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之前顧琮替對方穿鞋的時候就知道。
約莫是爲了做給外人看的體面、或是其他什麼理由,少年可能會在晨起時被宮人瞧見的雙足,模樣皆是完好的。
此刻經藥浴一激、被熱氣一蒸,那層薄薄的、其下藏着淡青脈絡的皮膚,便暈開抹淡淡的粉,不僅稱得上好看,甚至有一些可愛。
顧琮發誓,一開始,他真的沒有任何多餘的念頭,一心只想着讓小皇帝儘量舒服些,能睡個好覺。
但自打從膝蓋起、由上至下把小皇帝的腿“摸”了個遍後,額頭冒了層薄汗的他擡頭,一打眼,瞧見對方的表情,忽然間,一切就都不對了。
按摩穴位,饒是有自己小心控制力道,多多少少也是會痛的。
大半青絲披散在身後,唯有兩縷貼在額邊,少年的脣緊緊抿着,染了些水光,鮮紅欲滴,彷彿在隱晦地、無聲地誘人採擷。
以往,對方總是強勢的,饒是再痛再難捱,也不會示弱,像開在崖邊的花,縱使單薄,依舊叫人覺得高不可攀。
而此刻,或許是因爲過分寬大的裏衣如雲般將對方整個兒虛虛籠住,帶來了種相對嬌小的錯覺;又或許是因爲全部心神都放在腿上,沒工夫再端起張冷臉,少年蹙眉、暗戳戳和藥材和自己的手較勁兒的模樣,難得顯出幾分符合年齡的稚氣。
似是終於察覺到了身旁傳來的灼灼視線,他動了動腿,在木桶裏盪開一圈漣漪,輕飄飄睨過來一眼:“做什麼盯着朕?”
沒生氣,如果非要用一個詞來形容,最多隻能算嗔怪。
嗒。
水波一圈又一圈盪開。
僅僅是這麼一垂眸的瞬間,原本符號般遠在天邊的小皇帝,忽然便落了地,染上幾分鮮活的煙火氣。
五感突然變得比平日靈敏十倍百倍,顧琮可以清晰地覺察到,因爲刺痛、因爲痠麻,小皇帝的腳正努力想要避開自己,偏又捨不得真的踹傷他,濺出滿地水花,最終,只能不情不願地、被自己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捉回來。
如同在野獸領地打轉的小動物,任性地試探着邊界,被對方的爪子一次次扒拉回原位,也天真地覺得安全。
——這當然只是錯覺。
警惕、多疑、瘋狂中透着冷靜,不止小皇帝,能活着坐上龍椅的人,除了牙牙學語的嬰孩,又有哪個會與天真沾邊。
理智這樣告訴他,可顧琮的心卻固執地認爲,他剛剛感受到的所有,纔是真實的小皇帝。
“……因爲好看。”慢了幾息纔想起回答小皇帝的問題,顧琮回神,又說了句可能會掉腦袋的“輕浮話”:
“方纔的陛下,很好看。”
微燙的藥浴漸漸退去熱意,趕在小皇帝發火攆自己出去前,他立刻接道:“水涼了,陛下可有覺得舒服些?”
確實是有的。
席冶頷首,含糊地嗯了聲。
出了身虛汗,身體鬆快的同時,頭疼似乎也減輕了點。
但這卻是不可能的事情。
【……話別說的那麼死。】突兀地,1101冒了頭:【數據顯示,你亂成毛線團的精神波動確實有好轉。】
儘管只是微乎其微的一點點。
【可能是他想治好你的願望太強烈,本能在和世界意識爭搶被奪走的靈魂特質?】
有了前幾個世界的經驗,這次沒等宿主發問,它就自己找了個相對最合理的猜測,而後,又心虛地打補丁:【當然,鑑於數據庫裏沒有資料……】
席冶卻截
斷了它的話:【我喜歡這個解釋。】
“真的?陛下莫要哄臣。”拿起木桶邊搭着的帕子,顧琮仔仔細細替小皇帝擦乾淨了小腿和雙腳,這才移開木桶,放下了對方的中褲:“陛下發了汗,再行沐浴容易着涼,今夜便只換件裏衣吧。”
“嗯。”整個人軟綿綿地提不起勁,鞋子在遠處,席冶懶得去夠,只得伸長腿,把乾乾淨淨的腳搭在顧琮膝上,省得再弄髒。
正準備去幫小皇帝拿鞋的顧琮停住了手。
其實他的胳膊很長,無需起身就能夠到,可他的大腦卻自動忽略了這個選項,自願地,任由小皇帝“欺負”。
無奈,彆扭伸着腿的人很快就累了,向後一倒,縮回了龍牀上。
右手下意識地動了動,不知是怕對方磕到碰到、還是想將對方留住,輕輕捻了捻指腹,本該喚人進來收拾殘局的顧琮沒出聲,而是仗着身上的藍袍,屏退所有宮人,任勞任怨,自己將一切打掃乾淨。
他不想讓任何人瞧見小皇帝此刻的模樣。
