸進木桶,虛虛握住小皇帝的腿,找準穴位,按下。
……席冶差點沒一個激靈叫出來。
與長久折磨小號的頭痛相比,穴位被按壓的疼當然不算什麼,但它又酸又麻,鈍鈍地發脹,他沒忍住,在木桶裏踹了顧琮一腳。
“藥性要被吸收纔會起效,難道陛下以爲隨便泡泡就會好嗎?”大手一收,輕易鎮壓住小皇帝的反抗,顧琮眼觀鼻鼻觀心,一絲不苟地繼續,“看在還有臣會替您難過的份上,陛下請多配合配合。”
額角一跳,雙腿被按在水中的席冶又好氣又好笑:“這會兒倒是嘴利,剛剛怎麼沒見你如此能說?”
“因爲臣現在有點生氣,”絲毫未覺得自己說出口的話有多大逆不道,顧琮泡在水中的指腹貼着小皇帝不見天光的皮膚向下,摸索着穴位,又是一按,“所以……”
“還請陛下忍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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