哪怕同爲內侍也不行。
等他重新用溫水洗了臉淨過手,躺在錦被上的少年已經閉上了眼,呼吸平穩,看樣子像是睡了。
擔心對方汗意未消易得風寒,顧琮放輕腳步靠近,想掀起外側沒被壓住的被子替小皇帝蓋好,剛有動作,手腕便被人狠狠抓住。
這大概只是個接近條件反射的防禦動作,因爲少年眸子裏的兇光僅僅一閃而過,接着,就慢吞吞鬆開了他:
“別吵。”
“會着涼,着涼要喝藥,很苦。”小皇帝看着瘦,手勁兒卻很大,右腕鈍鈍的痛,顧琮嘴角卻不自覺勾起一個笑。
重新閉上眼的少年兇巴巴:“少拿朕當孩子哄。”偏由於睏倦,音量不高,更像撒嬌般的抱怨。
於是,顧琮便老實地安靜下來。
……手卻沒老實,單手環腰抱起小皇帝,擺弄瓷娃娃般,熟練替對方換好新的裏衣。
至於中褲,他暫時沒碰,怕把小皇帝真的驚醒。
今夜是個好天氣,無雷無雨,又有一絲恰到好處的涼風吹散熱意,頭依舊會疼,卻比之前減輕了些,被小心裹進錦被裏的席冶睡得很熟,久違地在新世界中做了個好夢,再睜眼時,日光微熹,一身金繡藍袍的男人正趴在他牀邊,手裏還緊緊握着柄寬大的蒲扇。
這對席冶而言着實是個過分熟悉的視角,有了之前兩個世界的經驗,這次他只是隔着好一段距離,動動指尖,虛虛摸了摸對方的頭髮,果然沒有將人吵醒。
但很快,徹底醒過神的他,就發現了有哪裏不對勁。
被子裏,微微溼掉,很難受,涼且粘膩。
席冶的表情變了變。
顧琮究竟給他泡的什麼東西。
他確定他昨晚沒有夢到任何奇奇怪怪的事情。
如果1101此刻沒被隱私條例屏蔽,它一定會爲顧琮弱弱喊冤:藥當然沒有問題,否則太醫院也不敢送來,只是小號的身子骨太弱了些,多少有點虛不受補,再加上睡得沉,其實是很正常的發展。
可惜,1101不在。
顧琮就坐在龍牀旁用來放鞋的木階上,長手長腳,席冶想下牀,總繞不開對方去。
“陛下?”正當素來愛乾淨的席冶糾結着要不要把人叫醒時,感覺到被子移動的顧琮竟自己直起了身。
剛睡醒的嗓音比平日更低沉,尾音沙啞,充滿磁性,見小皇帝抱被坐着,他稍稍活動了下筋骨,安撫:“陛下可是魘住了?莫怕,有臣在。”
原地僵住的席冶:……
他並非什麼扭捏矯情的人,既然已經被抓包,乾脆承認也沒什麼,然而,這一世的顧琮是個內侍,儘管對方從未表現過如何在意,他卻不太想在顧琮面前提這些。
“朕昨夜睡得很好,”搖搖頭,席冶不動聲色將被子拉得更緊,“熬了一夜,你去叫別人來。”
顧琮殘存的睡意立即煙消雲散。
這麼多天,有他在的時候,小皇帝一次都沒有要過旁人,昨夜還好好的,今天是怎麼了?他就算擔心對方第一次按摩藥浴會難受、在牀邊守了幾個時辰,也不至於累到連端茶更衣都做不來。
絲毫不遮掩眸中的驚訝和委屈,顧琮沒回嘴,卻也沒動彈。
嗅覺遠比常人更加敏銳,鼻尖不經意地動了動,他隱約嗅到股極淺淡的石楠花味。
配上小皇帝晨起後一連串反常的舉動,未等對方回答,他便明白了什麼,霎時間,更洶涌的委屈翻江倒海:
爲什麼?爲什麼如此私密的事要換別人來?是他哪裏做得不夠好嗎?
與之相伴的則是高高掀起的佔有慾,明知對方是帝王,不可能被一人獨佔,他卻膽大包天地,想像昨晚那樣,圈對方入懷。
清楚某人向來不擅長演戲,情緒都寫在臉上,席冶無聲嘆了口氣,隔着被子,蹬了蹬對方搭在牀邊的胳膊:“熱水。”
“朕要更衣。”
明晃晃的安撫訊號,顧琮本應覺得歡喜,心裏卻仍有個小小的角落在叫囂着不夠。
等待小皇帝自己更衣的時間是如此難捱,牀幔後悉悉索索的響動,朦朧透過布料的影子,這些內侍不該看不該聽也不該入心的內容,他卻記了個分明。
這不是內侍會有的心思。
也與他平日總掛在嘴邊的忠君無關。
胸口激盪的陌生情緒複雜難辨,直到殿外傳來李德忠的聲音,顧琮才裝模作樣地垂下眼,不再去盯牀幔:“陛下。”
“宮人來報,今日朝堂上吵得厲害。”
“百官們羣龍無首,正等着陛下聖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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